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大明补牙匠 > 第94章 文华殿的口臭与辩论

第94章 文华殿的口臭与辩论

    三月的京城,护城河边的柳树刚吐了新芽,风里本来该带着点泥土解冻的湿润气息。

    陈越被两个小黄门(低级宦官)一路小跑着领到了文华殿的宫门外。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沁了一层薄汗,官袍的下摆因为之前的忙碌沾了点白色的骨粉——那是工坊里打磨牛骨留下的痕迹。

    传旨的太监叫王岳,是个在御前伺候的老人精。这一路上,无论陈越怎么塞碎银子试探,这王公公愣是闭口不言,只是一张脸苦得像是刚吞了二斤黄连,最后被陈越问急了,才幽幽地挤出一句:“陈大人,您待会儿……把皮绷紧点,今儿个这风向,不对。”

    风向确实不对。

    陈越刚在白玉台阶下站定,整理了一下那顶有点歪的乌纱帽,就感觉头顶上一团黑影压了下来。

    文华殿高高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

    这人约莫六十出头,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得像是一根成了精的竹竿。他穿着一身正四品的云雁绯袍,那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甚至起了毛边,透着一股子清廉自守、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酸腐气。但他手里的那柄白玉如意却是温润通透,显然是有些年头的传家宝。

    他下巴抬得极高,仿佛要在天上找个窟窿,鼻孔对着人,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鄙夷。

    这位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当今朝堂上“清流”一派的领袖人物——徐秉正。据说徐大人一张利嘴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骂死,最恨的就是“幸进之臣”和“奸佞小人”。

    而在今天的徐大人眼里,“奸佞”这个词,显然已经贴在了正站在台阶下、浑身散发着“铜臭味”和“骨粉味”的陈越脑门上。

    “哟,这不是咱们太医院的大红人,御用牙匠陈大人吗?”

    徐秉正停在陈越面前三级台阶的地方,故意用那种拉长的、带着戏腔的官话说道。他的声音尖锐,让人耳膜发痒,“听说陈大人这买卖做得大啊,前门大街的铺子,那是日进斗金,都快把大明朝流通的银子都赚到您自个儿家里去了?怎么,今儿个是数钱数得手抽筋了,还是搬银子累着腰了,这才有空来这儿听听圣训?”

    周围值守的大汉将军和几个候旨的官员,听到这话,有的低头憋笑,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陈越本想客套两句,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老头是都察院的疯狗,没事别惹一身骚。

    他规规矩矩地拱手,腰弯成九十度,语气恭敬:“下官惶恐,徐大人……”

    “哈——!”

    话还没说完,徐秉正冷笑一声,像是为了表达他不屑的情绪,用力从喉咙深处喷出一口气。

    也就是这口气,让陈越原本弯下去的腰,像是触了电一样,“噌”地一下直了起来,甚至本能地、连连向后退了三大步,直到后背撞上了汉白玉的栏杆才停下。

    陈越的脸瞬间绿了。

    那不是普通的口气。作为一名穿越前在三甲医院阅人无数、看过上万张嘴的专业牙医,陈越的鼻子在这一刻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一股浓烈、陈旧、像是把一缸咸鱼腌了一百年、又扔进陈年泔水桶里发酵了三个月、最后还要在夏天的太阳底下暴晒三天的腐臭味,从徐秉正那张看着道貌岸然的嘴里,随着他的呼吸,如同实体化的毒气弹一样,不可阻挡地喷涌而出!

    味道太有层次感了。

    最先冲过来的是硫化氢的臭鸡蛋味,那是舌苔深处细菌分解蛋白质的产物;紧接着是一股烂苹果味,那是长期酮症或者是重度牙周炎导致的丙酮味;最后,是一股浓稠的、带着腥甜的血脓味,那是深层牙周袋里,陈年老脓在体温下蒸腾出来的气息。

    这是一个会呼吸的移动生化武器!这徐大人哪里是御史,简直就是个行走的沼气池!

    “徐……徐大人……”

    陈越屏住呼吸,动作快如闪电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棉布口罩——这是他为了工坊防尘特制的,里面夹了三层细棉纱和一层炭粉。

    他迅速将口罩挂在耳朵上,捂住口鼻,又用手在鼻子前方扇了扇风,动作夸张且决绝。

    徐秉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愣,手里捏着胡子的动作都僵住了。随即,那张布满老人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胡子气得乱颤。

    “陈越!你这是作甚?!”徐秉正怒喝,声音颤抖,“在文华殿前,御道之旁,你戴个这样的破布罩子,是想遮什么丑?还是在行什么巫蛊之术?”

