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像两颗血红的眼睛。
秦云盯着这条短信,足足一分钟没动。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镇政府大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卫室的灯还亮着。
快跑?跑去哪里?为什么要跑?
他拿起手机回拨那个号码,和之前一样,无人接听。再拨,已经关机。
秦云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他的走动而变形,像一个不安的幽灵。
对方在警告他。不是威胁,是警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危险已经迫近,意味着有人要对他下手了。
会是谁?陈志强?孙涛?还是更上层的人?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黑暗中的青林镇。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此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个角落都可能藏着危险。
但他不能跑。跑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跑了,青林的事就再也没人管了;跑了,那些被埋藏的秘密就永远不见天日了。
秦云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他把所有重要文件——地质报告、会议记录、照片、举报材料——全部加密备份,上传到云存储,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自己出事,这些材料会自动发给三个邮箱:郑国栋、省纪委、还有一家知名媒体的调查记者。
做完这些,已经是晚上九点。他感到饥饿,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镇政府食堂早就关门了。秦云拿起外套,准备去镇上的小面馆吃碗面。走出办公室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返回去,从抽屉里拿出那把瑞士军刀,放进口袋。
下楼时,遇到值班的党政办副主任老陈。
“秦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吃个饭。”秦云随口说,“老陈,今晚你值班?”
“是啊,轮到我了。”老陈递过来一支烟,“秦书记,听说您今天去县里开会了?”
消息传得真快。秦云接过烟,没点:“开个短会。镇里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大事。”老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就是下午孙副书记来过一趟,在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
秦云心里一紧:“他找我?”
“没说找您,就是转转。”老陈顿了顿,“秦书记,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孙副书记最近......活动挺多的。”老陈的声音更低了,“昨天他还请县里几个部门的领导吃饭,就在镇上的‘如意酒楼’。我有个亲戚在那儿当服务员,听到他们提您的名字。”
秦云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
走出镇政府大院,夜风带着凉意。青林镇的街道很安静,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只有几家小餐馆还亮着灯。
秦云常去的那家面馆在街尾,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大家都叫她刘婶。店面很小,只有四张桌子,但面做得好吃。
推门进去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刘婶正在收拾灶台,看到秦云,愣了一下。
“秦书记?这么晚还没吃?”
“忙忘了。”秦云在靠墙的桌子坐下,“老规矩,一碗牛肉面。”
“好嘞,马上。”刘婶擦了擦手,开始煮面。
店里很安静,只有灶火的声音和煮面的咕嘟声。秦云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疲惫。这种疲惫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青林的每一天,他都要面对无数的算计、试探、威胁。
“秦书记,您的面。”刘婶把面端上来,又加了碟小菜,“送的,您尝尝,我自己腌的萝卜。”
“谢谢刘婶。”
秦云低头吃面。热汤下肚,稍微驱散了些寒意。他吃得很快,像是要赶时间。
“秦书记,”刘婶在对面坐下,欲言又止,“有件事......”
秦云抬起头。
“今天下午,有两个陌生人来店里吃饭。”刘婶压低声音,“他们问了我很多关于您的事——您常不常来,喜欢吃什么,一般几点来。我觉得不对劲,就留了个心眼。”
秦云放下筷子:“长什么样?”
“一个三十多岁,平头,左脸有道疤。另一个年轻些,戴着棒球帽,看不清脸。”刘婶回忆道,“他们说话带点县城口音,不像本地人。”
疤脸?秦云想起陈大山的描述,劫走他的人里,就有一个左脸有疤的。
“他们还问了什么?”
