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年间,苏州书生柳文渊,寒窗二十载,家徒四壁,唯有一方祖传松烟墨相伴。是年秋闱,他携半块干粮并这墨赴考,岂料途中遇盗,盘缠尽失,唯墨紧攥怀中得存。
入闱之日,天色晦暗。柳文渊研墨时,忽闻幽香扑鼻,那墨竟在砚中漾出涟漪,墨色流转似有生命。他惊疑不定,落笔时但觉文思泉涌,洋洋洒洒,如有神助。然其墨异香萦绕,引来邻座考生侧目。
交卷时,主考李崇道鼻翼微动,目光骤凝。
放榜日,柳文渊高中解元。贺者盈门,他却独坐陋室,对那墨出神。当夜,李崇道微服来访,烛光下细观残墨,长叹:“此乃‘人间墨’,失传久矣。”
“何为‘人间墨’?”
“昔有墨圣张永素,采天下悲欢入料,以心血熬制,仅成三铢。一铢染山河脉络,一铢书青史真言,一铢…”李崇道目露奇光,“可点化人心。此墨用一分则少一分,公子所用,已是人间最后二两。”
柳文渊愕然抚墨,忽觉掌心微烫。
三日后,柳文渊赴李府拜谢。穿过回廊时,瞥见西厢窗内倩影绰约,闻得清吟:“我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花落…”声如碎玉,柳文渊心神俱震,呆立庭中。
“此乃小女明芷,自幼爱诗。”李崇道捻须而笑,“她闻公子文章,甚为倾慕。”
柳柳文渊垂首:“小姐诗句…在下似曾相识。”
屏风后悄然转出一女子,素衣淡妆,眸如点漆:“那诗是妾梦中所得,总觉少了后半。”
二人四目相对,柳文渊脱口而出:“愿赊红尘千滴泪,化卿化我化离合。”
明芷手中纨扇“啪”地落地。
自此,柳文渊常受邀入府论诗。他每以残墨书写,字字光华内蕴,明芷见之,总说:“此墨有魂。”二人情愫暗生,柳文渊却渐觉精神萎顿,镜中容颜日衰。
李崇道观其变化,某夜召之入密室:“公子可知,用此墨者,是以心血为酬?”
烛火摇曳,墙上人影如鬼魅。柳文渊抚胸,确感心头空荡:“大人何意?”
“此墨非凡物,乃聚人间文气所化。用之愈多,寿数愈短。”李崇道自匣中取出一卷古帛,“然有法可解——需寻得‘墨灵’,以心头血养之,可保性命无虞。”
“墨灵何在?”
李崇道目视窗外西厢:“小女三岁时得奇疾,有游方道士以墨入药救之,墨魂遂寄其体。十八年来,她每以诗句感应墨魄,你所作诗文,实是她心念所引。”
柳文渊如遭雷击,忽忆明芷总在他说出下句前,便已研墨以待。
“若要取墨灵…”李崇道声转低沉,“需于月圆之夜,以墨为媒,取她…”
“不可!”柳文渊拂袖而起,胸口剧痛,咳出点点墨色。
此后数日,柳文渊闭门不出。残墨已耗大半,他面色灰败如将死之人。明芷遣婢女送来诗笺:“夜观星象,紫微黯淡,君宜珍重。”笺上泪痕斑斑,竟与墨相融,泛出淡淡金纹。
柳文渊挣扎至铜镜前,惊见发间已生银丝。求生之念如藤蔓缠绕,他终是握紧了那墨。
中秋月圆,李府设宴。柳文渊踏月而来,怀中揣着最后的墨。宴至半酣,他邀明芷园中赏桂。月光如练,明芷仰面轻叹:“今夜之后,不知明月几回圆。”
柳文渊袖中手颤,墨块棱角硌入掌心。
“柳公子,”明芷忽转眸视他,眼如深潭,“若我说,我甘愿还墨于你,你待如何?”