    “大人误会了。”陈越隔着口罩,声音变得瓮声瓮气,但眼神却依然真诚,“今日这风向不对,风大,且夹杂着一股极为凶猛的……邪风。下官自幼体弱,为了防止这股邪风侵体,坏了身子无法为陛下尽忠,只能先破例把这‘避邪罩’戴上。得罪,得罪。”

    “风邪?”徐御史吹胡子瞪眼,抬头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柳树梢,气得想笑,“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文华殿前浩然正气长存,哪来的邪风?我看是你心术不正,见不得正人君子,这才觉得风也是邪的!陈越!你这是御前失仪!是欺君!”

    “正人君子未必没风,但正人君子绝不该有……”陈越往后又缩了缩,眼神在徐秉正那张一开一合的嘴上扫过,一脸的一言难尽,“有这么大的……口气。”

    “你说什么?!”徐御史没听清,以为陈越在嘀咕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又往前跨了一大步,脸都要贴到陈越脸上了,“竖子!你敢再说一遍?!”

    随着他的逼近,那股经过这一激荡、浓度又翻了一倍的恶臭味,即使隔着厚厚的活性炭口罩,依然像针一样扎进了陈越的鼻腔粘膜。

    陈越觉得早饭在胃里翻腾。

    “我说……”陈越捂着口罩,又往旁边一闪,像躲避瘟疫一样,“徐大人,您早饭吃的大蒜吧?还没漱口?这陈年蒜味混着牙花子里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脓……这味儿,能把两里地以外的绿头苍蝇都给熏晕过去。您自己闻不到吗?您这是怎么做到把一个垃圾场藏在肚子里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了徐秉正那张老脸上。

    全场死寂。

    守门的大汉将军把头扭向一边,肩膀剧烈耸动。旁边的几个候旨官员则是目瞪口呆,看着陈越像看个怪物——这小子疯了?敢当面说左副都御史有口臭?这比骂他贪污还伤人自尊啊!

    “竖子!你……你敢辱我!!”

    徐御史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从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举起手里的玉如意就要往陈越头上砸,“老夫打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贾贱类!!”

    “宣太医院陈越、都察院徐秉正觐见——!”

    就在玉如意即将落下的瞬间,殿内太监那尖细、悠长的嗓音适时响起,像是救场的锣鼓。

    徐御史的手僵在半空,砸也不是,收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

    陈越也不纠缠,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他调整了一下口罩的带子,像是即将奔赴烈性传染病隔离区的战士一样,挺起胸膛,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殿。

    ……

    文华殿内,气氛肃穆得有些压抑。

    弘治皇帝朱祐樘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神色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大殿两侧,一边站着三位内阁阁老,分别是首辅刘健、次辅李东阳和谢迁,这三位大佬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另一边站着太医院的几位资深太医,包括刚刚接替了许冠阳位置的新任院判张德旺。张院判满脸横肉,眼神阴鸷,此刻正神色不善地盯着走进来的陈越。

    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三堂会审。

    徐秉正随后也冲了进来,那一身杀气还没散。他顾不上整理衣冠,三步并作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金砖地上,膝盖磕得咚咚响。

    “陛下!老臣要参陈越!死谏!”徐御史指着陈越,手指还在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刚才举如意举累了,“此人不仅在宫外与民争利,把太医院变成了他敛财的商铺,刚才还在殿外公然侮辱大臣,口出污言秽语,有辱斯文!此等狂徒,若不严惩,朝廷威严何在?理学正宗何在?老臣这这张老脸往哪搁?!”

    朱祐樘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大殿中央、脸上挂着个奇怪布罩子、显得格格不入的陈越,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陈越,你那脸上挂着个什么东西?”朱祐樘指了指,“朕的文华殿,什么时候成了蒙面大盗的地方?成何体统?还不摘下来!”

