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潮水被短暂地击退了。
当“收割者”舰队的第一波“信息抹除”攻击被“轮回壁垒”顽强抵挡，当同盟舰队在凌霜的命令下发起近乎自杀式的冲锋时，那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竟然…停顿了。
不是撤退，不是溃散，而是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突然遇到了预料之外的变量，需要重新计算应对方案时的短暂停滞。
仅仅十七秒。
但在战场上，十七秒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三千六百万艘同盟战舰抓住这短暂的空隙，将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决绝，倾泻在那些黑色的舰船上。主炮的齐射在虚空中划出无数道刺目的光痕，导弹集群如同迁徙的金属鱼群，能量束编织成毁灭的网。
黑色舰队的阵线边缘，数十艘较小的收割者战舰在饱和打击下化为绽放的火焰之花。它们的护盾在同盟舰队集中火力的狂轰滥炸下崩溃，装甲被撕裂，内部的幽蓝能量如同鲜血般喷溅出来，在真空中迅速冷却、凝固，化作飘散的冰晶。
“敌军停止前进！”雷达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前沿单位开始后撤重组！信息抹除攻击强度下降百分之四十！”
舰桥里响起压抑的欢呼声，但很快平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伤亡报告。”凌霜的声音依旧冰冷，仿佛刚才那波冲锋的命令不是她下达的。
“第一波接触，我方损失…”叶无尘的声音低沉下去，“战舰七百四十三艘，其中驱逐舰级六百二十一，巡洋舰级九十七，战列舰级二十五。确认被完全抹除、无任何逃生舱信号的有…六百零五艘。其余部分舰体被‘信息侵蚀’，正在紧急抢修，但预计百分之八十无法恢复作战能力。”
七百四十三艘。
每一艘战舰上，平均有三千名船员。
这意味着，在刚刚那不到三分钟的接触战中，超过两百万人永远地消失了。不是阵亡，是“消失”——连存在本身都被从宇宙的记忆中抹去，没有遗体，没有名字，甚至没有被悼念的资格。
沉默。
只有仪器运转的轻微嗡鸣，和远处星空中尚未熄灭的爆炸余晖，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轮回壁垒状态？”墨寒打破了沉默。
“能量储备下降至百分之五十三。第一波攻击造成的结构性损伤…正在以每分钟百分之零点七的速度修复。预计完全修复需要两小时十七分钟。”林夜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敌军没有给我们两小时。他们的第二波攻击序列已经在重组，预计十五分钟内完成。”
“十五分钟。”墨寒重复道，走到战术全息图前，“足够我们调整部署了。叶舰长，命令所有受损超过百分之三十的战舰后撤至第二防线，由预备队补充空缺。所有泰坦级单位前移，充当中枢护盾节点。林夜，集中灵网算力，优先加固敌军主攻方向的壁垒结构。”
“明白。”
“收到。”
命令迅速下达。星空中，受损的舰船拖着残破的躯体缓缓后撤，如同受伤的巨兽退回巢穴舔舐伤口。而那些完好无损、甚至未曾与敌军接触的预备舰队，则沉默地向前填补空缺。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没有混乱，没有争先恐后，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效率。
这就是战争。残酷的、高效的、以数字计算的战争。
“墨寒。”凌霜忽然开口，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舷窗外那片正在重新集结的黑暗上，“你的中千世界…能承载多少？”
墨寒明白她的意思。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胸口的机甲召唤核心。在那里，那个由他一手创造、孕育的世界正在缓缓旋转。高山流水，草木萌芽，甚至已经有最原始的微生物在海水中游弋。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一个完整的、脆弱的、美丽的生态雏形。
“如果完全展开，强行干涉现实，大约能覆盖十分之一光秒的范围，持续时间…不超过三分钟。”他睁开眼睛，声音很轻，“超过三分钟，世界规则会开始崩溃，内部生态会彻底毁灭。而我本人…可能会死。”
凌霜沉默了。
“但如果有必要，”墨寒笑了，那笑容里有某种释然，“那就用吧。毕竟，如果这场仗输了，我的小世界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还没到那一步。”林夜的声音插了进来，“壁垒还能撑至少四波同等强度的攻击。而且…他们的战术很奇怪。”
“奇怪？”
“对。”林夜的全息影像在战术图上标记出几个重点区域，“你们看敌军的阵型重组。他们不是简单地撤退重整，而是在…分层。最外层的炮灰单位继续与我们对峙，但核心区域的单位，尤其是那三艘旗舰级的能量读数，不升反降，似乎在…蓄能？”
