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藏书阁的又一次造访——“尘埃里的失踪者”】
午后,日头有些毒辣,烤得太医院那朱红的宫墙泛着一层虚浮的热气。墙头的老槐树蔫头耷脑,蝉鸣声嘶力竭,听得人心烦意乱。
陈越站在藏书阁门前,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没穿官服,换了一身利落的青布直裰,手里提着一盒从“醉仙楼”打包的酱肘子,那油润的肉香透过荷叶包直往外钻,连看门的老黄狗都摇着尾巴凑了过来。
看守藏书阁的老太监赵忠,正如往常一样缩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像是风中的枯叶。
陈越走过去,将肘子轻轻放在小几上。
“赵公公,醒醒,该用膳了。”
赵忠迷迷糊糊地睁开浑浊的老眼,鼻子先动了动,随后脸上那层枯树皮似的褶子迅速舒展开来,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床:“哟,这不是陈大人吗?这怎么话说的……又来给咱家送牙祭?”
“公公守这阁子辛苦,我这不想着您爱这口吗。”陈越顺手帮他倒了杯凉茶,“顺道,再来查本书。”
“查书?”赵忠啃了一口肘子,满嘴流油,含混不清地指了指身后黑洞洞的阁门,“您尽管查,如今您可是这太医院的红人,别说查书,就是搬空了也没人敢吱声。”
陈越笑了笑,迈步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内与门外,是两个世界。外面是盛夏的燥热与喧嚣,里面则是沉积了百年的阴凉与死寂。空气中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微尘,在漏下的光柱里无序地翻滚,那是无数纸张在岁月侵蚀下剥落的尸骸。
陈越熟门熟路地走到存放“唐代医籍”的书架前。手指滑过一排排书脊,触感粗糙、干燥,指尖沾上了一层黑灰。
《备急千金要方》。
他找到了那套书,共有三十卷,蓝布封皮已经磨得发白,线装的订口也有些松散。陈越蹲下身,就着昏暗的光线,将第六卷“齿病篇”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他翻得很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情人的脸颊。这不仅是对古籍的尊重,更是因为这纸张实在太脆了,稍一用力就可能变成碎屑。
很快,他找到了张子虚纸条上提到的那一段:“每日旦起,以温水盐汤含漱……”
字迹工整,墨色如新,显然是当年刊印时的精良之作。陈越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确认无误后,并未急着合上,而是将手指伸进书页的装订线深处,一点点地摸索。
如果张子虚要留线索,绝不会只给这一句话。那句话是面上的,给外人看的,真正的“肉”肯定藏在骨头缝里。
果然。
在这一卷的末页与封底之间,因为年久胶粘失效,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
陈越用小指甲盖轻轻一挑,从那缝隙里勾出了一张只有两指宽的、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条。这纸条显然是被精心裁剪过,边缘甚至还要毛刺,夹在里面如果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他把纸条凑到眼前,借着从窗棂射入的一线天光细看。
上面的字迹不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馆阁体,而是行草,笔锋锐利,带着一股书写者压抑不住的激愤与惋惜:
“孙真人虽言揩齿,未详其器,亦未究其理。余曾于丙辰年游历江湖,见一游医有手抄本《漱石斋杂录》一卷。内中详载各类剔齿、刮垢、乃至‘补缺’之奇术,其论惊世骇俗,言‘齿石如礁,不除则覆舟’。惜乎此书被时任院使斥为‘旁门左道,乱我医统’,不仅未予收录,反而在‘弘治三年清书令’中列为废籍。”
“漱石斋杂录……”
陈越低声咀嚼着这五个字。漱石,枕流漱石,隐士之风。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清高。
“被院使斥为旁门左道?”陈越冷笑一声。
他太清楚古代官僚体系的尿性了。凡是那些动摇了正统理论、或者技术太过超前以至于让既得利益者感到威胁的东西,往往都会被扣上“野狐禅”的帽子一棍子打死。就像当初他的牙刷被骂奇技淫巧一样。
这张纸条显然是张子虚早就发现,甚至可能是特意为了等有缘人而留下的。
陈越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袖口的暗袋里,转身回到门口。
赵忠已经啃完了半个肘子,正靠在椅背上剔牙,一脸的惬意。
“赵公公,”陈越没走,而是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我想打听个陈年旧事。弘治三年,太医院是不是有过一次‘清书’?”
赵忠手里的剔牙签一顿,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透出一丝警惕:“陈大人打听这个做什么?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
“随便问问。”陈越从怀里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不着痕迹地滑进赵忠宽大的袖口里,“我对这本叫《漱石斋杂录》的书挺好奇,不知道公公还有没有印象?后来这书去哪了?”
