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城,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钢铁厂的围墙外,另一个时代正如野火般燎原。
喇叭裤扫过大街,靡靡之音从双卡录音机里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
“冬天里的一把火”、“甜蜜蜜”……红男绿女招摇过市,仿佛要把压抑了太久的欲望一次性点燃。
上海表、瑞士表;红塔山香烟、大重九香烟;春花自行车、日产彩电……所有能换钱的玩意儿都在疯狂流动,形成了巨大的、充满诱惑的漩涡。这是“全民皆倒”、“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丛林时代。
龙虾的身影出现在故乡龙溪县城的老五街上。他是回来“看望亲人”的,实则是心中的愤懑无处排遣,想从熟悉又陌生的故土找寻一丝渺茫的慰藉,或者说,确认自己告别过去的决心。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心惊,随即心头骤然一跳!
曾经熟悉的青石板街,此刻被密密麻麻的人流和烟摊彻底淹没。男女老少,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挤在狭窄的街巷两侧,不大的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烟盒——红的、白的、绿的、黄的,最多的,是那印着红塔的——红塔山!
空气中不再是庙会的香火味,而是浓郁的、令人眩晕的烤烟气息和金钱的味道。讨价还价声、叫卖声、争执声汇成一片喧腾的海浪,冲击着这座高原小城古老的宁静。
“哥,要红塔吗?烟厂里刚出来的!”一个小伙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拉开黑布包一角,露出里面白盒包装的香烟。“白包?厂里的内供?”
“保证是真货!比正式包装便宜不少,拿出去翻个包装,转手就是钱!”小伙子压低声音,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翻包”?龙虾咀嚼着这个词,看着他手中那简陋的白盒烟。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进他混沌的脑海!他想起自己拿回钢厂的几条红塔山,被车间小官和工友像饿狼一样瞬间抢购一空的场景。那点微不足道的利润,曾让他觉得意外之喜。但和眼前这整个县城都在疯狂倒腾的景象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金钱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那刚刚破碎、又被戾气填满的心底轰然点燃!他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钱是力量,是尊严,是复仇的弹药,是将那些曾经轻贱他的人踩在脚下的资本!这烟海,就是一片满是金子的海域!他要下海,哪怕这海是黑的,底下藏着吃人的鲨鱼!
最初的计划还算“正经”。他找到了在电视大学时就认识、与他关系好,人面广路子野的“学生会**”昆生。描绘了卖香烟的暴利前景。两人一拍即合。龙虾倾尽所有——那1000元,是林晓燕分手时留下的最后的、带着羞辱气息的“施舍”,如今成了他撕碎过往的启动资金。昆生东拼西凑了2000元。区区3000块,竟被他们玩出了花。
靠龙虾患难几年练完就的机灵硬是在钢厂附近、车流不小的黑林铺公路边,赊账租下了两个小门脸:一个单车配件店,一个土杂店。
货物?全是赊来的!靠着昆生那点“人脉”和龙虾的巧舌如簧。雇了个邻村来的、丰满艳丽的姑娘小芳看店。两人利用倒班轮休的间隙,像嗅到血腥的鬣狗,疯狂扑在生意上。
仿佛老天爷为了弥补此前对他所有的亏欠,生意顺利得令人发指!
昆生靠亲戚关系,单车配件卖得风生水起。龙虾则一头扎进了香烟的倒腾。他像重新激活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嗅着龙溪县城烟草市场的每一点信息。拿着回龙溪“看望”时赊来的几十箱白包香烟,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春花自行车,像个幽灵般穿梭在春城的大街小巷,向那些愁眉苦脸没烟卖的杂货店、小卖部推销。
“真货!龙溪烟厂里直接出来的!价格比糖烟酒公司的便宜!”他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儿,动作却干脆利落。店主们看着这便宜的“真烟”,再看看他风雨无阻送货上门的麻利,很快认可了这个“路子野”的年轻人。
第一批投入的本钱像滚雪球一样回笼,不仅还清了房租和货款,还分到了第一笔红利。
几个月的日夜煎熬换来真金白银的回报,龙虾被油污和汗水磨砺得粗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鲜亮的色彩。他闻着纸币上特有的油墨味,胸腔里那口憋了太久的气,松动了一点。
这钱,是生路!是刀刃!是撕破这操蛋命运的第一层皮!