柳文渊愕然不能语。
“那道士当年言道,墨灵离体,我活不过三七之年。”明芷展颜一笑,凄绝如凋桂,“今岁我恰二十有一。父亲欲以我换仕途通达,你欲以我续性命…这人间二两墨,染得尽山水花落,染不透人心贪嗔。”
话音未落,她忽夺过墨块,朝心口按去!
“不可!”柳文渊扑身上前,却见墨块触衣即融,化作流光没入明芷体内。霎时狂风骤起,院中花木尽墨,明芷青丝寸寸成雪,眸中光华流转如星河。
李崇道率众冲出,见此状目眦欲裂:“痴儿!你竟自行融墨入魂!”
明芷身形渐透,声如空谷回音:“墨本无灵,因人心方有魂。父亲欲以墨控文脉,掌天下言路;柳郎求以墨续残命,得富贵荣华…可曾问过,墨愿否?”
她抬袖一挥,漫天墨点如雨洒落,触地皆成诗句——尽是柳文渊闱中所作文章。字字浮空而起,竟重组成篇篇檄文,揭科场黑幕、权钱交易、李崇道历年操弄科举之罪证!
“墨记得所有。”明芷声音渐微,“它记得每滴被碾磨的泪,每段被篡改的真言,每颗被玷污的初心…”
李崇道怒吼:“拦住她!”家丁涌上,却穿透明芷虚影而过。
柳文渊跪地伸手,触到她衣角的刹那,指尖染墨。“明芷,我…”
“柳郎,”明芷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点,“你可知那诗后半本当是——”她化作万千光点,唯余余音绕梁:
“我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花落。
墨尽方知山河瘦,回首不见来时客。”
光点融入夜色,府中所有墨迹——书画、碑拓、乃至账册文书——齐齐浮空,汇成洪流冲霄而去。李崇道瘫坐于地,面如死灰。
柳文渊呆望掌心,一点墨痣凝于腕间。怀中忽落一纸,乃明芷笔迹:
“墨去魂留,赠君余岁。愿君以目代墨,以心为砚,书真言,记苍生。自此山水是你,花落是你,红尘千滴泪…亦是你。”
翌日,李府罪证传遍苏州,举国哗然。皇帝震怒,彻查科场,牵连者众。柳文渊辞去功名,携那纸泛黄诗笺远游。
有人见他于黄山雾中摹云,于洞庭波上录水,于边塞烽烟下记戍卒悲欢。所著《无墨录》三卷,不施点墨,皆以针刺纸成文,需对光方能阅读。序言仅八字:
“墨在心中,何必纸上。”
三十年后,西湖孤山梅林,有老翁遇雪独酌。忽有盲女携幼童卖唱,所吟正是“我借人间二两墨”。老翁浑身剧震,呼问:“此诗从何得来?”
盲女侧耳:“乃妾祖母临终所传。她说,曾有一人,以心为墨,染就她余生所有颜色。”
“你祖母…名讳可是…”
“李姓,明芷。”盲女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囊,“祖母嘱我,若遇知此诗全篇者,以此相赠。”
锦囊中,一缕白发系着片枯萎桂叶,上有斑驳墨点,细观竟成小像——少年书生倚窗苦读,眉目依稀是柳文渊当年模样。
老翁颤手接过,忽仰天大笑,笑中带泪。他掷出酒壶,于雪地踉跄而行,且行且吟:
“我借人间二两墨,染山染水染花落…
墨烬成灰星不灭,照尽千古痴人魄!”
吟罢扑倒在地,腕间墨痣骤亮,化作青烟散去。盲女似有所感,朝声处深深一礼。
风雪愈急,掩去足迹。唯有那缕白发在雪中格外刺目,如一笔未尽的墨,曳在苍茫人间。
后来,有渔夫在太湖拾得一铁匣,内藏《无墨录》终卷。开篇写:
“墨有尽时,文脉不绝。真正的墨,是刍荛之议,是童谣巷语,是每颗不肯沉默的初心。余穷半生寻墨,暮年方悟:墨从未逝去,它只是散作了人间烟火,等你我,以骨为笔,重新写起。”
匣底,二两松烟墨静静躺着,触手犹温。
仿佛还在等待,下一个借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