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没让他站着,而是让人搬了把高背椅子,放在大殿中央,就在龙椅下首。
“徐大人,请坐。仰头。张嘴。”
陈越戴上鹿皮手套,手里拿着鉴齿镜和一把特制的、头端带有锋利刮匙的探针。
“张大点。啊——”
徐御史极不情愿地、像是一个即将被行刑的犯人一样,张开那张因为常年骂人、喷口水而显得格外有力的嘴。
“呼——”
一股浓烈、陈腐、带着温热气息的恶臭,再次不可阻挡地喷薄而出。这回离得近的几个阁老和尚书,即便是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侧过头去,用宽大的袖子死死捂住了鼻子,眉头紧锁。
李东阳更是直接掏出一块手帕捂在嘴上,眼神里满是嫌弃。
陈越点燃了鉴齿镜上的蜡烛。凹面镜将烛光聚焦成一道雪亮的光束,随着口镜的探入,那幽深、黑暗的口腔内部,瞬间被照得通亮。
陈越并没有直接说,而是对着皇帝招了招手,一脸的郑重其事:“陛下,请您移步一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啊。”
朱祐樘也是个好奇心重的,走下龙椅,虽然一只手掩着口鼻,但还是好奇地凑了过去,眯着眼往镜子里看。
这一看,差点没把昨晚的宵夜吐出来。
在鉴齿镜清晰的反射下,那两排原本应该洁白、或者至少是微黄的牙齿,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经历过泥石流、又被洪水泡了三年的废墟。
尤其是下前牙的舌侧(内侧),那里平时根本没人看得到。只见密密麻麻地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黑黄相间的硬壳。那硬壳坑坑洼洼,像是一座座微型的假山,把牙根都给糊死了。
那层硬壳还在不断向上蔓延,几乎要把整颗牙齿都包进去。牙龈被这东西硬生生地挤压得红肿发亮,像是充血的气球,有的地方已经糜烂,还在渗着黄白色的脓水。
更恶心的是,在那个牙石与牙齿的缝隙深处,竟然还卡着一小片绿色的菜叶子纤维,那菜叶已经有些发黑了——看样子至少是昨晚,甚至是前天的晚饭残留!
“这……这是什么?!”朱祐樘指着那堆东西,声音都颤抖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恶心。
“回陛下,”陈越声音冷静,却透着股森然,像是在宣判,“这就是‘牙石’。”
他指着镜子里的画面解释道:“这也是徐大人这一辈子都没刷干净的食物残渣——肉屑、菜叶、馒头渣,混合着唾液里的矿物质,在他嘴里慢慢发酵、腐烂,最后钙化成了这种比石头还硬的东西。”
“这石头是活的。它里面住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几亿只,几十亿只。它们在里面吃喝拉撒,繁衍生息。它们产生的毒气,就是这股子让人作呕的味道。而徐大人的牙龈出血,不是因为上火,正是因为这些石头表面粗糙如锉刀,硬生生把娇嫩的肉给割破了,磨烂了!”
为了证明,陈越拿出一根长柄棉签,轻轻在那发炎红肿的牙龈上一擦。
“陛下请看。”
原本雪白的棉签上,瞬间沾满了一团黄红相间的、散发着腥臭的脓血!
“唔!”徐御史感觉嘴里一痛,又听见周围人那清晰的吸气声,心里那道防线开始崩塌了。他想合上嘴,想逃离这个公开处刑的现场,但陈越用口镜死死卡着牙关,根本合不上。
陈越放下棉签,拿起了那把带着刮匙的探针,眼神一冷。
“徐大人,得罪了。光说不练假把式。为了证明我不是信口雌黄,我得给您取点‘证物’下来,给各位大人验验货。”
他左手固定住徐御史的下巴,右手手腕一抖,那锋利的刮匙刀尖精准地卡住了一块最大、最厚、位于下门牙内侧的巨大牙石边缘。
“起!”
陈越低喝一声,巧劲一发,轻轻一撬。
“咔——!”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响起。
一块足有指甲盖大小、厚度惊人、呈黑褐色、一面还带着血丝的巨大牙石,完整地崩落下来,掉在早就准备好的银托盘里,“叮”的一声脆响。
“陛下,诸位大人,请看。”陈越用镊子夹起那块还冒着热气、带着口水的牙石,送到徐御史眼前,也送到周围每一个伸长了脖子的大臣眼前。
“这就是您口中所谓的‘浩然正气’的产物。这质地,这颜色,这味道……您自己闻闻?是不是比那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还要臭?”
