“所以,你觉得自己是那个站在矛盾之上的高明的人了?”
王文韬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在国企改革这件事上,你打算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是打算站在矛盾之上,要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了?
但面对质疑,江振邦并不慌张,只是非常诚恳地说:“王老师,我只是觉得,站在矛盾之外,是指消极躲避,明哲保身,远离是非。”
“但如果像您书中说的站在矛盾之上,则是跳出矛盾本身,持更高的视角去俯瞰矛盾。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人看清事实,冷静分析,解决矛盾。”
江振邦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王文韬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就像是《矛盾论》所讲的那样,要看清矛盾的主次、内外和转化条件,从而驾驭矛盾……如果陷入矛盾本身,选择矛盾其中任何一边,那肯定就不高明了!”
江振邦说完自己的理解之后,又征求意见:“老师,这是我对您‘矛盾之上’这句话的理解,我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既然是你书里的理论,那我就用你的理论来反驳你。
江振邦这招太极推手打得可谓是圆润自如。
但是,坐在他对面的王文韬是何许人也?
这位早在八十年代就带领高校队伍在狮城舌战群儒,过五关斩六将拿下国际辩论赛金牌的人物,怎么会被这种文字游戏绕进去。
王文韬压根没有去和江振邦掰扯什么谁对谁错,更没有陷入“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的逻辑陷阱。
他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平静地抛出一句:“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还要怎么正面啊?我拒绝的还不够明显吗?
江振邦心中叹息,想了又想,又侧面回应:“兴科集团眼下正处在转型的关键期,摊子铺得太大,内忧外患。我想踏踏实实带动产业发展,尽可能多提供一些就业岗位。在奉省内,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更实际的矛盾。”
这是他的心里话:别搞我了,兴科现在好好的,我要是跳出去成了众矢之的,被那些既得利益者搞垮了,反而得不偿失。
江振邦在兴宁呼风唤雨,已经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要不是有重生者的先知先觉和兴科的政绩护体,再加上兴宁市委市政府的全力保护,肯定没他好果子吃。
如果江振邦敢得意忘形,跳到更大的舞台上,直面全国的既得利益者群体,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想成为那个为了改革而献祭的悲情英雄,他想做成事,并且全身而退。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王文韬听懂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祝总一来,兴科集团必然会再次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舆论。到时候,矛盾,是无法避免的。”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宣告。
江振邦默然两秒,叹了口气,心思百转千回。
他知道王文韬说得对,虽然他一直不敢再往那方面想。
从江振邦决定把兴科和兴宁市做成“国企改革样板”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法再低调发育了。
祝副总理点名来兴科视察,本身就是一种支持性质的公开表态、一种政治上的站台,势必会把江振邦推到风口浪尖上。
到时候,就算江振邦本人三缄其口,不在媒体上发表任何激进言论,围绕兴科模式的斗争也会越来越激烈。
最关键的是,江振邦现在并不确定,祝副总到底想通过此举,向外界传达一种什么信号?
起初,江振邦想的比较简单,通过和王文韬简单的交流,下意识认为上面是要让他做嘴替;
煞一煞当下这股卖企业的风,让下面既要防止国资流失,又要搞好国企经营。
但这几天江振邦经过反复思考,又总觉得这事应该没那么简单,他当初那个想法有些自以为是,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站在更高层的角度来看,国企改革这件事,真的太复杂了,牵扯的太广了。
即便重活一次,以过来人的上帝视角看待国企改革,在亲身参与其中之后,江振邦依然不敢说自己能够看得非常全面。
首先,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受诸多因素影响,当下大部分国企都面临业绩低迷、组织臃肿、机构冗余、负债累累……等一系列严重问题。
至于这些问题怎么来的你不用管了,反正国企改革是一定要改的,市场化是一定要进行的,否则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这是从中枢到地方,再到企业管理层的共识。
但问题是,国企改革,改的到底哪些东西呢?
它改的不仅是国企本身,那背后牵扯的是上亿工人的饭碗,是国家的经济命脉和产业基础,更涉及了从“地方分权竞争”逐步转向“全国一盘棋”下的央地博弈。
另外,还有一个最致命的痛点。
现在的国企成员构成中,平均三成是离退休人员,一线工人更是老龄化严重,用不了几年就要面临退休潮。
虽然,他们过去为厂子、为国家付出了半辈子,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现在,从纯粹的财务报表来看,他们已经成为了国企沉重的“负担”。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未来这个包袱还会越来越重,直到把企业彻底压垮。
企业是要给他们开退休金,报销医药费的呀!
在社保体系尚未完善的1996年,国企就是社会保障本身。
那么有着这么多问题的国企,到底要怎么改革?
上面提出了“抓大放小”的战略,意思是大型国企的产权还要坚持国有,用各种方式搞活搞好它们,小型国企就选择放开了,能活最好,不能活也没办法。
这一招出来,地方政府懵了。
大哥,效益好的、规模大的企业都是中枢直管,分税制改革后,地方税收你也拿了大头,我手里都没钱了,剩下这些烂摊子……我怎么处理?
我连机关干部的工资都快开不出来了,我他妈能怎么处理?
上面也很无奈啊:你们处理不了,我就能处理了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怎么办?
对于手里没钱、还要养活一大帮人的地方政府来说,只剩下一条路:
市场化。
推向社会,卖!
卖不出去?那就送!白送都行!只要有人肯接盘,肯承担债务和安置工人,怎么都行。
而这么一来,哪怕原来发展得蒸蒸日上的国企,也会突然出现巨额亏损。
这是人性使然。
厂长经理们为了能以低价将企业买入自己囊中,会想尽一切办法做低资产,隐瞒利润,甚至故意搞垮企业。
然后,盛宴开始了。
当国企被私人低价买走后,要么是杀鸡取卵,变卖地皮设备套现走人;要么是被市场无情淘汰;要么是进行大幅度的“减员增效”,将老弱病残这些包袱迅速甩给社会。
轻装上阵后,管理层们一个个干劲十足,不少企业确实起死回生了……
但代价呢?
这是无法估量的。
还是那句话,任何事物,都会朝着阻力最小的方向运动,改革更是如此。
卖掉企业,对地方政府来说,就是阻力最小、见效最快的路。
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呢?
有,但一切政策都要人去执行。
上层想做成任何事,第一要务是让方方面面的利益和这件事大体一致。
其次,还要考虑到下面的人有没有这个能力。
地方能推动下属国企政企分开,充分市场化转型,让它们建立现代化企业制度,使企业存活下来,那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能臣干吏了!
至于在搞活企业的同时还要守住国资……那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所以最终,任何改良政策,还是会回归于人性使然,必要的牺牲、发展的阵痛。
那在这个历史的大潮面前,江振邦自己能做什么?
他认为自己如果能发展好兴科,再守好兴宁市那一摊子,那就非常不错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王文韬一直静静地观察着江振邦,见他神情变幻,也不再多言。
拔开钢笔帽,王文韬在《政治的学问》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顿了顿,他略作思索,又在名字下方,写下了一行赠言:
【行远自迩(ěr),笃行不怠。赠江振邦同志。】
这八个字出自《礼记·中庸》。
大意是:要把路走远,必须从近处开始,做事需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要自强不息、坚定地践行,坚持奋斗不能有丝毫懈怠。
这既是鼓励,也是对江振邦刚才心态的一种隐晦鞭策。
写完,王文韬将书推了回去。
江振邦轻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看着那行字,称赞道:“好字啊!真是苍劲有力,刚健中带着飘逸!”
然后,他又把另一本《米国反对米国》递了过去,笑着说:
“谢谢老师,还有这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