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书的中间部分时,大概是第五十页左右,纸张稍微厚实了一些。
陈越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这一页的行间距似乎比别的页要宽那么一点点。而且,在正文的墨迹之间,隐隐约约透出另一种极淡极淡的痕迹。
他拿起自制的放大镜,凑近了细看。
那不是印刷的字,是手写的。
字非常小,甚至可以说是“微雕”级别的蝇头小楷。而且那笔触……不是毛笔!
毛笔哪怕是最细的狼毫,落笔也是软的,有墨晕。但这字迹线条硬朗、粗细均匀,笔画转折处带有明显的顿挫感,就像是……
用烧焦的极细炭条,或者是磨尖了的硬木棍蘸着墨水写的!
硬笔书法!
陈越心中巨震。在明朝看到这种书写方式,简直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穿越者的痕迹。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种书写工具虽然少见,但民间匠人绘图时偶尔也会用。
他辨认着那些小字:
“……书中言及‘齿石如礁’,当刮而去之。然柳枝过软,剔针过钝,难去坚石。吾夜思之,若制一金铁之器,形如弯月之弓,刃薄如纸,刚柔并济,探入龈下,借巧力崩之,或许可行……”
这段批注的下面,竟然还配了一张极其精细的微缩草图!
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线条也很简单,但结构异常清晰。
那是一个细长的工具,手柄上有防滑的纹路。关键是工作端——它呈一道优雅的弧线弯曲,尖端锋利,侧面有一个类似于镰刀的刮刃截面。旁边还标注了受力点和操作方向。
“镰形洁治器!”陈越脱口而出,“这就是现代牙科用来刮除龈上牙石最经典的工具雏形啊!而且他还想到了用‘刚柔并济’的材料!”
这不仅仅是读书笔记,这是改良设计图!
写下这行字的人,不仅看懂了这本书,更是在此基础上,试图解决作者留下的遗憾——没有趁手工具的问题!
“这个人是谁?”
陈越死死盯着那个草图旁边的字迹。那种“之”字的写法,最后那一笔拉得极长,且带着一个微微向上的钩。
这个笔迹……太眼熟了!
他猛地拉开抽屉,像发疯一样翻出了之前在那次朝堂激辩后,那个沉默的年轻太医张子虚塞给他的那张纸条。
那张写着《备急千金要方》线索的纸条。
他把两张纸放在烛光下一比对。
修芸也凑了过来,瞪大眼睛:“大人,这……”
“破案了!”陈越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两个完全吻合的“之”字上,声音都在颤抖,“你看这起笔,这转折,还有这个特殊的收尾习惯!一模一样!虽然书上的字迹为了隐藏故意变小变细了,但这骨子里的运笔习惯是改不掉的!”
这批注,就是张子虚写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张子虚早就看过了这本书!甚至这书可能就是他为了不让它被毁掉而故意藏到民间的?不,也许他只是在流落之前读过。
更重要的是,这说明张子虚在太医院那个充满陈腐气息的环境里,不仅没有随波逐流,反而一直在暗中研究、改进真正的齿科医术!他是个有思想、有技术、更有野心的天才!
“在这个世界上,能理解你的人,要么是最好的朋友,要么是最可怕的死敌。”陈越看着那个草图,嘴角扬起一抹会心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笑,“张子虚……看来我们不仅仅是同路人,我们简直就是在这个时代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你是前者。”
“大人,您笑得有点……渗人。”修芸搓了搓胳膊,虽然不懂大人在激动什么,但她知道这肯定是好事,“那这图……咱们能用吗?”
“能!太能了!这就是给我们量身定做的!”陈越把书一合,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站起来就往外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把刀,不仅是用来刮牙石的,更是用来刮掉太医院那层老皮的!走!找铁锤和鬼手去!”
工坊后院。炉火通明,热浪滚滚。
刘铁锤光着膀子,浑身油汗,手里抡着小锤,正在一块红热的钢条上“当当当”地敲打。
张鬼手戴着老花镜,对着陈越画出来的、放大版的草图,眉头紧锁,正在用木头做比对模具。
“大人,您这东西,看着简单,其实刁钻得狠啊。”刘铁锤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把那块快要冷却的钢条扔回炉子里,发出“呲”的一声,“这刃口要薄,薄到能插进牙肉和牙齿那道缝里;还要有韧劲,得能弯,还得能弹回来。若是太硬了,一刮就崩,甚至把牙给崩了;太软了,遇到那种老石头,直接卷刃,那是挠痒痒。”
“普通的熟铁肯定不行。”张鬼手也摇头,“哪怕是百炼钢,也稍微脆了点。”
“用合金钢。”陈越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词太超前,赶紧改口,“用那种……你们知道钟表里的发条吗?”
