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间,绍兴有沈氏兄弟,长曰德润,次曰德泽,人称“德润贤兄弟”。二人于杭州清河坊经营绸缎庄,匾额高悬“仁义通商”四字,十年间竟成江浙绸业魁首。坊间皆道:“沈家铺,仁义筑;沈家财,信义来。”唯账房老仆周福,每见兄弟密室夜谈,必摇头轻叹:“蚌孕珠而隐裂,水载舟而藏漩。”
一、诡帆初扬
是年深秋,闽商陈秉忠携南洋新奇锦缎至杭,欲寻合作。德润设宴“楼外楼”,八珍罗列,德泽亲为斟酒。席间德润举杯:“陈公远来,弟等当尽地主之谊。杭城七十二行,绸业最为艰深,非仁义者不可久持。公观敝号‘信义簿’——”遂命人抬入红木箱三只,内皆账册,墨迹如昨:某年某月某日,赊予落魄书生王某五十两,焚其借据;某年某月,折本售缎与守寡节妇……
陈秉忠抚掌慨叹:“真义行也!愿与君合作。”遂签契:沈家出渠道,陈氏供南洋新缎,利四六分。
夜阑人散,德泽微醺道:“兄长,‘信义簿’中事……”德润吹熄烛火,笑声低沉:“贤弟,账簿可记善,亦可记恶。那王某现为余杭县令,节妇之子今岁中举。仁义者,亦本钱也。”
二、暗礁潜藏
合营三年,沈记“南洋锦”风行江南。然德润渐觉陈氏分利过多,遂生一计。
某日,德润邀陈秉忠游西湖。画舫中,德润蹙眉:“近有凶信,英吉利炮舰犯闽,海上恐不太平。”德泽添茶接道:“南洋航路若绝,新缎断绝事小,陈公货银积压事大。”
陈秉忠面色骤变。三日后,德润“慷慨”提议:“不忍见公受损,愿以现银购公存货,价格虽折三成,可免血本无归。”陈氏感激应允。殊不知所谓“英舰犯闽”,实为德润买通说书人所放谣言。
白银八千两易货毕,海上丝路安然如常。沈记独享南洋锦之利,岁入翻倍。德泽清点银库时,忽见底层有旧册,翻之惊骇——原是兄长私账,蝇头小楷密记:某年某月,行贿某官若干;某年某月,以次充好售某商若干……最末一行竟为:“泽弟天真,他日若知真相,当以何法制之?”
德泽冷汗透背,忽闻脚步,急藏册于怀。德润推门入,笑如春风:“贤弟,明日于‘仁寿堂’施粥,须多备三石。知府大人将亲临,记得备上等蜀锦两匹,以谢大人历年照拂。”
三、昆仲离心
自见私账,德泽如履薄冰。某夜,德润召弟密谈:“盐运使周大人欲入股,然需五万两‘引银’。库中仅三万,差之甚远。”
德泽愕然:“合法盐引不过万两,何来五万?”
德润微笑:“所谓‘引银’,实为‘荫银’。周大人许我淮盐专营,年利何止十万。所缺二万,可用‘信义簿’之法。”
次日,沈记贴出告示:为扩商号,募民间存银,月息三分。杭人素信沈家仁义,三日竟集银三万两。德泽暗查,方知所谓“月息三分”,实为“利滚利”之恶债。
是年除夕,德泽于祠堂祭祖,见父亲遗像旁悬联:“一点良心,通商即是修身;十分义气,求利不忘仁心。”忽泪如雨下。当夜,德泽始作暗账,将兄长所行不义,尽录于素绢,藏于卧榻夹层。
四、危墙欲倾
五年转瞬,沈记已成江浙巨贾。然“月息三分”之债如雪球翻滚,债主渐增。德润又生新计:以沈记信誉作保,开“通商银票”,言“见票即兑,通行南北”。
初时,银票流通顺畅,沈家竟可空手调用十万两白银。德润得意,斥巨资建“德润园”,亭台楼阁仿苏扬之胜。园成之日,宴请百官,席间有清流御史冷眼旁观,问德泽:“闻府上银票发行无度,若挤兑,奈何?”