……
徐御史看着那块距离自己鼻尖只有一寸远、从自己嘴里掏出来的、散发着剧烈恶臭的黑石头,整个人都傻了。他的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恐怖的怪物。
那……那是他嘴里的东西?
他天天顶着这堆东西上朝?跟皇上奏对?跟同僚辩论?回家亲自己的小孙子?他还以此为荣,觉得这是“自然之道”?
那一刻,几十年来建立的尊严、体面、自信,在那块黑石头面前,碎成了渣。
“呕——!”
徐御史没忍住,那是生理性的反胃,也是心理上的崩溃。他一把推开陈越,捂着胸口,弯腰对着地上干呕起来。
他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次不是气的,是羞的,是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
周围的大臣们这次彻底没憋住,“哗”地一声,纷纷往后退了好几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圈,仿佛徐御史就是个瘟疫源,谁沾上谁倒霉。
“这就是理学正宗?这就是君子风范?”陈越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原地,把玩着那把鉴齿镜,声音冷冽如刀。
“徐大人,您满口仁义道德,祖宗家法,张口闭口体统。但这‘口’中却藏污纳垢,堪比陈年茅厕。古人云‘君子不齿’,我以前不懂,今天算是明白了。”
陈越环视全场,语气讥讽:“是不是也因为君子没刷干净牙,满口烂石,羞于启齿?怕一张嘴,这股子所谓的‘正气’把人给熏晕了?如果是这样,那这‘不齿’,倒真是个大实话!”
“你……你……”徐御史指着陈越,手指哆嗦着,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这是……斯文扫地!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耻?”陈越笑了,那笑容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真正耻辱的,不是有病,谁不吃五谷杂粮?谁不生老病死?真正耻辱的,是讳疾忌医!是明明有问题,却抱着一堆垃圾当宝贝,还要指责那个想帮你打扫卫生的人是不守规矩,是奇技淫巧!”
“徐大人,您这牙,因为这块大石头压迫,牙槽骨已经吸收了,牙根露出了大半。要是不刮,不出三年,必掉光。到时候,您就是想说话漏风地骂我,恐怕都没牙可露了!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您刚才捂着腮帮子的那只手,现在是不是还在抖?那不是气的,那是疼的!”
被陈越这么一激,徐御史只觉得牙根深处那刚刚失去压迫的敏感神经,传来一阵钻心的酸痛。
“哎哟——!”
他惨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双手捂着腮帮子,在金銮殿上,在皇上面前,毫无形象地蹲了下去,疼得直哼哼。
理学的大旗,在这一刻,彻底倒了。
……
朱祐樘也被那块石头的味道熏得够呛,他站得近,那冲击力更大。他挥了挥宽大的袖子,驱散了面前的空气,眉头紧皱。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平时在他面前唾沫横飞、不可一世的言官头子,此刻像条落水狗一样蹲在地上,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这帮言官,平时拿着道德大棒打人,这个不准那个不行,让他这个皇帝都做得憋屈。今天被陈越这个愣头青,用最粗暴、最直接、最恶心的方式扒了皮,露出了里面的腌臜,也算是解了他一口恶气。
但是,这事儿不能闹太大。文官集团的面子,就是朝廷的面子。若是真的让徐御史当场气死或者羞愤辞官,那就会引起反弹,陈越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帝王心术,讲究的是平衡。
“好了。”朱祐樘清了清嗓子,重新坐回龙椅,声音威严,不怒自威,“大殿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徐爱卿,”皇帝看向蹲在地上的徐秉正,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身为御史,本该修身齐家。如今修身不严,致使御前失仪,更有‘口疾’扰乱视听。念你年事已高,不知者不罪。罚俸三月,回去……好好闭门思过,找陈大人把这牙……治治好!免得以后再熏着同僚,有伤风化!”
这话既保住了他的官位,又敲打了他,还坐实了他“有病”的事实。
徐秉正如蒙大赦,羞愧难当,头也不敢抬:“老臣……谢恩!老臣……知错了。”
皇帝又转过头,看向陈越。板起了脸,声音严厉。
“陈越!你虽然有些歪理,但大殿之上,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有辱斯文!且这行事……确实张扬了些。把这金銮殿当成了你的医馆吗?还敢对上官不敬!”
陈越立刻跪下:“臣知罪。”
“知罪就好。”朱祐樘冷哼一声,“罚俸一月,回去闭门思过三天!给朕好好反省!”
