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对母女后,一连几日,我都有些心绪不宁。
妇人临别时那双饱含绝望与感激的眼睛,城外隐约传来的、关于流民聚集的传言,还有静安师太越来越凝重的面色,都像一块块石头压在我心头。感业寺的石炭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这股寒意。
净尘师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但并未多说,只是将寺中账目核对和一部分采买记录的整理工作更多地交给了我。这既是信任,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她用实实在在的庶务将我牢牢拴在寺内,避免我再“多管闲事”。
我强迫自己沉入数字和条陈之中。核对账目时,我发现寺中往年用于冬日施粥、布施寒衣的“善款”预算,今年因为炭价高涨和供奉减少,被压缩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据静安师太打听,长安城中不少寺院、富户,今年的“善举”也大幅缩水。
一边是皇家即将举行的、耗费巨大的先帝忌辰大法会,一边是城外嗷嗷待哺、无处避寒的流民。
这刺眼的对比,像一根针,扎得我坐立难安。
我再次翻开了皇后赏赐的《九章算术注》和那些宫中文书摘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石炭……
那乌黑、不起眼、被贵人们嫌弃的石头。
它救了感业寺的燃眉之急,能否……也救一救更多的人?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开始在我脑海中慢慢成形。这个计划风险极高,一旦行差踏错,可能万劫不复。但若成功……
我摊开一张新的纸,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我在犹豫。为了素不相识的流民,去冒可能毁掉自己刚刚得来不易的立足之地的风险,值得吗?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妇人颤抖着接过粟米袋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
还有那个孩子,在温暖房间里终于停止哭泣后,蜷缩在母亲怀里安睡的模样。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笔尖落下。
这一次,我写的不是香膏配方,也不是寺务琐记,更不是法会条陈。
我写下的,是一份关于如何利用“石炭”,在寒冬中赈济流民、稳定长安的紧急方略。
我将其命名为“炭济疏”。
全文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 势危: 简述今冬关中旱情后果,流民聚集长安城外的现状及其可能引发的治安、疫病风险。点明当前单纯施粥已不足以应对,关键是御寒。木炭价昂难以为继。
二、 物用: 详细陈述“石炭”(我称之为“益众炭”)的特性——火力猛、耐烧、价极贱(不及木炭十一)。并附上感业寺试用改良炉具(附图)后,烟尘气味大减、安全可用的实际记录。强调此物非奇技淫巧,乃“天地所生,济世之物”。
三、 策行: 提出具体实施方案。
1. 官督民办,以工代赈:由京兆府出面,组织流民中青壮,前往已知的蓝田等石炭产出地,以“工钱”或“口粮”形式,开采运输石炭。既解决流民生计,又获得廉价燃料。
2. 设场集散,平价惠民:在长安城外指定地点设立“炭场”,将开采的石炭集中,以极低价格(或部分免费)发放给流民聚集区,并派工匠指导搭建简易安全的石炭炉。
3. 寺观协力,劝导善用:请朝廷下敕,鼓励长安各寺院、道观,若用度有余,可仿效感业寺,试用石炭,将节省下的木炭经费用于增设粥棚、施舍寒衣。
4. 严查囤积,平抑炭价:请朝廷明令,严禁奸商囤积木炭、哄抬物价,并可视情况动用常平仓钱粮,补贴石炭运输,确保其“益众”之初衷。
在末尾,我写道:“此策非为邀功,实乃目睹饥寒,心如火焚。石炭虽浊,可暖万人身;此法虽简,或解一时急。伏乞陛下、皇后娘娘垂怜苍生,圣心独断。若蒙采纳,民女愿献上改良炉具之详图及试用所知,并听候驱驰,虽万死不敢辞。”
我没有提法会,没有提任何可能触及权贵利益的话语,只聚焦于“石炭御寒”这个最实际、最紧迫的问题。我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发现有用之物、心怀恻隐”的方外之人,一个愿意提供技术细节和局部经验的“献策者”。
写完后,我通读一遍,只觉得字字千钧,手心全是冷汗。
这封“炭济疏”,一旦递上去,就不再是后宫妃嫔间的香膏之争,而是直接介入了国计民生的赈济大事。我将彻底暴露在朝堂各方势力的目光之下。赞同者或许有,但触动的利益方只会更多——木炭商、相关官吏、甚至那些觉得“用石炭有失体面”的守旧清流。
更重要的是,李治和皇后会怎么看待我?一个安分制香、帮忙理账的“有用之人”,突然递上这么一份涉及朝政的方略,是觉得我“心怀天下”,还是“不安于室”、“妄议朝政”?
