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秦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浓烈、刺鼻,带着某种冰冷的洁净感。他睁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秦书记,您醒了?”一个年轻的女声。
秦云转过头。护士小杨站在床边,手里端着托盘。她看起来二十出头,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月牙。
“我......”秦云想说话,但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别动,您昏迷六个小时了。”小杨扶他坐起来,递过一杯温水,“刘院长说您是疲劳过度加低血糖,需要休息。”
秦云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感。他环顾四周——这是镇卫生院的病房,很小,只摆了两张床。另一张床空着,床单洗得发白。
窗外的天色大亮,应该是上午。
“现在几点?”秦云问。
“快十点了。”小杨说,“赵镇长他们都在外面等着,还有王副镇长、李秘书。”
“老马呢?”秦云突然想起,抓住小杨的手,“老马怎么样了?”
小杨被他吓到了,手里的托盘晃了一下:“什、什么老马?”
秦云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他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昨晚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五十多岁,脸上有疤,你们有没有收治?”
小杨摇摇头:“昨晚只有您一个人被送来。赵镇长背您来的,说您晕倒在镇政府门口。”
老马没有来卫生院。这意味着什么?
秦云掀开被子要下床,被小杨拦住:“秦书记,您不能动!刘院长说要卧床观察!”
“我有急事。”秦云坚持站起来,眼前黑了一下,扶住床头柜才站稳。
“至少让我叫刘院长来检查一下。”小杨急得直跺脚。
门开了,刘明院长走进来,白大褂有些皱,眼睛里带着血丝。
“秦书记,您感觉怎么样?”刘明示意小杨出去,关上门。
“刘院长,昨晚有没有一个叫老马的人被送来?受伤的,五十多岁。”
刘明沉默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没有。昨晚只有您。但我听说......”他压低声音,“听说后街出了点事,有人打架。派出所去看了,地上有血,但没人。”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有血,没人。老马要么被抓走了,要么......他不敢往下想。
“谁处理的现场?”
“孙副所长带人去的。”刘明说,“做完笔录就走了。秦书记,我劝您一句,有些事......”
“我知道。”秦云打断他,“谢谢刘院长。我现在可以出院吗?”
“理论上还要观察一天,但如果您坚持......”刘明叹了口气,“我给您开点药,一定要按时吃。您这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
秦云换好衣服走出病房时,赵国庆、王海燕、李想都在走廊里等着。三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秦书记!”王海燕快步迎上来,“您没事吧?”
“我没事。”秦云摆摆手,“老马呢?找到没有?”
赵国庆摇摇头,脸色凝重:“我带人把后街搜了一遍,只找到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个破旧的烟盒,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秦云接过烟盒。红梅牌,最便宜的那种。他记得昨晚在老马家,看到桌上就放着这个牌子的烟。
“还有打斗痕迹,地上有拖拽的血迹,但到巷口就没了。”赵国庆继续说,“问了附近几户人家,都说没听见,没看见。”
“他们不敢说。”王海燕低声说,“吴建国在后街很有名,没人敢惹。”
李想一直没说话,但眼神里满是担忧。
“回镇政府。”秦云说。
“秦书记,您需要休息......”赵国庆想劝。
“回镇政府。”秦云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四人走出卫生院。上午的阳光很好,照在青林镇的街道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买菜的主妇、晒太阳的老人、嬉闹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假装不知道。
回到镇政府办公室,秦云让李想把门关上。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秦云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陈志强和吴建国是一伙的,他们在青林做的不是旅游开发,而是为了山里的东西。老马知道内情,昨晚为了救我,可能已经......”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秦书记,我们报警吧。”王海燕说,“这是刑事案了。”
“报哪个警?”赵国庆苦笑,“孙副所长昨晚去了现场,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觉得他会认真查吗?”
“孙副所长和孙涛是......”李想问。
“堂兄弟。”赵国庆说,“在青林,很多关系都是这样盘根错节。”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但屋里的气氛却异常沉重。
“我们还有别的路吗?”王海燕问。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镇政府大院。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几个干部在说话,看到他的窗户,立刻散开了。
“有。”秦云转过身,“既然他们想让我走,说明我查的方向对了。他们越怕,我们越要查。”
“怎么查?”赵国庆问,“现在敌暗我明,您昨晚差点出事。”
“所以要改变方法。”秦云说,“老马昨晚说了一件事——吴建国的父亲当年是勘探队的司机,留了一本日记,里面可能记录了二十五年前的真相。那本日记就是关键。”
“日记在哪里?”
“不知道,吴建国也在找。”秦云说,“但老马提到,吴老头把日记藏起来了,说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我们要在吴建国之前找到它。”
“怎么找?我们连吴老头埋在哪里都不知道。”赵国庆说。
秦云想了想:“老马说过,吴老头临死前把日记藏起来了。人在临死前,通常会选择对自己有意义的地方藏东西。吴老头是青林本地人,他会在哪里?”
“家里?”王海燕说。
“太明显,吴建国肯定找过了。”秦云摇头。
“坟地?”李想试探着说。
秦云眼睛一亮:“有可能。但吴家祖坟很大,具体在哪座坟里?”
“我知道一个人可能清楚。”赵国庆忽然说,“镇上的老风水先生,姓胡,八十多了。青林镇谁家迁坟、下葬,都要请他看风水。他应该记得吴老头埋在哪里。”
“胡先生住哪?”
“镇东头,但......”赵国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这两年身体不好,很少见人。而且,他儿子在吴建国的矿上干活,不一定肯说。”
“我去试试。”秦云说。
“太危险了。”王海燕反对,“您现在出去,万一......”