底下的太医院众人听得心里一喜,以为陈越要倒霉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彻底傻眼了。
“不过……你的那些牙刷牙膏,既然确实有用,能去污除秽,那就继续作为御用之物。内廷采买照旧,不可短缺。但市井之中,不可太过招摇,别整天搞些什么噱头,免得引起纷争。至于那鉴齿镜……做得精巧,朕没收了,留在宫里把玩。”
这就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打在徐御史身上是实心的板子,打在陈越身上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鹅毛。
最关键的一句话是——“继续作为御用”。
这就等于是一道金灿灿的保命符!只要还是御用,就没人敢以“奇技淫巧”的罪名动陈越的工坊。皇帝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人我要用,这东西是好东西,朕都用,你们少啰嗦!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越重重地磕头。
他知道,这一局,他又赢了。而且是在意识形态的战场上,赢得漂亮!
……
退朝时,大臣们鱼贯而出。徐御史是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出去的,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老了十岁,看都没敢看陈越一眼。
太医院的队伍里,张德旺院判走在前面,回头瞪了陈越一眼,一脸的不服气,但摄于皇威,也不敢多说。
陈越走在最后,心情大好,正琢磨着回去怎么跟赵雪吹牛,再搞点什么促销活动。
忽然,走在后面的太医院队伍里,稍微乱了一下。
一个身材瘦削、平时在太医院就像个影子一样没存在感的年轻太医,放慢了脚步。他穿着最低阶的九品官服,眉眼清秀,但眼神却深邃得像一潭死水,总给人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感。
陈越对他有点印象。这人叫张子虚,是专门负责抄录古籍的医官,平时一句话都不说,陈越甚至都没听过他的声音。
张子虚在经过陈越身边时,身体稍微歪了一下,像是被谁绊了一跤,肩膀重重地撞在了陈越的胳膊上。
“哎,小心。”陈越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两人的衣袖紧紧贴在了一起,持续了短短一瞬。
就在这一瞬,陈越感觉到有一团东西,被张子虚借着衣袖的遮挡,极其快速且隐蔽地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陈越一愣,刚想回头询问。
“别出声。”张子虚目不斜视,嘴唇几乎没动,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股奇异的沙哑,“回去看,别在这儿。”
说完,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整理了一下衣冠,甚至没有看陈越一眼,快步跟上了队伍,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
陈越站在原地,心脏跳了跳。他把手伸进袖子,摸到了那个东西——是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纸质粗糙,像是从哪本旧书上撕下来的。
他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快步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打开纸条。
借着阳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下的,但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备急千金要方》卷六·齿病篇·揩齿法——‘每日旦起,以温水盐汤含漱……以柳枝蘸药,上下刷之’。孙思邈注:此法可固齿,去风邪,除口臭,乃养生之正道。”
这是古籍!是药王孙思邈的书!是中医的老祖宗!
陈越瞬间明白了这张纸条的分量。
他之前被清流攻击,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古法依据”,是“新造的邪术”。但有了这句话,有了药王孙思邈的背书,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张纸条,是在给他送子弹!送核武器!
清流不是说他不守祖宗成法吗?不是说刷牙是奇技淫巧吗?这就是证据!老祖宗一千年前就说了要刷牙!这是正统!是古法!只要把这句话搬出来,就能彻底堵住那帮文官的嘴,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屎再吐出来!
这个张子虚……为什么要帮自己?
……
陈越收好纸条,若有所思地回到了牙行。
一进门,修芸就迎了上来:“大人,您回来了!宫里的事……”
“摆平了。”陈越摆摆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径直走进账房,把那张纸条平铺在桌上,盯着上面的字看个不停。
赵雪端着一杯热茶进来,看见他的样子,有些担心:“大人,您没事吧?是不是那些文官又……”
“没事,不仅没事,还有了大收获。”陈越摸了摸下巴,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深沉的笑,“看来这太医院,也不全是瞎子,也不全是许冠阳的走狗。这里面,有水。”
“水?”
“活水。”陈越指着那个名字,“张子虚这个名字,我得记住了。他送来的这颗定心丸,可是比什么都要及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战略有个漏洞。
他一直在跟太医院的既得利益者斗,却忽略了那些被压制的、有才华却没机会出头的年轻人。
张子虚肯在这个关键时刻冒险传递消息,说明他也不满现在的太医院,不满那种论资排辈、死守残缺的现状。他可能也是一个想要“求变”的人。
而且,他能找到这么冷门的古籍记录,说明他博览群书,医术造诣绝对不低。
“我要去一趟太医院的藏书阁。”陈越突然站起来,眼神变得锐利,“按照这张纸条上的线索,我要找到那本书。也许,那本书里还藏着更多关于古代齿科,甚至……关于太医院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