“发条?”刘铁锤一愣。
“对!就是那种西洋钟表里,卷起来能蓄力,放开能弹回去的钢片!”陈越比划着,“咱们之前给那个锦衣卫陆指挥做义齿固定的时候,不是用过类似的钢丝吗?就是那种路子!这叫高碳钢!要经过多次特殊的淬火和回火,让它变成‘弹簧钢’!”
“弹簧钢……”刘铁锤琢磨了一下这三个字,眼睛渐渐亮了,那是匠人遇到挑战时的兴奋,“我明白了!就像做软剑一样,百炼钢化绕指柔,但还要保持硬度!这就得看火候了!”
“少废话,开干!咱们今晚不睡了,必须把这玩意儿弄出来!”
三个人在炉子边守了整整两个时辰。
废了十几根好不容易弄来的钢条,试了七八种不同温度的油和水来淬火。有一次刘铁锤手抖了一下,刚淬火的钢条直接炸裂,碎片擦着陈越的耳朵飞过去,钉在门框上。
“没事!继续!”陈越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终于,在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的时候。
“滋——!”
随着最后一声淬火的轻响,一把泛着幽蓝光泽的、造型如同新月般优雅却又带着杀气的细长工具,被摆在了工作台上。
它的手柄部分为了防滑,缠绕着细密的铜丝,这是张鬼手的手艺;杆部有着完美的弧度,符合陈越要求的人体工学;最前端的刃口在烛光下闪着寒光,薄如蝉翼,轻轻在指甲上一刮,就能刮出一层白粉。
“成了!”刘铁锤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虚脱。
“弓形锉……不,应该叫‘月牙铲’。”张鬼手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把工具,“这玩意儿,看着就透着股邪性。刮骨疗毒大概也就用这种刀吧。”
“这叫‘刮治器’。”陈越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那手感,绝了。“它是用来救命的,也是用来……杀病灶的。”
……
工具是做出来了,得找人试刀。这可不能直接往贵人嘴里戳。
陈越环顾四周。修安正好打着哈欠,端着一大盆馒头稀饭进来送早饭。
“修安!过来!”陈越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大灰狼诱惑小红帽的味道。
修安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看着那三个眼冒绿光、满身烟火气的大男人,又看看陈越手里那把寒光闪闪、还在滴油的“凶器”,本能地捂住了嘴,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门框上。
“大……大人,您要干嘛?我……我最近内外库都没出错啊!我也没偷吃!”修安声音发颤。
“少废话,过来!我有赏!”陈越一把拉过他,把他按在椅子上,“我看你这几天老是用舌头舔后槽牙,吃饭还龇牙咧嘴的,是不是牙上有东西不舒服?”
修安苦着脸:“是……是有块硬硬的东西,长在牙根那儿,抠不下来,顶得舌头疼,还老塞牙。可……可您这刀也太吓人了!能不能用签子挑挑就行?”
“签子能挑下来我跟你姓!闭眼!张大嘴!别乱动,不然割了舌头我可不负责!”
陈越戴上鹿皮手套,打开那盏简易聚光灯。
光线直照进修安的嘴里。陈越用口镜一撑。
好家伙!
修安左下第六颗大牙的舌侧,结着一块像黄豆那么大、形状不规则的陈年牙石。那牙石黑漆漆的,表面粗糙,死死地扣在牙根和牙龈之间,把牙龈都挤压得发白了。
这就是完美的“试刀石”!
陈越握着那把新出炉的“弓形锉”,手指在支点上稳住,找准角度,轻轻将那薄如蝉翼的刃口探入牙石底部的龈沟内。
深呼吸。
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利用那发条钢特有的弹性,产生了一个巧妙的、向上的震动和爆发性的撬力。
“别怕,我就蹭蹭,不疼。”
“咔——!”
一声极其清脆、像是冰块在热水中裂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工坊里响起。
那块在修安嘴里长了好几年、顽固得像石头一样的牙石,竟然瞬间整个崩裂开来!完整地、干净利落地从牙面上脱落!
“唔?”修安猛地睁开眼,吐出来一块小黑“石头”,一脸茫然,“掉……掉了?”
