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的报告在清晨六点发出。
三个邮箱,三份加密文件,附上了他能公开的所有证据:青林村征地合同的不合理条款、镇政府垫付三十万的凭证、老鹰嘴矿区的事故线索、以及稀土储量的初步分析。
发完邮件,他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虚脱。这是赌博,用他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人身安全做赌注。
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青林镇在晨光中苏醒,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平常。
秦云的手机响了,第一个打来的是郑国栋。
“小秦,你疯了?”郑国栋的声音里既有震惊,也有担忧,“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郑书记,来不及了。”秦云揉着太阳穴,“陈志强已经开始动粗,绑人、威胁,下一步不知道会是什么。我必须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让更多人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郑国栋压低声音,“你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市里、县里、镇里,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
“我知道。”秦云说,“但窟窿已经在那里了,我只是把它揭开。”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材料我看过了。”郑国栋终于说,“问题很严重,但证据链不完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陈志强和矿山事故有关,也没有证据证明稀土开采的意图。”
“所以需要调查。”
“调查需要程序,需要时间。”郑国栋叹了口气,“小秦,我怕你等不到调查结果出来。”
这话说得很重,但很现实。在官场,有时候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撑到最后。
“郑书记,请您支持我。”秦云说,“至少,让上面知道青林的情况。”
“我会尽力。”郑国栋说,“但你也要做好准备。今天之内,压力就会来。县里的、市里的,甚至可能省里的。你要顶住。”
挂断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干部们陆续来上班。赵国庆的黑色轿车驶入院子,他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秦云的窗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赵国庆点了点头,表情复杂。
秦云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整理文件。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他都要把该做的工作做完。
八点整,党政办通知开党委会。秦云拿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时,所有人都到了。
赵国庆、孙涛、王海燕、刘建军、还有另外几个党委委员。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赵国庆脸色凝重,孙涛面带微笑但眼神冰冷,王海燕低头看着文件,刘建军不停地擦着眼镜。
“人都齐了,开会吧。”秦云在主位坐下。
会议议题是研究第三季度经济工作。赵国庆照例先汇报,数据还是那些数据,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秦云听着,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里,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在观望?
轮到孙涛发言时,他的语气很轻松:“总的来说,成绩是主要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班子团结一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但秦云感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孙书记说得对,团结很重要。”刘建军接话,“但团结的前提是信任。如果班子内部都不信任,工作就没法开展。”
这话里有话。秦云看向刘建军,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刘所长说得对。”秦云开口了,“信任确实重要。但信任不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而是在坚持原则基础上的相互支持。比如财政工作,每一笔钱都要经得起审计,经得起群众监督,这才是真正的信任。”
刘建军的脸红了红,没再说话。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党政办主任张丽急匆匆走进来,在秦云耳边低语:“秦书记,县委杨县长电话,让您马上去县城。”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到。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秦云点点头:“知道了。”
他继续主持会议,直到所有议题讨论完,才宣布散会。
走出会议室时,王海燕跟上来:“秦书记,我陪您去吧?”
“不用,你留在镇上。”秦云说,“对了,青林村那边,你多关注。陈大山他们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您小心。”
下楼时,赵国庆追上来:“秦书记,我送您。”
车上,两人都没说话。车子驶出青林镇,进入山路后,赵国庆才开口。
“秦书记,今天的电话,可能跟您的报告有关。”
“你怎么知道报告的事?”
赵国庆苦笑:“在青林,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昨晚熬夜写材料,今天一早就发出去,总会有人知道。”
秦云看着窗外:“老赵,你是什么立场?”
这个问题很直接,赵国庆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在青林十六年,从办事员干到镇长。我对这里有感情,希望它好。但有时候,想做事和能做事,是两回事。”
“所以你就选择了妥协?”
“不是妥协,是......”赵国庆顿了顿,“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能做的事。比如陈大山的事,我找过陈志强三次,软硬兼施,才让他放人。如果硬碰硬,可能连这个结果都没有。”
“那矿山事故呢?你也知道吧?”
赵国庆的手抖了一下,车子在公路上轻微晃动。
“知道一点。”他的声音低下来,“但那种事,我管不了。安监是孙涛分管,公安是县里直管,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上报,可以坚持原则。”
“然后呢?”赵国庆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停在路边。他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秦书记,您知道孙涛的舅舅是谁吗?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刘建军的连襟是县法院副院长!在青林,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张网。我要是硬来,别说镇长,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
他喘着粗气,情绪激动:“我也有家庭,有老婆孩子要养。我可以不要乌纱帽,但不能不要饭碗!”
秦云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在青林经营了十六年的镇长,此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老赵,”秦云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人人都因为难就不做,那青林就永远是这个样子。”
赵国庆慢慢平静下来。他重新发动车子,声音沙哑:“秦书记,您说得对。但我还是那句话,小心。今天的会,可能是鸿门宴。”
车子驶入县城时,已经上午十点。县政府大楼前停满了车,秦云让赵国庆在路边等他,自己走了进去。
杨建国的办公室在五楼。秦云敲门进去时,里面不止杨建国一个人。
还有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微胖,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孙长海——孙涛的舅舅。另一个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秦云没见过,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郭伟。
“秦云同志来了,坐。”杨建国指了指沙发。
气氛很凝重。秦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面对三个人。
“秦云同志,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杨建国开门见山,“听说你对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有些不同意见?”
“不是不同意见,是发现了问题。”秦云纠正道。
“问题可以提嘛,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孙长海开口了,声音很温和,但眼神锐利,“你直接向市里、省里打报告,这不符合组织程序。有问题应该先向县委汇报。”
“孙部长,我报告里提到的问题,县里应该早就知道。”秦云说,“青林村征地纠纷半年了,镇政府垫付三十万也半年了,这些难道县委不知道?”