然而,商海诡谲,人生如戏。暴利带来的不仅是金钱,更是膨胀的欲望和致命的松懈。
昆生——这个昔日的“学生会**”,本质就是个贪图享乐的花架子。守着店,守着妖娆丰腴的小芳,再加上口袋里有了点票子,他那好酒贪色的本性彻底暴露。两人很快就在那小小的土杂店里厮混在一起,眉来眼去,全然忘了这是在刀尖上跳舞。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句老话简直是给昆生量身定做的。
某个雨夜的凌晨,昆生被几个新认识的“朋友”灌得烂醉如泥。次日龙虾拖着一夜倒腾香烟的疲惫身体推开店门时,只看到一片狼藉——货架空空如也!连那台让他们听着流行歌曲装点门面的双卡录音机都消失了!地板冰冷,比钢厂轧机的温度还低。
“草!!” 龙虾的咆哮声让隔壁店都惊动了。他第一时间报了案。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慢悠悠地晃过来,皱着眉打量这混乱的现场,嫌弃地踢了踢地上的空纸箱。
“钢厂的工人?有正式工作?不好好在车间挣工分,学人家开什么店?社会上的事情是这么好搞的?”
领头的警察斜睨了龙虾一眼,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责备,“斗米恩,担米仇!自己把家贼引来了吧?行了行了,登记一下,等着吧!”
笔录做得潦草敷衍,透着不耐烦。那眼神,龙虾太熟悉了——和厂里那些人看他这“失足青年”的眼神,一模一样!仿佛他天生就该被坑、被骗、被抢,活该!谁让他“不安分”?
指望这些“青天大老爷”?笑话!望着警车扬长而去带起的尘土,龙虾的心沉到了最黑暗的冰窖。
这结局,比被轧机压断了手指还要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憧憬,连同这段时间没日没夜付出的一切,都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和不了了之的结局碾得渣都不剩!
愤怒、绝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感,再次像毒藤一样将他死死缠绕。他看到醉醺醺赶来的昆生,脸上还带着宿醉的萎靡和女人的胭脂气。
“给老子滚!”龙虾的声音低沉嘶哑,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眼神猩红,再没有任何迟疑,一把揪住昆生的衣领,狠狠掼出门外。“你他妈的好色,你他妈的不着调,害得老子血本无归!滚!从今往后,老子与你,恩断义绝!”
昆生被摔在泥地上,还想说什么。龙虾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听着,这债,我会记住!你不配做老子的合伙人!以后的路,老子一个人趟!是死是活,是赚是亏,是老子的命!你要再敢出现在老子面前,老子弄死你!” 那话语里的狠绝和杀气,让昆生浑身一哆嗦,酒彻底醒了,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街角。
“轰隆隆——!” 远处钢厂巨大的轧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像一头巨兽的喘息。龙虾转过头,望向那浓烟滚滚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决绝和凶狠的狞笑。那笑容,在晨曦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诡异,宛如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露出森森獠牙的孤狼。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老子信你个鬼!!” 他对着钢厂的方向,从喉咙深处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我龙虾发誓,从今往后,我只信这个!”
他举起拳头,狠狠捶在自己淌血的胸口上!
“力量!钱!就是老子唯一的路!”
“独狼,才能活下来!”
断掉所有退路,斩断所有情谊,龙虾这条被现实逼下海的“烂虾”,终于彻底蜕掉了最后一丝人情味。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和冰冷的丛林法则。他尝到了倒腾香烟的暴利滋味,如今小店被洗劫一空,唯一的“合伙人”成了废物,他反而没有了任何顾忌和拖累!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用最快的速度,搞到最多的钱!管他黑白,管他规矩!