墨寒和凌霜同时看向战术图。果然，代表敌军旗舰的三个巨大红色光点，其能量反应正在急剧收缩，仿佛黑洞在吞噬光线。而在它们周围，数以万计的较小单位则开始加速充能，摆出明显的防御姿态。
“它们在保护什么。”凌霜眯起眼睛，“或者说，它们在准备什么。”
“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好事。”墨寒的手指敲击着控制台边缘，“叶舰长，命令所有远程观测单位，不计代价抵近侦察。我需要知道那三艘旗舰在干什么。”
“不计代价”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但没有人犹豫。
三分钟后，十二艘小型高速侦察舰脱离了主力阵列，引擎功率全开，化作十二道流光射向黑暗深处。它们没有装备重型武器，护盾薄弱，唯一的优势就是速度——经过特殊改造的引擎能让它们在短时间内达到亚光速的百分之三十。
这是自杀任务。
黑色舰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乎在侦察舰启动的瞬间，数百道幽蓝色的光束从敌阵中射出，如同猎食的蛇群扑向那十二个微小的光点。
第一艘侦察舰在距离目标还有零点三光秒时被击中。能量束轻易撕碎了它薄弱的护盾，贯穿了舰体，引发了一连串殉爆。但它在彻底解体前，将最后的数据包通过量子纠缠通道发了回来。
然后是第二艘，第三艘…
当第十二艘侦察舰在距离旗舰仅剩不到五百公里——这在宇宙尺度上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被数道光束同时命中时，它所传回的最后画面，清晰地展现在“黎明号”的舰桥主屏幕上。
所有人，包括墨寒、凌霜，甚至通过灵网远程连接的林夜，都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那三艘旗舰，根本不是什么“舰船”。
它们是…某种装置。
巨大的、复杂的、由无数几何体嵌套构成的装置。此刻，那些几何体正在缓缓旋转、重组，中央区域的空间开始扭曲、折叠，形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散发着不祥紫黑色光芒的漩涡。漩涡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渗透”过来——某种无法用现有物理模型描述的、仅仅看上一眼就让灵魂感到刺痛的“存在”。
“空间裂隙。”林夜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静，“他们在强行撕开一个稳定的、可以通行大型单位的空间裂隙！目标坐标…直指壁垒正后方，希望星系内部！”
“他们要跳过壁垒，直接攻击我们的腹地！”叶无尘失声道。
壁垒再强，也只是一个球形的护盾。如果敌人能直接在护盾内部打开一扇门，那壁垒就形同虚设。届时，收割者舰队将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出现在毫无防备的殖民星球、工业基地、人口中心的上空。
那将是…屠杀。
“阻止他们！”凌霜几乎是吼出来的，“所有远程火力，集中打击那三艘旗舰！不惜一切代价，打断那个裂隙！”
晚了。
就在命令下达的瞬间，屏幕上的紫色漩涡骤然扩张。一道直径超过一千公里的、不稳定的空间裂隙，如同宇宙的一道丑陋伤疤，横亘在黑色舰队与“轮回壁垒”之间的虚空中。
然后，第一艘“东西”从裂隙中探了出来。
那不是战舰。
那是一座…山。
一座由黑色金属、暗红色晶体、以及某种蠕动着的、仿佛活体组织构成的、不规则的、巨大的山。它缓缓地从裂隙中“挤”出来，所过之处，空间如同玻璃般出现细密的裂痕。它的表面布满了无数孔洞，孔洞深处闪烁着诡异的红光，仿佛无数只眼睛在同时睁开。
“那是什么鬼东西…”一名年轻的军官喃喃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能量读数…无法估算。”雷达官的声音干涩，“已超出传感器上限三个量级。初步判断…其质量相当于一颗小型行星。”
行星级兵器。
这个只在泰坦文明遗迹的末日记录中模糊提及的概念，此刻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是‘堡垒’。”林夜的声音冰冷，“泰坦记录中提到过。收割者文明用于攻破行星级防御的移动要塞。它不依赖常规武器，而是通过自身巨大的质量产生的引力畸变，直接从物理层面撕碎目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座“山”完全脱离了空间裂隙。它没有引擎喷口，没有可见的推进装置，只是…漂浮在那里。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是加速，而是以一种违反直觉的方式“滑行”。空间在它面前弯曲，它如同在滑梯上一般，朝着“轮回壁垒”最厚实、也是同盟舰队最密集的区域，“滑”了过来。
“所有单位，规避！”叶无尘厉声下令。
但已经来不及了。
堡垒的引力场率先抵达。那并非普通的引力，而是一种定向的、扭曲的、仿佛要将空间本身揉碎的暴力。最前沿的数十艘同盟战舰甚至没来得及转向，就被无形的巨手抓住，装甲发出令人牙酸的**，然后像被捏碎的易拉罐一样，扭曲、变形、最终爆炸。
紧接着，堡垒表面的那些孔洞中，射出了暗红色的光束。那不是能量武器，而是一种…“存在消除”的具象化。光束所过之处，不仅仅是物质被抹除，连空间的结构都变得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崩塌成一片虚无。