    “陛下,臣……臣有苦难言,更是为了保命。”陈越没摘,反而也跟着跪下来,却没磕头,而是挺直了腰杆,“殿内虽然清净,但刚才那一会儿,臣的鼻子被一股极强的浊气给熏着了,这会儿脑瓜仁还疼,胃里还翻腾呢。这罩子是特制的防毒罩,若是摘了,臣怕是要当殿呕吐,那才是真的御前失仪,冲撞了圣驾。”

    “你——!你血口喷人!”徐御史气得从地上弹了起来,“陛下!您听听!这是人话吗?!”

    “好了!”朱祐樘听得头大,挥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别扯那些没用的。今日召你来,是因为都察院有折子参你。说你那工坊里出的牙刷、牙膏,不循医典,不守君臣佐使,纯属奇技淫巧,是蛊惑人心的邪术,还坑害百姓。你有什么话说?”

    “正是!”太医院新任院判张德旺(他是许冠阳那一派的余孽,也是徐御史的亲家)赶紧站出来,拱手补刀,“陛下,徐大人所言极是。我太医院行医,讲究的是望闻问切,用药讲究的是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从未听说过用一把猪毛做的刷子、一点白色的石头粉末,就能治好牙病的!这简直是荒谬!是对医道的亵渎!”

    徐御史也爬了起来,义正词严,开始掉书袋:“陛下!《黄帝内经》有云:齿为骨之余,肾主骨。治齿当治肾,当固本培元,调理阴阳。哪有直接去刷它的道理?这分明是舍本逐末!”

    他转过身,对着满朝文武,大声疾呼,声音激昂:“而且,那牙刷乃是用猪鬃所制!猪,乃污秽之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口腔乃人之门户,气血之源头,接纳五谷精微之地,岂能用这等污秽、粗鄙之物伸入口中反复摩擦?这是对先祖的大不敬!这是有违圣人教诲!若长此以往,我大明子民皆用猪毛入口,人将不人,成何体统?!这风气要是开了,以后是不是还要用狗毛、驴毛?”

    这一番大帽子扣下来,几个清流官员纷纷点头附和,看陈越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异端。

    陈越深吸一口气,透过口罩,那股清凉的薄荷味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慢慢站起来,摘下了口罩,随手揣进怀里。

    “徐大人说完了?”陈越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得真好,引经据典,佩服佩服。那下官有几句粗话,想请教一下徐大人。”

    “哼,你说。”徐御史一甩袖子。

    “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那下官敢问,徐大人您剪指甲吗?您早上修胡子吗?”陈越指了指徐御史整齐的胡须,“用刀在脸上刮,那可是要掉皮的,岂不是比刷牙更像是凌迟?您怎么不留着胡子长到地上?”

    徐御史噎了一下,脸色微红:“那……那是修饰仪容!是为了礼仪!与你这用猪毛入口,甚至戳破牙肉出血,岂是一回事?”

    “修饰仪容?”陈越冷笑,往前走了一步,“那猪毛入口就是污秽?徐大人,您平时吃的红烧肉,皮上没毛孔?您啃的猪蹄,那是猪脚踩在泥里的东西,您怎么吃得那么香?还有,您用的毛笔,那可是您用来写锦绣文章、圣贤书的工具,那是狼毫、羊毫,甚至还有鼠须!那也是畜生的毛!您把它含在嘴里润笔的时候,怎么不嫌它污秽了?怎么不觉得亵渎了圣贤了?”

    “你……你这是诡辩!这是强词夺理!”徐御史气得手抖,“食肉是天道,用笔是文道!岂能混为一谈?”

    “再说医理。”陈越猛地转身,面向皇帝,不再理会徐御史,“陛下!大禹治水,用的是疏浚,不是去祭拜河神求它自己干涸!黄河泛滥了,泥沙俱下,您是让人去挖沙子清河道,还是让人在岸边念经补肾?”

    朱祐樘一愣,没想到这话题能扯到治水上。

    “牙刷治牙,就是疏浚!”陈越声音朗朗,掷地有声,“牙齿就是河道,食物残渣就是泥沙。泥沙堵住了,水就要臭,堤就要崩!我是把牙缝里的脏东西清出来,这叫‘通则不痛’!这怎么就违背天道了?这怎么就是奇技淫巧了?这是顺应自然!”