杨建国的脸色沉下来:“秦云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
“实事求是的态度。”秦云迎着他的目光,“杨县长,孙部长,还有这位领导,”他看向郭伟,“青林镇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矿山事故、征地纠纷、资金挪用......这些问题如果县里解决不了,我只能向上反映。这是党章赋予党员的权利。”
郭伟推了推眼镜,第一次开口:“秦书记,你提到稀土资源,有什么依据?”
“依据是二十五年前的地质勘探报告。”秦云说,“那份报告被封存,但数据是真实的。青林山脉的稀土储量价值巨大,这才是某些人盯上青林的根本原因。”
“那份报告我看过。”郭伟慢条斯理地说,“结论是风险太大,不适合开采。而且过去二十多年了,情况可能已经变化。”
“但价值没有变。”秦云说,“一吨氧化镨钕八十万,一吨氧化镝三百万。这个利润,足够让人铤而走险。”
办公室里沉默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秦云同志,”杨建国终于说,“你的报告,县委很重视。但这么大的事,需要慎重研究。在县委做出决定前,我希望你停止一切私下调查,集中精力抓好镇里的日常工作。”
这是要把他架空。
“杨县长,如果调查停止,陈志强那边......”
“陈志强那边,县里会协调。”孙长海接过话头,“秦云同志,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在基层锻炼是好事,但要把握好分寸。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层面该管的。”
赤裸裸的警告。
秦云站起来:“三位领导,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镇里还有很多工作。”
“等等。”郭伟叫住他,“秦书记,张书记让我带句话给你。”
张振国。终于来了。
“张书记说,年轻干部有冲劲是好事,但要识大体、顾大局。青林镇的项目是市里重点,要全力支持。至于其他问题,”郭伟顿了顿,“要相信组织,相信县委。”
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很清楚:听话,否则。
“我明白了。”秦云点头,“但我也有句话,请郭秘书转告张书记:我相信组织,也相信组织会查明真相。”
他走出办公室,关上门。走廊里很安静,但他的心跳如擂鼓。
下楼时,手机震动,是李想发来的短信:“秦书记,刘建军一小时后要去县城见陈志强,地点是‘听雨轩’茶楼。”
听雨轩,上次举报信照片里的地方。
秦云回复:“知道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走出政府大楼,阳光刺眼。赵国庆的车还停在路边,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怎么样?”赵国庆问。
“预料之中。”秦云拉开车门,“老赵,送我去个地方。”
“去哪?”
“听雨轩茶楼。”
赵国庆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衣服上。
“秦书记,您......”
“我想亲眼看看。”秦云说,“放心,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
车子驶向城西。听雨轩是县城最高档的茶楼,仿古建筑,门口挂着红灯笼。
秦云让赵国庆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自己坐在车里观察。十一点半,刘建军的白色轿车果然出现了。他下车时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进茶楼。
五分钟后,陈志强的黑色奔驰也到了。他下车时戴着墨镜,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像是保镖。
秦云拿出手机,调到拍照模式,拉近镜头。虽然隔着玻璃,但能清晰地拍到两人走进茶楼的背影。
“老赵,你认识陈志强后面那两个人吗?”
赵国庆仔细看了看:“左边那个有点眼熟......好像是县治安大队的,姓王。右边那个不认识。”
警察。秦云心里一沉。陈志强连警察都能调动?
他继续等待。茶楼的二楼窗户拉着竹帘,看不清里面,但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刘建军和陈志强对坐,谈着交易,或许还有那个厚厚的信封。
半小时后,两人先后出来。刘建军先走,脚步匆匆。陈志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才上车离开。
秦云拍下了整个过程。
“回去吧。”他对赵国庆说。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青林镇时,赵国庆忽然说:“秦书记,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
“我有个亲戚,在县档案馆工作。”赵国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如果您需要查什么档案,我可以帮忙。”
秦云看向他。这个犹豫了十六年的镇长,终于要做出选择了吗?
“老赵,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赵国庆握紧方向盘,“十六年,我妥协了太多,对不起太多人。今天在县城,看到您面对三个领导都不低头......我惭愧。”
车子驶入镇政府大院。夕阳西下,把一切都染成金色。
秦云下车时,拍了拍赵国庆的肩膀:“谢谢你,老赵。”
回到办公室,秦云把拍到的照片导入电脑。刘建军和陈志强会面的证据,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至少是一个线索。
他打开邮箱,有三封新邮件。一封是郑国栋的,说已经将材料转给市纪委。另一封是省国土资源厅的自动回复,说已收到材料。第三封......没有发件人,只有一个附件。
秦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附件是一份扫描件,很模糊,像是从旧报纸上拍下来的。标题是:《青林地质勘探队遇险,一人失踪》。
日期是1992年8月15日。文章很短,只说勘探队在老鹰嘴区域作业时遭遇山体滑坡,一名队员失踪,搜救三天无果,推断遇难。
失踪队员的名字被打上了马赛克,但秦云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1992年8月,正是他们结束勘探准备撤离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山里连下了三天暴雨,确实有滑坡风险。
但他不记得有队员失踪。周明远也从未提过。
秦云盯着屏幕,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二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周明远要隐瞒?为什么这份报道会被尘封?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青林镇的夜晚再次降临,带着它所有的秘密和黑暗。
秦云关掉电脑,走到窗前。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二十五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最核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比稀土、比矿山事故、比所有的权力交易都更可怕。
手机震动,又是那个神秘号码,只有两个字: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