他下意识用舌头去舔那个位置。
空了!
原本那个硌得他难受的大疙瘩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滑,那是久违的牙齿本来的触感!而且……居然一点都不疼!只有一种因为压迫解除而产生的酸爽感!
“神了!大人!真神了!”修安惊喜地把那块吐在盘子里的牙石捏起来看,那牙石居然还是完整的,“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刀子是神兵利器啊!是吃软不吃硬啊!”
陈越看着那块完整的牙石,又看看手里刃口丝毫未损、甚至因为沾了唾液而更显光亮的工具,嘴角扬起一抹极其舒畅的微笑。
“这才叫工具。这才叫专业。这才叫工业的力量。”他转头对两位累得瘫在地上的师傅说,“二位,这回咱们又能多一项收费了。凭这把刀,以后给人‘洗牙’,这一刮,少说能收二两银子!”
“二两?!”刘铁锤本来都在打呼噜了,听见这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直接坐了起来,“就这一刮?比我打一百把锄头都挣钱?我的个乖乖!”
“知识就是财富嘛。”陈越心情大好,把工具小心翼翼地收进锦盒,“有了这个,咱们离‘大明第一口腔医院’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兴奋过后,大家各自散去补觉。修安还在那儿舔着牙,一脸的新奇。
陈越回到自己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他又拿起了那本《漱石斋杂录》的残卷。
这本书既然能记录下牙周洁治的雏形,能有如此精妙的见解,那说明作者绝对不是个闭门造车的书呆子。他一定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奇人异事,甚至可能接触过某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感”。
陈越翻回到序言部分。那里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受潮,有些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凑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读,生怕漏掉一个字。
“……余尝游历岭南,过十万大山,深入百越蛮荒之地。于一幽谷之中,遇一百岁老翁。翁发须皆白如雪,然面色红润,步履如风。最奇者,翁虽百岁,而口中齿列完好,色如贝玉,无一缺失摇动,甚至能当众嚼食生硬甘蔗,如少年人一般……”
百岁老人,全口牙齿完好?
这在古代简直是奇迹!不,这在现代也是罕见的!
陈越的心跳再次加快了。这后面一定有东西。
“余甚异之,叩问养生护齿之法。翁笑而不语,唯取出一物示余。此物乃一束半透明之丝,取自深山某种异草之茎皮。其质软若丝,韧如筋,晶莹剔透,遇水不烂,久用不毛,且不生霉。翁每日以此丝束成把,蘸以特制草灰,刷洗牙齿……”
软若丝,韧如筋。
半透明。
遇水不烂,久用不毛,不生霉。
这几个关键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陈越的脑子里。
他猛地站起来,脑子里“轰”的一声。
现在的猪鬃牙刷,虽然经过改良,但他心里清楚,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是容易掉毛,而且猪毛本身是中空的,容易断裂;二是天然毛发湿水后会变软,回弹力差,而且如果不及时晾干,非常容易滋生细菌发霉。
他一直在找替代品。他知道后世用的是尼龙(聚酰胺纤维),但那是石油化工产品,是大工业的产物,他在明朝根本做不出来。
可是……植物纤维!
自然界中肯定有某种天然的植物纤维,其物理特性接近尼龙!比如某种特殊的麻(如苎麻的变种),或者是……这个百岁老人用的“异草茎皮”!
这难道是……天然的“生物尼龙”?是自然界进化出来的奇迹材料?
“岭南……十万大山……百越……”陈越盯着墙上那张简陋的舆图,目光锁定在那个遥远的、充满了瘴气和神秘的南方。
如果能找到这种草,把它移植过来,或者量产这种纤维。
那么,牙刷的质量将产生质的飞跃!耐用性提高十倍!成本也会大大降低!而且更加卫生!
那将是对现在所有猪鬃牙刷的降维打击!是垄断市场的终极武器!
“看来,这趟工坊的生意,不仅仅要在京城做了。”陈越喃喃自语,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咱们得去找这种草!这不仅是为了钱,是为了改变这个时代的口腔卫生!”
窗外,天已经大亮。晨光洒在桌案上,照亮了那本残破的医书和那把新造的弓形锉。
陈越放下书,眼神里闪烁着探索的光芒。
许冠阳,清流,漕帮,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你们在算计我、想抢我的钱、想夺我的命的时候……
我已经准备开启下一个时代的科技树了。
等我找到这种“神草”,就是你们彻底被淘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