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散货,那点利润太慢!他盯上了龙溪县城最核心的秘密——那庞大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香烟“翻包”产业。
他骑着那辆破春花自行车,像个寻找猎物的狼,疯狂穿梭在龙溪的烟摊和乡间。他利用乡土关系,找到源头。那些拿到烟叶公司“配给”白包烟的农民,就是他廉价稳定货源的基础。他学会了看货色,谈价格,以极低的成本批量收走这些“白包货”。接着,他找到了核心的环节——那些隐藏在村镇简陋作坊里的“包装工”。
在一个低矮、闷热、弥漫着劣质胶水味道的院子里,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点石成金”的过程:
简陋的桌上,散乱地堆着白纸盒包装的红塔山香烟。
熟练的工人,手脚麻利地拆开白纸盒包装,取出里面的烟支。
旁边堆叠着崭新的、印刷精美的红塔山硬盒包装。这些包装盒,有的是通过各种渠道弄来的真品空盒,有的则是印刷得足以乱真的高仿品。
工人仔细地将烟支20支一组,重新装入精美的硬盒中。
封口机“咔哒”一声,一个崭新的、可以拿到市面上当正品高价出售的“红塔山”就诞生了!
更狠的,是把“阿诗玛”、“红梅”这些二线烟的烟支,直接塞进“红塔山”的硬盒里!这种“升级”,利润翻几倍不止!
龙虾看得心惊肉跳,但更多的是狂热的兴奋!这哪里是作坊?这分明是印钞厂!这其中的暴利差,比他在外面零售零购强百倍千倍!
“搞!必须搞大!” 龙虾心中狂吼。他迅速融入其中。凭借在钢厂锻炼出的搬运力气(沉甸甸的烟箱他扛起来就走),以及一种比钢水还要灼热的狠劲和不要命的拼劲,他很快成了几股“翻包”势力中一个可靠且高效的运输节点。他不怕苦累,不要命地跑。中班夜班之间的间隙?那就是他往返龙溪春城的黄金时间!他不再骑破自行车,为了速度和效率,他直接跟跑长途的货车司机搭伙,靠着递过去的“红塔山”开路,很快打通了几条可靠的运输线。
带来的货量成倍增加。他在春城也不再是骑着自行车零敲碎打。他利用前几个月积累的经验和人脉,开始直接向那些有实力吃下“整件货”的烟酒店、百货铺送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干净利落,绝不多话。他脸上那带着狠劲的认真和守时,反而赢得了少数精明商人的“信任”。
而真正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暴富”眩晕感的,是来自龙溪“朋友”的海外渠道——走私进来的“良友”、“555”、“箭牌”。这些印着洋文的过滤嘴香烟,在崇洋热席卷的年代,是身份和面子的象征,价格更是高得离谱!一个晚上,只要他能安全送出一件(50条)“良友”,他就能从中分走近千元的利润!这相当于他在钢厂累死累活一年多的工资!
贫穷的烙印,在金钱的狂潮下被迅速冲刷。龙虾终于扬眉吐气!他再不是那个为了几十块生活费斤斤计较、被工友嘲笑的烂虾。
他换了新的喇叭裤,戴了块上海表,身上的工装裤早就扔了,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没人再敢当面喊他劳改犯,街边的老板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就连之前歧视他的老工人,见他有钱了,也凑上来想套近乎,被他冷冷瞥了一眼,转身就走。
风里的烟味依旧浓郁,可此刻闻在他鼻子里,全是胜利的味道。
龙虾站在春城正义路的街头,看着来往的人群,眼里没有了过去的卑微和委屈,只剩冰冷的狠劲和对金钱的执念。他这条被世俗抛弃的烂虾,终于在商海里蜕了壳,成了一头嗜血的狼,往后的路,他要靠着自己的狠劲,在这混沌的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