德泽冷汗涔涔,德润却大笑:“御史多虑。民心即信,信即金银。”
宴散,德润唤弟至密室,神色忽沉:“今日御史似有深意。闻京中整顿商政,恐有风雨。需早备退路。”
“兄长欲何为?”
“将现银转移闽粤,留空壳在杭。若事急,你我浮海而去,南洋亦可为家。”
德泽大惊:“那债主、银票持主何如?”
烛光摇曳,映德润半边脸如铁:“贤弟,商海沉浮,本就各凭天命。记得为兄常言?‘垫高砖’之术——你我今日富贵,脚下何尝不是万千砖石?他人为砖,我辈为厦,天道如此。”
当夜,德泽对暗账枯坐至天明。素绢已续七尺,墨迹斑斑如血泪。
五、祸起萧墙
道光二十年夏,粤海鸦片战事起,江南震动。忽有谣言传杭:“沈记银票将成废纸!”持票者蜂拥兑银,三日不绝。
德润命闭门歇业,自坐厅中饮茶,悠然对德泽道:“莫慌,已运出十五万两至厦门。三日后,有海船接应。”
忽闻门外喧哗,老仆周福踉跄入报:“大东家,余杭王县令、赵举人母子,并昔年受惠者三十余人,持‘信义簿’所载恩情,愿为沈家作保!”
德润拍案而起:“天助我也!”急出迎。只见昔日落魄书生王某,今朝青袍乌纱,慨然道:“恩公勿忧,本县已禀知府,沈家仁义素著,挤兑必是奸人煽动。”
赵举人母白发苍苍,持当年所购缎布一片:“诸乡亲!老身可证,沈家确为仁义商贾!”
民心稍定。德润趁势宣布:“沈记有银五十万两在途,三日后足额兑付!”人群渐散。
当夜,德润密令:“速备快马,天明即行。”德泽惊问:“兄长,三日之约……”
“痴儿!那五十万两何在?所谓仁义,不过缓兵之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六、昆仲反目
四更时分,德泽潜入兄长书房,欲取密室钥匙。忽见案上展开一信,乃闽商陈秉忠手书:“德润兄台鉴:闻兄困境,本欲相助,然查知当年‘英舰犯闽’之事,竟为兄所设局。十年交情,一朝尽毁。另告,今有神秘人寄弟暗账一卷,所记兄之不法,铁证如山。好自为之。”
德泽正惊疑,背后忽传来德润冷笑:“贤弟寻钥乎?”
烛火骤亮。德润手持德泽所藏素绢暗账,面色铁青:“为兄教你商道,你竟学作此等勾当!”
德泽颤声道:“兄长大罪,弟实难同流……”
“罪?”德润仰天大笑,“这暗账若交官府,沈家顷刻覆灭,你亦难逃!今有一计:你我携银浮海,南洋天地广阔,重头再来。这暗账,为兄可当未见。”
兄弟对峙,更漏声声。忽闻前堂喧哗大作,火光映窗如昼。周福破门而入:“东家!王县令率兵围宅,言奉御史手令,查沈记不法!”
七、凡后疑非是
前堂之上,王县令面沉似水,旁立清流御史。德润强笑拱手:“大人深夜至此……”
御史截口:“沈德润,有人密报你三罪:一以谣言诈取闽商货物,二非法集资盘剥百姓,三滥发空头银票扰乱市易。可有辩?”
德润瞥向德泽,忽道:“大人明鉴。诈取闽商,乃舍弟献策;非法集资,账目皆弟经手;银票之事,更是德泽一力主张。小人实受牵累。”言毕,竟取出德泽暗账:“此乃舍弟私记,请大人过目。”
满堂哗然。德泽如遭雷击,看兄长眼神陌生如视魍魉。
王县令翻看暗账,神色愈奇。忽拍案厉喝:“沈德润!这暗账所记,分明皆你之罪,何来攀诬令弟?且账中最后数页,记你今夜欲携款潜逃,厦门海船‘福昌号’已证实!”