“所以不能明着去。”秦云说,“老赵,你帮我准备点东西。李想,你去找胡先生的邻居打听一下,他最近什么时候出门。海燕,你留在镇上,盯着孙涛和刘建军那边。”
三人领了任务离开。秦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几封新邮件,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主题只有一个问号。
他点开,附件是一张照片。很模糊,像是在车里偷拍的,画面里是两个人:陈志强和另一个中年男人,在一家高档会所门口握手。
秦云放大照片。那个中年男人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保存照片,继续看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
“省国土厅李伟,陈志强的大学同学。”
李伟?秦云猛地想起周明远笔记本上的记录——李副局长的儿子,现在是省国土资源厅矿业处处长。
原来如此。陈志强不是通过郭伟搭上张振国,而是通过李伟这条线。但郭伟为什么也卷进来?张振国知道吗?
手机震动,是郑国栋。
“小秦,你怎么样?”郑国栋的声音很急,“我听说你住院了?”
“我没事,郑书记。您听到什么了?”
“县里传开了,说你昨晚遇袭。”郑国栋压低声音,“杨县长早上开了紧急会议,说要确保你的安全。但我觉得......这是做样子。”
“我知道。”
“还有,你那份报告有回应了。”郑国栋说,“省纪委已经关注,但要求补充更多证据。市纪委这边......阻力很大。”
“意料之中。”
“小秦,你要小心。”郑国栋的声音很严肃,“我收到消息,有人想把事情定性为你‘工作方法不当引发的冲突’。他们在准备材料,可能要对你进行调查。”
调查他?秦云冷笑。这倒是个好办法,把他困在程序里,就没法继续查了。
“谢谢郑书记提醒,我会注意。”
挂断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车停稳后,孙涛从后座下来,手里拿着公文包,抬头看了一眼秦云的窗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孙涛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办公楼。
那笑容很标准,很官方,但秦云从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一种看穿结局的笃定。
孙涛知道他昨晚遇袭,知道老马失踪,知道一切。但他依然这么从容,为什么?
因为在他眼里,秦云已经输了。一个差点死掉、线人失踪、上面要调查的镇党委书记,还能翻起什么浪?
秦云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最底层放着周明远留下的笔记本和地质报告。他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像是在抚摸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二十五年前,周明远选择了封存真相,选择了妥协。二十五年后,他秦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不。
他拿起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周明远写的一句话,字迹很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下笔:
“有些真相,需要时间来揭开。但时间,也需要勇敢的人去争取。”
秦云合上笔记本,锁回抽屉。
他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领。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依然坚定。
李想敲门进来:“秦书记,打听清楚了。胡先生每周三下午三点,会去镇外的土地庙上香,雷打不动。今天就是周三。”
“好。”秦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
“还有......”李想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吴建国上午去了后山,带了好几个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后山?秦云心里一动。吴家祖坟就在后山。
“知道具体位置吗?”
“不清楚,但胡先生肯定知道。”
秦云穿上外套:“我们走。”
“秦书记,就我们两个?”李想有些紧张。
“人多目标大。”秦云说,“放心,他们现在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
两人走出镇政府,没有开车,步行往镇东头走。午后的阳光很暖,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云走在人群中,感受着青林镇日常的脉搏。这个小镇有它的生命,有它的呼吸,有它的悲欢离合。而那些藏在暗处的交易和罪恶,就像毒瘤,正在侵蚀这个生命。
他必须切除它。
走到土地庙时,正好三点。这是一座很小的庙,只有一间正殿,供奉着土地公。庙前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个老人,正在晒太阳。
秦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胡先生。”他轻声说。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我不看风水了,老了。”
“我不是来看风水的。”秦云说,“我想问个人。”
“谁?”
“吴建国他爹,吴德福。二十五年前去世,埋在哪儿?”
胡先生猛地睁开眼睛,盯着秦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给他上柱香。”
“你?”胡先生打量着他,“你是新来的秦书记吧?”
秦云点点头。
胡先生沉默了。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后山,虎头崖下,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坟。”胡先生终于说,“但那地方不干净,你最好别去。”
“怎么不干净?”
“吴德福死得蹊跷。”胡先生压低声音,“说是病死的,但下葬那天,棺材特别沉。有人听见里面有动静。”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
“还有,”胡先生左右看看,“吴德福临死前找过我,让我给他选个特别的坟位。我问为什么,他说......要镇住一些东西。”
“镇住什么?”
“他没说。”胡先生摇头,“但那天他眼神很怪,像是怕什么。秦书记,你要是去,最好白天去,天黑前一定下山。”
秦云站起身:“谢谢胡先生。”
“等等。”胡先生叫住他,“这个你拿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秦云。里面是一把桃木做的匕首,很粗糙,但看得出是手工做的。
“我年轻时候做的,开过光。”胡先生说,“那地方......需要这个。”
秦云接过匕首:“谢谢。”
走出土地庙,李想问:“秦书记,我们现在去后山吗?”
秦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明天一早去。”他说,“今天先准备。”
两人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林镇的街道上。影子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像是在追逐什么,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秦云握紧了口袋里的桃木匕首。木头的纹理抵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明天,他将前往虎头崖,寻找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寻找那本可能改变一切的日记。
而此刻,在青林镇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人在盯着他,计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场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谁先找到日记,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秦云抬起头,看向后山的方向。山峦在夕阳中呈现出暗红色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猛兽。
虎头崖就在那片山峦之中,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揭开秘密的人,也等待着埋葬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