赵忠捏了捏那锭银子,分量压手。他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了谄媚的笑纹:“哎哟,陈大人您太客气了。那次清书啊,咱家记得。那时候新上任的王院使……哦不,那时候还是李院使,说太医院书库太杂,要清理一批‘无稽之谈’的闲书。”
他回忆了一下,砸吧着嘴:“好像是有这么本书。当时管库的小太监还说,这书里画了不少奇形怪状的刀子剪子,看着跟刑具似的,不像医书。院使大人看了一眼就给扔了。”
“扔哪了?”陈越追问,眼神灼灼,“烧了?”
“烧书那是有辱斯文,也犯忌讳。”赵忠摆摆手,用油乎乎的手指了指宫门外,“一般这种从太医院清出去、但又没犯政治忌讳的‘杂书’,都是被那帮负责清理的小太监偷偷拿出去,卖给收废纸的换酒钱了。大部分都流到了……琉璃厂。”
“琉璃厂的旧书肆?”
“对,就是那种专门收破烂书、没人要的旧账本的铺子。那地方鱼龙混杂,指不定还在哪个角落里趴着吃灰呢,要不就是早给人拿去糊窗户了。”
“多谢公公指点!”
陈越抱拳一礼,也不顾上别的,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藏书阁。
只要没烧,就有希望。哪怕只剩下几页残篇,那也是这个时代牙科医学的火种!
【第二场:琉璃厂的淘宝之旅——“发霉的黄金屋”】
琉璃厂,京城最大的文化集散地,也是文人骚客、落魄书生和奸商巨贾最爱钻的地方。这里既有价值连城的宋版孤本,也有给人擦屁股都嫌硬的烂纸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特有的味道——那是陈墨的香气混杂着发霉纸张的潮气,偶尔还能闻到旁边古玩店里铜锈的腥味。
为了不引人注目,陈越特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长衫,也没带小禄子和张猛,独自一人混在那些挑书的穷酸秀才堆里。
他没去那些门面光鲜、挂着“古籍善本”金字招牌的大铺子。他知道,那种地方卖的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甚至造假造得比真的还真的“高档货”。被太医院当废纸扔出来的东西,进不了那种雅堂。
他的目标,是那些连招牌都摇摇欲坠、门口堆着一捆捆发黄旧书的角落小店。
他进了一家名叫“文渊阁”,实际上只有两间破瓦房的小书肆。
这店里昏暗得很,也没个伙计,只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比这店里任何一本书都要精明世故的中年老板,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个紫砂壶,对着门口发呆。
看见陈越进来,老板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招呼:“随便看,翻坏了赔。新到的时文在左边,老版子在右边。春宫……咳,禁书没有。”
陈越没搭理他那敷衍的态度,也没去看架子上那些装点门面的书,而是直接走到了店铺最深处,那个光线最暗、几乎看不清脚底下的角落。
那里堆着几座“小山”。
是用麻绳捆着、或者干脆散落在地上的旧书堆。有的书封皮都掉了,有的被老鼠啃了角,有的上面还沾着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油渍。这里是真正的“废纸回收站”。
“老板,”陈越踢了踢脚边的一捆书,扬起一阵灰尘,“我想找点医书。不用什么名家注疏,也不用什么御用刻本。就要那种……偏门的,江湖郎中写的,或者是看着像‘杂记’的。有吗?”