德润愕然抢过暗账,翻至末页——原本空白处,竟多出数行字迹,详述潜逃计划,笔迹与自己一般无二!猛抬头,见德泽眼中泪光闪动,忽悟:此弟之绝笔计也!暗账本为白绢,以特制墨书,初见无色,日久方显。德泽必早用此法,添此致命数页。
“好……好个贤弟!”德润惨笑,“然御史大人,纵小人有罪,舍弟亦难逃干系!”
御史捋须:“本官已查,沈德泽三年前即暗将非法所得,另立‘赎罪库’,今有现银八万两,可兑三成银票。更难得者——”取出一卷陈年账册,“此乃沈德泽历年私记,详录每笔不义之财的补偿:王某五十两,十倍偿其母;赵寡妇折本缎,暗补其子束脩……尔之‘信义簿’为虚,令弟‘补过录’方实。”
德润颓然坐地,忽见王县令解下官袍,内着粗布衣衫,向德泽长揖:“恩公,当年五十两,实救家母性命。下官今日,不得不公事公办。”
赵举人母颤巍巍出列,对德润道:“老身当年受缎,实知是以次充好。然二东家次日即暗补上等缎,十倍偿银。老身不言,是受二东家所托:‘家兄需仁义之名,万勿戳穿’。”
堂中受惠者三十余人,纷纷举证。德润方知,十年“仁义商贾”光环,竟全仗弟暗中弥补、周全。自己眼中“天真贤弟”,早布善局于无形。
八、君子危墙避
案既定:沈德润数罪并罚,家产抄没,流放三千里。沈德泽因“补过”在前、举发在后,免罪,然须以“赎罪库”兑付银票。
行前夜,狱中。德润隔栅问弟:“何时起疑?”
德泽垂目:“自见兄长私账,记‘他日若知真相,当以何法制之’时。”
“那暗账末页……”
“弟三年前即访西域商人,购得延时显影之墨。添那数页,是知兄必嫁祸,不得已为之。”
德润长叹:“为兄机关算尽,不意贤弟早备后手。然沈家基业尽毁,你亦得何益?”
“弟从未求益,但求心安。”德泽取出父亲遗联拓本,“兄长可记得,父亲临终执你我手,所言何语?”
德润默然。烛火爆蕊,似当年父语回响:“润儿敏而多智,然慧极必伤;泽儿讷而重情,然仁者寿昌。他日若兄弟阋墙,当思此联:一点良心,通商即是修身;十分义气,求利不忘仁心。”
天明,德泽送兄至运河码头。德润镣铐叮当,忽回身:“为兄尚有一问:那陈秉忠信中‘神秘人’,可是贤弟?”
德泽不答,从怀中取出一物——当年“楼外楼”宴饮,陈秉忠遗落之南洋犀角杯。“弟暗藏此杯十年,今完璧归赵,已附长信致歉。陈公回信:银钱可失,信义难再。然知弟苦衷,愿以杯为证,他日若有缘,可重开公正之商。”
德润仰天大笑,笑中有泪:“好个‘公正之商’!贤弟,为兄今日方悟,‘垫高砖’者,终为砖所埋。这堂沈氏商课,为兄……不及格。”言罢登船,再不回首。
九、铜海余音
三月后,沈记旧址新开“补过绸庄”,掌柜周福。德泽变卖家产,尽兑银票,虽十仅偿七,然债主感其诚,多愿折让。余银设“信义基金”,专助诚信小贩。
偶有过客问:“沈二东家何在?”
周福指墙上新联:“危墙之下,君子远避;仁心所在,处处为家。”
“此联何意?”
老仆沏茶,雾气氤氲:“东家说,天下商场,本无危墙。墙之危者,皆人心自筑。君子不避商海,避心墙而已。”
坊间传言,有海商见南洋某岛,有华商教授土人织锦,自号“避墙生”。其人常于月夜,对两杯清酒,一饮一酹,念念有词。问之,但笑:“敬过往,祭聪明。”
又有杭城老人,见运河废址出清泉,甘冽异常。泉边有碑,字迹半湮,唯“德”“润”“泽”三字可辨。孩童以竹筒接饮,问老人此泉何名。老人默然良久,轻叹:
“昔有双鲤,一逐铜浪,一溯清流。浪高者没,流深者寿。此泉……当名‘镜鉴’。”
水声淙淙,如诉如诫。铜海沉浮事,尽在涟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