“问您晚上一般几点回宿舍,平时有没有人跟您一起。”刘婶说,“秦书记,您可得小心点。我看那两个人不像好人。”
秦云点点头:“谢谢刘婶提醒。以后如果还有人问起我,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懂。”刘婶站起来,“秦书记,您慢慢吃,我给您加点汤。”
吃完面,秦云付了钱,又多给了二十块:“刘婶,麻烦你件事。如果有人问起我今晚来过没有,你就说没看见。”
刘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您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走出面馆,秦云没有直接回镇政府。他在街上慢慢走着,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夜很安静,偶尔有狗叫声从巷子里传来。路灯昏黄,很多地方是黑暗的。秦云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握着那把军刀。
走到镇政府大院附近时,他看见大院对面的小卖部门口站着两个人,在抽烟。路灯照不清他们的脸,但其中一个的身形很像下午在茶楼见过的,陈志强那个保镖。
秦云停下脚步,转身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子很窄,两边是老旧的红砖房,有的已经废弃。他记得这条巷子能通到镇政府后门。
巷子里没有灯,只有住户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秦云贴着墙走,脚步很轻。走到一半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很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加快了脚步。后面的脚步声也加快了。
秦云开始跑。巷子很黑,他只能凭记忆往前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追他。
快到巷口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猛地把他拉进一扇门里。
“别出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外面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外。
“妈的,跟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肯定在这附近,找找。”另一个声音。
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云靠在墙上,喘着粗气。黑暗中,他看不清拉他的人是谁,但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老马?”他试探着问。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秦书记还记得我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跟着你。”老马的声音很轻,“从面馆出来就跟上了。那两个人也在跟,我比他们快一步。”
秦云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谢谢你。但太危险了,你不该露面。”
“我不露面,您今晚可能就出事了。”老马说,“秦书记,他们真的要动手了。”
“谁?”
“陈志强,吴建国,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老马咳嗽了几声,“我听到他们说话了,说您不能再留。要么自己走,要么......永远留下。”
永远留下。秦云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们还说,如果您不走,就制造个意外。”老马的声音在颤抖,“车祸,或者......失足坠崖。在青林,这种意外很容易安排。”
秦云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威胁,是杀人计划。
“老马,你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吗?那个‘国宝’?”
黑暗中,老马沉默了很久。
“我不确定,但听说过一些。”他终于说,“二十五年前,地质队在山里挖到了东西。不是稀土,是更值钱的。有人说是一批文物,有人说是什么稀有矿物。当时队里有个年轻人,想把东西上报,结果......失踪了。”
秦云想起那份扫描的旧报纸:“是1992年8月的事?”
“您知道?”老马有些惊讶。
“看到过报道。”秦云说,“但报道说失踪,没说原因。”
“哪有什么原因,就是被人害了。”老马压低声音,“吴建国他爹当年是勘探队的司机,喝醉后说过,那年轻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人推下了悬崖。”
“谁推的?”
“不知道,吴老头没说。”老马说,“但他留了样东西,说是证据。吴建国这些年一直在找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小本子,说是那年轻人写的日记。”老马说,“吴老头临死前把本子藏起来了,说那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谁拿到,谁就能活,但也可能死得更快。”
日记本。秦云心里一动。周明远从来没提过日记本的事。
“本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吴建国也不知道,所以才拼命找。”老马说,“秦书记,我告诉您这些,是觉得您是个好官。但您也看到了,在青林,好官活不长。您还是......走吧。”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秦云问,“青林村的村民怎么办?那些被欠钱的矿工怎么办?”
老马沉默了。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很轻,像是在搜索。秦云和老马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渐渐远去。
“秦书记,这里不能久留。”老马说,“我送您回镇政府。今晚您别住宿舍了,换个地方。”
“去哪?”