老板放下紫砂壶,眼神在陈越身上转了一圈。看这人穿戴虽然普通,但气度沉稳,手指干净修长,不像是那种来淘便宜货的穷酸,倒像是个懂行的。
“哟,客官口味独特啊。”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踢了踢那一堆废纸,“那种书,不值钱,也没人看。这几年我这儿倒是收了不少,都在那底下了。有看相的,有兽医给猪接生的,也有什么祖传秘方的……都在那儿压着呢。您要是真心想要,自己翻。按斤卖,一斤五十文,童叟无欺。”
“行。”
陈越也不嫌脏,挽起袖子,也不管地上的灰土,直接蹲了下来。
“咳咳……”
一股子潮湿霉变、甚至带着点死老鼠味的气息直冲鼻腔。陈越皱了皱眉,屏住呼吸,开始了一场名为“寻宝”实为“翻垃圾”的工程。
《神算子测字法》……封面上画着个八卦图,扔一边。
《金枪不倒秘术三十六式》……陈越翻了一下,虽然画工粗糙但内容挺丰富,犹豫了一秒,还是扔一边。
《李氏母猪产后护理》……这什么鬼?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越的手指变成了黑色,脸上也蹭了几道灰,活像个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矿工。那个老板重新坐回去喝茶了,看着陈越在垃圾堆里刨食,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大概觉得这是个脑子有包的怪人。
就在陈越的手指几乎要失去知觉,准备放弃这家店去下一家的时候,他的指尖在触及一摞受潮粘连的书堆底部时,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本书的残脊。
虽然封皮已经完全脱落了,线装的线也断了大半,但这书的纸张……摸起来竟然比周围那些还要厚实一些,像是用的某种韧性极好的桑皮纸。这种纸,一般只有真正著书立说、想把心血传下去的人才会用。
陈越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把压在上面那本《王二狗风流史》挪开,用力把那本残书抽了出来。
书脊上有一道明显的水渍痕迹,书页因为受潮膨胀变得有些波浪状。
陈越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那上面的字迹因为受潮晕染开了一些,但依旧能够辨认。
是一篇序言,或者说是自白:
“……夫口齿之要,犹门户之关,咽喉之钥。世人皆重五脏六腑,而轻唇齿之疾,殊不知祸从口入,病由齿生。余游历四方三十载,见多少壮士因齿痛而废食,因牙痈而殒命……今集平生所见所闻,并自创之术,记于《漱石斋杂录》,以此……”
后面的字被虫蛀了个大洞。
但那四个字——“漱石斋杂录”,虽然“杂录”二字模糊,但“漱石”二字,就像是两道闪电,劈开了陈越脑中的迷雾。
“找到了!”
陈越的心脏猛地一跳,感觉血液直冲头顶,那种狂喜让他差点喊出声来。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把那本书合上,又随便抓了几本《麻衣神相》、《偏方大全》混在一起,装作漫不经心地站起来,走到柜台前。
“老板,这几本我要了。”
老板瞥了一眼那几本破烂,尤其是那本连皮都没有的残本,嫌弃地撇撇嘴:“就这?几本破烂也能入您的眼?客官,您这眼光……真是独到。得嘞,那一堆就算您一斤,五十文,拿走不送!”
陈越掏出铜钱排在柜台上,拿起那堆书,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生怕老板反悔。
走出琉璃厂,阳光再次照在脸上。陈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觉得此时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新。他知道,他手里抱着的不是废纸,而是打开这个时代口腔医学大门的另一把钥匙。
【第三场:神书现世——“超越时空的共鸣”】
回到工坊的密室,陈越像做贼一样把门反锁上。
修芸端了一盆清水进来,看陈越那一身灰头土脸、却对着一堆烂书傻笑的样子,忍不住凑趣:“大人,您这是掉进煤堆里了?还是捡着金子了?脸都笑歪了。”
“金子?这比金子贵重一万倍!”
陈越头也不抬,先净了手,擦干,然后拿出一把极细的镊子和一根剔骨刀(充当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粘连在一起的残书分开。
“修芸,掌灯!要最亮的灯!”
烛火被挑亮。
陈越翻开第一章,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虽有残缺、但字字珠玑的内容。
“……凡人口气臭秽,非尽由胃火上冲,多因齿缝积垢、腐败所致。积垢不去,则龈肉红肿、萎缩,久之齿摇根露……”
“天呐!”修芸虽然不是医生,但也跟着陈越耳濡目染了这么久,听到这一句也不禁惊呼,“大人,这……这跟您之前在朝堂上骂那个御史的话,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何止一样!这就是真理的共鸣!”陈越激动地拍着桌子,指着那行字,“这人比我早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就已经看透了牙病的本质!他不仅知道病因,他甚至还在尝试解决!”
他继续往下翻。
“……欲除齿垢,不可用硬物横锯。当以柳枝煮浓盐水,劈开如刷状;或以茯苓粉、石膏粉、珍珠母粉调和,上下顺刷,清除缝隙……”
“巴氏刷牙法!”陈越眼睛都在发光,“虽然他不知道巴氏这个名字,但他已经悟出了‘上下顺刷’的道理!这绝对是经验堆出来的智慧!”
再往后翻,是关于牙齿疼痛的治疗。书中不再是简单的“清热去火”,而是提到了一些非常具体、具有操作性的方法,比如用烧红的细针刺入“烂牙”中心(开髓引流),用丁香油止痛等等。
这哪是杂书?这分明是一本超越了时代的临床实操手册!
陈越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能透过这几百年的时光,触摸到那个孤独的行医者的体温。在那个迷信与经验主义盛行的年代,这个人是多么孤独,又是多么执着。
“前辈,”陈越低声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接住你的火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