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像一层油,浮在意识的表面。
秦云在朦胧中感觉自己被抬起、放下、固定。轮胎碾过路面的震动透过担架床传来,规律而细密。救护车鸣笛声尖锐地撕开夜幕,但只响了短短两声就停了,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镇静剂的剂量控制得很精准——足够让他无法自主行动,却未完全剥夺知觉。他听见前车厢传来压低声音的对话,是接他的那两人之一:
“二组就位了吗?”
“三分钟前确认过,在预定位置待命。”
“保持频道清洁,从现在起非必要不通讯。”
“明白。”
车轮继续滚动。秦云尝试动手指,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手肘,勉强能感到纱布粗糙的纹理。左腿的钝痛被药物稀释成遥远的闷响,但脚踝处的固定支架边缘硌着肌肉,带来持续的、尖锐的提醒——他还活着,还在移动,还在局中。
车突然减速。
不是红灯那种平稳的制动,而是紧急的、带着迟疑的顿挫。秦云感到身体微微前倾,固定带勒紧肩膀。
“前方施工改道?”司机的声音,带着疑问。
“导航没显示……”副驾驶的人话音未落,对讲机里突然爆出急促的电子音,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切进来,说的是方言,语速极快。
秦云听不懂全部,但捕捉到了几个词:“检查”“临时”“靠边”。
这不是计划内的。
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被氧气面罩和仰卧角度限制,只能看到车顶一小块区域。上方一个小型储物柜的门随着车辆晃动微微开合,里面整齐码放着医用敷料和密封器械包,最外侧,一把剪刀的尖端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光。
车完全停下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敲击路面的声音沉重,不像是普通交警或路政人员。有人敲了敲救护车侧门,力道适中,但节奏里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防疫检查,开门。”
副驾驶的人降下车窗一小缝:“我们是转院救护车,病人情况危急,需要尽快……”
“所有车辆一律检查,开门。”外面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压迫感透过缝隙渗进来。
短暂的沉默。秦云听到副驾驶的人呼吸频率变了,右手似乎移向了腰侧——那里可能有枪。
就在这时,对讲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周副主任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配合检查,出示文件。”
副驾驶的手停住了。几秒钟后,他打开车门锁。
侧滑门被拉开,凌晨的冷空气灌进来,带着街道尘埃和柴油尾气的味道。一个穿深色制服的男人探进上半身,目光先扫过车内设备,然后落在秦云身上。男人四十岁上下,脸方而平,眼睛细长,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露出的部分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了看监护仪屏幕,又看了看秦云被纱布包裹的右手和左腿的固定架。
“什么伤?”
“高空坠落,开放性骨折加脏器挫伤。”副驾驶的人递过一个文件夹,“转院手续和病历都在这里,病人需要持续吸氧,不能耽误。”
男人接过文件夹,却没有翻看。他的视线停留在秦云脸上,似乎想从这昏迷的面容中读出什么。秦云保持呼吸平稳,眼皮在镇静剂作用下自然微阖,只有他自己知道,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紧绷。
三秒,五秒。
车外传来另一辆车的喇叭声,远处有警笛响起,但很快又远去。时间被拉成细丝,随时可能断裂。
男人终于退后一步,将文件夹递回。“走吧。”
车门关上。引擎重新发动,车辆缓缓起步,加速,汇入道路。
直到驶出两个街区,副驾驶才低声对着通讯器说:“过去了。”
“确认对方身份?”周副主任问。
“制服是市交管局夜查队的样式,但肩章细节不对,靴子也不是制式。”副驾驶顿了顿,“他们至少四个人,路边两辆车,都是民用牌照,但车胎是加强防爆胎。”
“知道了。按备用路线前进,三号点汇合。”
通话结束。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经变了。秦云能感到前座两人的警惕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触发雷霆反应。
备用路线显然更曲折。车频繁转弯,时快时慢,有时突然在某个路口急转,有时又在无人的小路上疾驰。秦云通过身体的倾斜角度和离心力,在脑海中拼凑着大概的方向——他们在往城外走,但不是高速入口的方向,更像是城乡结合部。
镇静剂的效果正在缓慢消退。指尖的麻木感开始退潮,疼痛则更清晰地涌上来。秦云尝试动了动右手无名指,成功了,虽然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需要那剪刀。
不是为了攻击——以他现在的状态,连坐起来都困难。而是需要一个能藏在手心里、能划开什么东西的硬质边缘。一个最后的选择。
车辆又一次减速,这次是平稳地拐进某个场地。轮胎碾过碎石路面,发出细碎的破裂声。几秒钟后,车完全停下,引擎熄火。
后门被拉开。这次不是检查站,而是一个空旷的仓库内部。高耸的屋顶上挂着几盏工业灯,光线昏黄,照出地面上陈年的油渍和拖痕。空气里有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周副主任站在车外,身边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便装,但站姿和眼神暴露了他们的职业特征。其中那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短发利落,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转移顺利?”周副主任问。
“中途遇到一次拦截,伪装成交管检查,放行了。”副驾驶下车汇报。
周副主任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到担架床边,看着秦云:“药效差不多过了吧?”