我将“炭济疏”仔细誊抄两份。一份自己留下,另一份……我犹豫了。
通过司制司转呈?不合适,这已远超司制司职权。
通过高力士?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且他上次警告我“莫与西市往来”,态度莫测。
通过卢老夫人?这会将京兆尹府直接卷入,未必是卢老夫人所愿。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条路——王内侍。
尽管他身份神秘,警告不明,但他是唯一一个主动接触我、并似乎有意引导我展现“更大价值”的宫中力量。他背后的“贵人”,或许正想看到我做些什么。
而且,“炭济疏”若能上达天听,无论结果如何,对我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试探和亮相。我需要一个能直达上层的通道,王内侍是目前唯一可能的选择。
风险极高,但值得一赌。
我让静心去请静安师太。当静安师太看到“炭济疏”的内容时,惊得几乎拿不稳纸页。
“武媚!你……你疯了?!”她脸色发白,“这是你能写的东西吗?这是朝中大人们该操心的事!你一个感业寺的尼姑,掺和进去,是嫌命长吗?”
“师太,”我平静地看着她,“城外每日都可能有人冻死饿死。石炭之法,或可救急。我既有此法,见死不救,于心何安?于修行何益?”
“可……可这后果……”
“后果我自承担。”我打断她,“师太,我只求你一件事。想办法,将这份东西,送到西市闻香阁,交给赵娘子,就说……是‘旧客所托,关乎许多人冷暖的急件’,请她务必转交该交之人。”
我将另一份誊抄好的“炭济疏”和一个装着那片金叶子的锦囊(作为给赵娘子的酬劳和封口费)递给静安师太。
静安师太手颤抖着,没有接。
“武媚,此事若泄露,或是上面怪罪下来,感业寺恐受牵连,你……你也会……”
“师太,”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坚定,“若事不成,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寺中和师太。但若有一线希望,能多救几人,便值得一试。请您……帮我这一次。”
静安师太看着我,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她接过锦囊和“炭济疏”,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烙铁。
“我……我尽力。但赵娘子是否肯传,那人是否肯收,收了是否会看,看了是否会递,递了上面是否会怒……皆非你我所能料。”她声音干涩,“武媚,你好自为之。”
她匆匆离去,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煎熬的等待中度过的。表面上,我依旧每日在“静思坊”制作香膏、核对账目,指导静心和帮工尼姑。但每一个脚步声,每一次院门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净尘师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我的眼神多了探究,但并未询问。
第三日傍晚,静安师太终于来了。她面色疲惫,眼中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亮光。
“东西……送出去了。”她低声道,声音沙哑,“赵娘子起初不敢接,见了金叶子,又看了开头几句,脸色变了。她说,‘那位旧客’已有近月未曾联系,她不知能否送到。但……她说会尽力一试,因为‘这或许真是救命的東西’。”
“她收下了?”我追问。
“收下了。连金叶子一起,原封退回,只说‘若真为救人,此物不敢取’。”静安师太将锦囊还给我,“武媚,赵娘子……或许也不完全是唯利是图之人。”
我握紧锦囊,心中五味杂陈。赵娘子的反应,让我看到了一丝这个时代市井人物身上未泯的良心。
“接下来,就只能等了。”静安师太忧心忡忡,“是福是祸……”
“听天由命。”我接口道,望向窗外再次飘起的雪花。
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天。
十天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没有宫中召见,没有司制司询问,甚至没有卢老夫人那边的任何动静。
仿佛那封“炭济疏”石沉大海。
我的心情从最初的紧张期待,渐渐沉入谷底,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天真莽撞。或许,王内侍根本不在意,或许,东西根本没能递上去,或许,递上去了也被随手扔在角落,无人问津。
腊月廿三,小年。
感业寺内也多了几分过节的气氛,虽然清淡,但各殿都仔细打扫过,厨房也准备了一些简单的素斋。净尘师太带领众尼做了祈福法事,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法事刚结束,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不是香客,而是……马蹄声,还有甲胄摩擦的声音!
寺中众人皆是一惊。净尘师太快步走向山门,我也跟着出去。
只见山门外,停着数辆覆盖着青布的官车,前后有十余骑禁军护卫。为首一人,正是高力士!
他今日穿着正式的宦官服色,面色肃然。见到净尘师太和我,他微微颔首。
“净尘师太,武娘子。”高力士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陛下口谕,宣感业寺弟子武媚,即刻入宫觐见。”
又来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带着禁军!
净尘师太脸色一变,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担忧。寺中其他尼姑也纷纷窃窃私语,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上前一步:“民女武媚,接旨。”
是“炭济疏”有回音了?还是……又出了别的祸事?
高力士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回头看了一眼净尘师太和面露惊恐的静心,对她们微微点头,示意她们安心,然后转身,走向那辆等候的宫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座巨大的、沉默的宫城。
车厢内,我独自一人,手指冰凉。
炭济疏,
你究竟是引来了赏识,
还是……
催命的符咒?
雪,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