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
初春的薄雾还未散尽。
南方某座繁华县城的青石长街上,早市刚刚开张。
蒸笼揭开的白雾、油炸面点的焦香、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绘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然而,这幅画卷被突兀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大街上,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个男人。
看不出具体年岁,一袭陈旧的黑衣裹着瘦削却挺拔的身形。
最引人注目的。
是他那背上那口巨大的黑色棺木。
棺木通体乌沉,毫无纹饰,在朦胧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哑光。
更诡异的是,数条粗如儿臂的漆黑锁链将棺身紧紧缠绕。
链环相接处,贴着几张暗黄色的符纸,朱砂符文蜿蜒如血,在微风中寂然不动。
他就那样背着棺材,一步一步走在长街中央。
步履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背上不是沉重的棺椁,而是某种必须小心翼翼供奉的圣物。
黑色的棺体与他霜白的长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那头发,白得没有一丝杂色,如同终年不化的雪。
喧闹的市声在他周围诡异地低落下去。
路人纷纷侧目,惊疑、厌恶、畏惧的目光交织成无形的网。
“啧,大白天的,背口棺材招摇过市,真晦气!”一个书生打扮的后生忍不住皱眉,低声啐了一口。
话音刚落,旁边卖炊饼的老汉脸色骤变,一把捂住他的嘴,枯瘦的手掌力道惊人。
“嘘——!”
“小祖宗,你活腻歪了?!”老汉压着嗓子,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十分紧张地望着那逐渐走近的背棺人。
年轻人被捂得险些喘不过气,挣开后才不满地嘟囔:“老丈,你干嘛?”
“我说错了吗?”
“光天化日之下,背着那玩意儿,不是晦气是什么?”
老汉拽着他退到街边屋檐下,直到那背棺人走远了些,才心有余悸地松开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现在的后生仔,真是……不知死活!”
“祸从口出懂不懂?那人……是你能议论的?”
“怎么了?”
年轻人被他凝重的神色感染,好奇心压过了不满,“不就是一个背着棺材的怪人吗?难不成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老汉声音压得更低,凑近年轻人耳边,“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背棺人,二十年前,横空出世。”
“江湖突然就多了这么一号人物,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姓甚名谁,就这么背着一口怪棺,走遍了大江南北。”
年轻人同样压低了声音,好奇问道:“棺材里莫非装了什么宝贝?”
老汉摇摇头,“谁又知道呢?”
“猜什么的都有。”
“说是失传的神功秘籍,上古的神兵利器,甚至堆满了金山银海、稀世珠宝的……都大有人在。”
“那不是……挺多人打主意?”年轻人听得入神。
“打主意?”
老汉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惧,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是,很多人打过主意。”
“江湖上的大盗、绿林里的豪强、甚至一些名门正派暗地里伸出的手……”
“只要动了那口棺材心思的,或者仅仅是对他出言不逊、挡了他路的……”
“都怎样了?”
年轻人急切地问。
老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那里,背棺人的身影已快要融入雾气,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良久。
老汉才收回目光,看着年轻人,缓缓说道:“都死了。”
………………
微风徐徐,带着些许凉意席卷而来。
破败的小木屋。
刘长安独自站在院中,望着眼前景象,一时恍惚。
兜兜转转,跨越千山万水。
费尽心思,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点吗?
此处,是他与东方淮竹亲手搭建的木屋。
昔日的温馨小筑,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屋顶茅草零落,露出破败的沧桑。
屋内更是蛛网遍布,尘埃厚积,当年她精心摆放的陶罐、他亲手编的竹椅,都覆着厚厚的灰,死寂无声。
唯有屋后那片竹林,依旧苍翠,沙沙作响,仿佛还在诉说着多年前的曾经。
物是人非。
短短四字,重逾千钧,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沉默地走了进去,开始和凡人一样打扫。
动作很慢,很仔细。
拂去蛛网,擦净尘埃,扶正歪斜的家具。
仿佛这样做。
就能让时光倒流。
就能唤回那个在灶台边忙碌,在灯下缝补、在窗前等他归来的身影。
打扫干净正堂,他将背上的黑棺轻轻放下。
锁链解开。
符箓褪去。
棺盖再次打开。
冰蓝光晕中,东方淮竹安详如故。
破屋外漏进的光线,轻轻洒在她脸上,竟让那冰冷的容颜有了一丝错觉般的暖意。
刘长安半跪在棺旁,指尖再一次,无比眷恋地抚过她的眉梢、眼角、脸颊。
触感依旧冰凉,却奇异地平息了他心中翻涌的焦灼与暴戾。
回忆如潮水,无声漫过心堤。
他想起她第一次笨拙生火,熏得满脸黑灰,却捧出一碗半生不熟的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尝。
想起雨夜共读,她靠在他肩头不知不觉睡着,呼吸轻浅。
想起她白发苍苍时,仍固执地要为他缝补衣物,针脚歪斜,却满是温情。
想起最后那一刻,她唤他夫君,眼中无尽眷恋与不舍……
山盟海誓犹在耳,红颜已逝已成空。
百年相伴,终如大梦一场。
而这漫长孤寂的追寻之路,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更苦涩、更无望的梦?
人生如梦,世事皆空。
这道理,他何尝不懂?
只是,他偏不肯醒。
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对着棺中沉睡的故人,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已枯坐了百年。
终于。
他眼底最后一丝恍惚与脆弱,被彻底烧尽,淬炼成不容动摇的坚冰。
再次背起棺材。
他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内清晰回荡,“淮竹,我一定要让你回来。”
接下来的这些年,刘长安又去了很多地方。
涂山的转世续缘。
南国的借尸还魂。
不行,通通不行。
此界流传的种种秘闻传说,似乎都已走到了尽头。
他遍访诸地,唯独有一个地方,他未曾再踏足,心中也始终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与……希望。
傲来国。
那个神秘海外之地。
那个有着惊天动地之能的傲来三少,那位曾深深看他一眼的六耳小姐。
他们知晓的,恐怕远非此界其他人所能想象。
那里,或许藏着超越此界常规法则的隐秘,或许有他最后需要的关键之物。
或是……答案。
看来,无论如何,傲来国这一趟,是必须去了。
他将棺材重新用锁链缚好,贴上符箓,稳稳负在背上。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百年悲欢、如今空空如也的木屋,眼中再无留恋。
身形化作一道黯淡却决绝的流光,冲天而起,撕开云层。
向着海外。
向着那片神秘莫测之地,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破屋重归寂静,唯有竹林风声依旧,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