秦云睁开眼,点了点头。
“能说话吗?”
“可以。”声音比在医院时更沙哑。
周副主任示意医护人员解开固定带,将秦云转移到一张带轮子的医疗床上。“这里是临时安全点,我们只停留四十分钟。你需要换车,换医疗团队,换一切可追踪的信息。”
女人走过来,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秦云。上面是一张地图,标记着三个移动的光点。“这是三辆和我们同时从医院出发的救护车,路线不同,目的地不同。你是第四辆,现在停在这里。”她点了点屏幕上一个静止的蓝点,“接下来,你会进入这辆车。”
她指向仓库角落。那里停着一辆银灰色厢式货车,车身上印着“鲜蔬速递”的logo,侧门敞开,里面经过改装,有简易医疗设备和固定床位的空间。
“货车会带你到真正的医疗点,车程两小时。我是沈雨,专案组医疗安全负责人,接下来的恢复期由我负责。”女人语速快而清晰,“路上我会给你注射营养剂和止痛药,但不会再用镇静剂。你需要保持清醒,因为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你可能需要自己行动。”
秦云看向自己的左腿:“这个状态,怎么行动?”
沈雨从随身医疗箱里取出一个注射器。“加速愈合方案的第一剂。它会刺激细胞再生和代谢,配合物理治疗,理论上两周的恢复期可以压缩到七天。但副作用很明显——疼痛等级会提升,发烧,肌肉痉挛,而且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
“打吧。”秦云说。
沈雨看向周副主任,后者微微颔首。冰凉的酒精棉擦拭过手臂皮肤,针头刺入静脉。几乎在药物推入的同时,一股灼热感从注射点炸开,迅速扩散到整个手臂,然后像野火一样蔓延全身。
秦云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汗水几乎瞬间浸湿了病号服的后背。
“第一次注射反应最强烈,之后会逐渐适应。”沈雨记录着监护仪数据,“现在,转移。”
秦云被推往厢式货车。经过周副主任身边时,后者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记住,你现在是昏迷状态。”周副主任低声说,“在任何非安全环境,保持这个状态。只有沈雨说‘天亮’,你才能睁眼。”
“如果……”
“没有如果。”周副主任打断他,“车上有应急方案,沈雨知道该怎么做。你只需要活着到达。”
秦云被固定进货车内部。车门关闭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仓库高处的一扇小窗,窗外天色还是浓黑,但东边天际线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灰白,像一道即将裂开的缝隙。
车门合拢,锁扣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引擎发动,货车缓缓驶出仓库,驶入依旧沉睡的街道。
沈雨坐在秦云左侧的折叠椅上,手中平板上显示着路线图和数个监控窗口。她戴着耳机,偶尔低声回应。
秦云在药物带来的剧痛和眩晕中,紧紧握着右手——在那段从救护车转移来的混乱中,他用勉强能动的手指,从那个储物柜里,勾出了那把小巧的、锋利的手术剪刀。
此刻,剪刀正藏在他的掌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纱布渗入皮肤。
车轮滚滚向前。城市在身后渐渐远去,前方道路延伸进还未散尽的夜色里。而更深的黑暗,正在路的尽头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