    他指向张院判:“张大人,您说我不守君臣佐使。君臣佐使是配药的规矩,那是内服药!我是治牙的,我用的是齿科外用原理!就好比扫地,您非得给扫帚分个君臣佐使?难道说,扫把头是君,扫把杆是臣,灰尘是佐使?还要先给扫把把个脉?”

    大殿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内阁首辅刘健是个厚道人,低着头忍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李东阳更是直接拿扇子挡住了脸,眼角全是笑意。

    张院判脸涨成了猪肝色,气急败坏:“一派胡言!牙乃内脏之标,岂能像扫地一样对待?你这是把医术当成了杂役!这是对太医院百年传承的侮辱!”

    “医术也好,杂役也罢,能治病就是好术!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陈越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压住了所有的议论声。

    他死死盯着徐秉正,目光如炬:“我只问一句,徐大人,张院判,你们别跟我扯什么古籍。我就问实际的!太医院这几年,给徐大人开了多少副清热去火、固本培元的方子?几百副有了吧?花了几千两银子了吧?可结果呢?徐大人的口臭治好了吗?他的牙龈出血止住了吗?他的牙齿……是不是该掉的还是掉了?”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直击要害,敲碎了所有华丽的理论外衣。

    ……

    徐御史被问得张口结舌,下意识地捂住了腮帮子。他这两天确实牙疼得厉害,而且早上用柳枝“剔牙”确实吐了一口血。

    但他不能认。认了就是输了理学,输了面子。

    “老夫……老夫那是年事已高,气血衰败,自然之理!与你那刷牙何干?”

    朱祐樘被下面吵得头大,虽然陈越说得有理,但这帮文官要是闹起来,也是麻烦。

    “行了!”皇帝挥手制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朕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陈越,你既然说你那牙刷牙膏不是奇技淫巧,是治病良方,可有证据?总不能光凭一张嘴在这儿比嗓门大。”

    “陛下圣明。”陈越躬身,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长条锦盒,“证据不在书上,不在嘴上,而在徐大人的嘴里。臣特制了一样小东西,想请陛下和各位大人开开眼,看看自己嘴里,或者别人嘴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与其空谈仁义道德,不如看看这‘道德’的下面,到底藏着多少污秽。”

    他打开锦盒,拿出一柄造型奇特的小镜子。

    这是一柄纯铜打造的圆镜,手柄细长,镜面只有铜钱大小,但经过特殊抛光,亮得像一汪水。最特别的是,在镜柄的弯曲处,固定着一个小巧的凹面铜片,铜片正对着镜面,而在两者之间,有一个极其精巧的卡槽,上面插着一小截特制的、只有手指粗细的白蜡烛。

    这是陈越按照现代牙科口镜,结合古代光学原理(凹面镜聚光)改良的“鉴齿镜”。点燃蜡烛后,光线会被后面的凹面铜片聚焦,形成一道强光束,投射到镜面,再反照进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口腔深处,照得毫发毕现。

    “这是什么?”徐御史皱眉,本能地往后缩。

    “鉴齿镜。”陈越拿出火折子,不慌不忙地点燃了那一小截蜡烛,调整了一下角度。一道明亮的光斑投射在地上,“徐大人,您不是说我胡说八道吗?您不是说您的口臭是风邪、是高贵的文人气息吗?那就请您做个示范,当个‘模子’,让陛下和各位大人看看,您这‘正人君子’的口中,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放肆!你想对老夫做什么?!”徐御史惊恐后退,像是要被施展妖法,“士可杀不可辱!老夫乃朝廷命官,岂能让你像看牲口一样看牙口?!”

    “怎么?不敢?”陈越挑眉,眼神玩味,“徐大人,心里没鬼,嘴里怕什么光?还是说,徐大人自己也知道,这嘴里……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怕这一照,就把您的‘体面’给照没了?”

    这话一出,朝堂上的风向变了。大臣们最怕激将法,尤其是这种涉及到“清白”的激将法。

    朱祐樘也来了兴趣,身体前倾:“徐爱卿,既然陈越有这法子,你就让他看看也无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他是骗人,弄虚作假,朕立刻治他的欺君之罪,绝不轻饶。”

    “陛下……”徐御史骑虎难下,看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同僚们那探究的目光。他知道,今天要是躲了,明天就会有谣言说他“心里有鬼”。

    他咬牙跺脚,一甩袖子:“好!老夫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何惧之有!你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君子坦荡荡!”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