“我家。虽然破,但安全。”老马说,“吴建国他们想不到您会在我那儿。”
秦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跟着老马走出藏身之处,两人贴着墙,在黑暗中穿行。
老马家在后街的一条窄巷里,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门窗老旧。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药味。
“条件差,您将就一下。”老马打开灯,是一盏十五瓦的节能灯,光线昏暗。
秦云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瓶降压药,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孩子。
“那是......”秦云问。
“我老婆和儿子。”老马的声音有些沙哑,“十年前车祸,都没了。”
秦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习惯了。”老马摆摆手,“秦书记,您睡床,我睡地上。”
“那怎么行,我睡地上。”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都睡在了床上——老马坚持,说地上潮。
关灯后,屋里一片漆黑。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帘,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秦书记,”老马忽然说,“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你说。”
“帮我找我儿子的坟。”老马的声音很轻,“当年出事,我被吴建国的人看着,没能好好安葬他。只知道埋在后山那片乱坟岗,具体位置不清楚。您要是以后有机会,帮我找找,给他烧点纸。”
秦云感到喉咙发紧:“老马,你不会有事。”
“难说。”老马叹了口气,“我躲了两年,今天露面,他们肯定知道了。吴建国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跟我一起走。”
“走不了。”老马说,“我老娘还在他们手里。我要是跑了,老娘就没命了。”
秦云沉默了。在青林,每个人都有软肋,都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睡吧,秦书记。”老马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但秦云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陈大山的愤怒、赵国庆的犹豫、王海燕的勇敢、李想的信任、陈志强的威胁、郭伟的警告......
还有周明远躺在病床上的脸。老书记说:“青林镇不简单。”
是啊,太不简单了。一个看似普通的山区小镇,藏着二十五年前的秘密,藏着百亿的矿产,藏着人命,藏着权力的交易。
而他,一个被“发配”来的镇党委书记,能改变什么?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悠长。秦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明天,还有明天的战斗。
凌晨三点左右,他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是脚步声,在门外。
秦云立刻清醒了。他轻轻推醒老马,用手指了指门外。
老马也听到了,脸色瞬间苍白。他示意秦云躲到床底下,自己则拿起门边的一根木棍。
脚步声停在门口。门把手轻轻转动。
老马举起了木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手机铃声。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脚步声匆匆离去。
秦云从床底爬出来,和老马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是吴建国的人。”老马低声说,“他们找到这儿了。”
“我们得离开。”秦云说。
“等天亮。”老马看了看窗外,“现在出去,太危险。”
两人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
秦云拿出手机,想发条短信,发现没有信号。老马说,这片区域信号被屏蔽了,吴建国干的,为了方便控制。
凌晨四点,天边泛起鱼肚白。老马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背包,塞了几件衣服和那瓶药。
“秦书记,我们走。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绕到镇政府后面。”
两人悄悄出门。巷子里还是一片黑暗,但东方已经微亮。
老马在前面带路,秦云跟在后面。小路很窄,两边是废弃的房屋和杂草。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
走到巷口时,老马突然停下,举起手示意。
前面有人。
两个黑影站在路口,手里拿着棍棒。
“老马,好久不见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秦云认出来了,是吴建国。五十多岁,秃顶,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一根钢管。
“吴建国。”老马的声音很平静,“放我们走。”
“走?去哪?”吴建国笑了,“老马,你躲了两年,今天为了这个当官的露面,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老马说,“吴建国,你做的那些事,早晚会有报应。”
“报应?”吴建国冷笑,“在青林,我就是报应。老马,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可以饶你一命。”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吴建国挥了挥手,“上!”
两个打手冲过来。老马把秦云往后一推:“秦书记,快跑!”
秦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打斗声、惨叫声。他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
天快亮了。青林镇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秦云跑过废弃的茶厂,跑过空荡的街道,跑向镇政府。他的肺像火烧一样疼,腿像灌了铅一样重。
快到镇政府时,他看见大院门口站着几个人。是赵国庆、王海燕、李想,还有几个镇干部。
他们看到秦云,都愣住了。
“秦书记,您......”赵国庆快步走过来,“您没事吧?我们找您一晚了!”
秦云喘着气,回头看去。巷子方向,没有人追来。
老马呢?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赵国庆的肩膀。
“老赵......”秦云的声音嘶哑,“带人去后街,救老马......”
话没说完,他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