一道暗红光束擦着“黎明号”的护盾边缘掠过。尽管没有直接命中，但护盾的能量读数在瞬间暴跌了百分之三十，舰体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这样下去不行！”墨寒咬牙，“必须毁掉那个东西，或者至少把它逼出战场！”
“怎么毁？”凌霜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我们的主炮甚至无法穿透它的引力畸变场！归零力场…对那个体积的目标，需要至少五分钟的持续作用才能生效，而我们现在连靠近都做不到！”
“那就让我来。”墨寒向前一步，胸口的机甲核心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林夜，凌霜，掩护我。我的中千世界…应该能中和掉它的部分引力场。只要能创造出哪怕十秒钟的窗口——”
“你疯了吗？”凌霜猛地转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慌”的情绪，“那是行星级的目标！你的小世界就算完全展开，在它面前也只是一颗石子！你会被它连人带世界一起碾碎！”
“那也比坐在这里等死强。”墨寒笑了，那笑容里有某种疯狂的决绝，“而且，谁说我要硬扛了？”
他抬起手，指向战术图上堡垒周围的某个区域。
“看这里。堡垒的引力场虽然强大，但并非均匀。这些暗红色的能量光束发射时，对应区域的引力场会出现短暂的波动。林夜，以你的算力，能不能预测出下一个波动点？”
林夜沉默了一瞬。全舰桥的所有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倾泻。三秒后，一个坐标被标记出来。
“坐标已发送。预测可信度…百分之八十七点三。但墨寒，即使你能在波动点突入，接近到堡垒表面，你又打算怎么做？常规武器不可能对它造成有效伤害。”
“我不需要常规武器。”墨寒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在诞生、演化、寂灭，“我的中千世界，虽然还不完整，但它内部已经开始孕育生命了。生命…是有‘信息重量’的。而‘收割者’的一切攻击，无论是信息抹除，还是这种存在消除，本质上都是对‘信息’的操作。”
凌霜明白了：“你想用你的世界…去‘污染’它？”
“用‘存在’，去对抗‘虚无’。”墨寒点头，“就像林夜用文明的意志去污染它们的逻辑一样。堡垒再强，也是一个冰冷的机器。而我的世界里…有生命。哪怕只是最原始的单细胞，那也是生命。是秩序之外的混沌，是计算之外的变量。”
“成功率？”
“不知道。也许百分之一，也许万分之一。”墨寒转身，朝着舰桥出口走去，“但总比零强，不是吗？”
“等等。”林夜叫住了他，“带上这个。”
一个全息投影在墨寒面前展开。那是一段极其复杂的能量运行图谱，以及一个坐标。
“这是…”墨寒皱眉。
“堡垒内部的一个能量节点。根据我的扫描，那里是它所有引力场的交汇点，也是结构最脆弱的部位。如果你真的能靠近，把中千世界的力量集中轰击这一点，或许能引发连锁反应。”林夜的声音很轻，“成功率…能提升到百分之三点五。”
“够了。”墨寒笑了，“三点五，比彩票中头奖高多了。”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机库。在那里，他的【混沌】机甲，以及机甲内部那个属于他的小小世界，正在等待。
“墨寒。”凌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停步，但没有回头。
“…活着回来。”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墨寒顿了顿，然后挥了挥手，没有回答，消失在了舰桥的自动门后。
凌霜转过身，看向舷窗外那个正在逼近的、如同噩梦般的黑色堡垒。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破械之矛】。
“叶舰长。”
“在！”
“重新编组所有还能动的战舰。以‘黎明号’为核心，组成突击阵列。”她的声音冰冷如铁，眼中却燃烧着火焰，“我们的任务，是在墨寒创造机会之前，吸引那个东西的所有火力，为他的突进创造条件。哪怕用我们的舰体去撞，也要给我撞出一条路来。”
叶无尘深吸一口气，立正，敬礼：“是！”
命令传遍全舰队。
残存的、伤痕累累的同盟战舰，开始重新调整阵型。它们不再试图远离那座死亡之山，而是调转方向，将引擎功率推到最大，朝着堡垒的方向，发起了第二次冲锋。
这一次，不是为了击退敌人。
这一次，是为了给一个人，创造一个微不足道的、百分之三点五的奇迹。
星空中，钢铁的洪流，再次迎向了黑暗。
而在洪流的最前方，一台银灰色的机甲，如同流星，划过寂静的虚空。
机甲之内，墨寒的意识，沉入了那个属于他的、小小的、温暖的世界。
他“看”到了刚刚萌芽的青草，看到了潺潺的溪流，看到了单细胞生物在海水中缓慢地游动。
“抱歉了，小家伙们。”他轻声说，仿佛在对那些最原始的生命低语，“可能要借你们的‘存在’，用一用了。”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混沌】，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