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东华门轰然洞开,两列禁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鱼贯而出,甲胄铿锵,如同一人,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军士们低声传递着警跸的命令,声音虽轻,但皇权威严的气势却扑面而来。
紧接着,十几名身着绯色、绿色官袍的礼部官员缓步走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东华门城楼上,张茂则拉长声音高呼:“圣——驾——至——!”
一顶明黄伞盖应声立起,皇帝赵顼身披赭红色裘袍,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不怒自威。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肃立于皇帝身后。
下方的士子们见到天子亲临,心中无不震撼,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那十几名礼部官员迅速分散两侧,齐声高唱。
“躬——身——!”
士子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朝着城门方向深深作揖。
官员又唱。
“不——必——拜——!”
“唱——喏——!”
士子们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官家,圣躬安!”
赵顼微微颔首。
张茂则随即宣道。
“上谕:朕安。”
礼部官员再唱:“直——身——立——!”
士子们这才直起身来。
此时,一名禁军将领快步上前,向张茂则禀报了方才双方争执的最新情况。
张茂则转身,当着众人的面向赵顼详细奏报。
赵顼听罢,眉头紧锁:“竟有此事?”
赵野作为殿中侍御史,站得离皇帝最近,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得知那些为自己发声的寒门学子竟遭如此羞辱,他脸上瞬间阴云密布,胸中怒火翻涌。
周围群臣闻言也面露不悦,而新党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下面那些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中,多有他们的子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些晚辈竟敢如此嚣张,公然侮辱各地学子。
此事若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连忙上前,对赵顼奏道:“官家,这些学生言行无状,虽因意见不合而起口角,也不该如此失仪。”
“臣请命下去训诫一番。”
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并未准奏,只是淡淡道。
“此等小事,何劳相公亲自出面?”
他随即转向赵野:“赵卿,你代朕去处理。好好问问双方,究竟是何诉求。”
赵野心领神会,皇帝这是要借他之手,好好敲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权贵子弟。
他当即拱手:“臣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最懂循循善诱之道。领旨!”
说罢,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张茂则高声宣谕。
“上谕:着殿中侍御史赵野,代朕倾听诸生谏言。”
“待朕明了是非曲直,再作圣裁!”
吕惠卿等新党官员闻言,皆面露不满,觉得皇帝对赵野的偏袒实在太过明显。
王安石更是心中一沉,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皇帝心中,自己或许并非不可替代。
往日他总以为推行新法离不开自己,可官家近来的举动,分明透着别样的意味。
这个念头虽一闪而过,却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道阴影。
不过他很快定下心神,只要明年新法初见成效,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即便赵野再得圣心,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城楼下,各州考生见是赵野前来问话,无不喜形于色,这分明是皇帝在为他们撑腰。
而太学、国子监的学生们却是一脸不屑,他们的父兄皆是朝中要员,新政推行岂能离得了他们?
赵野之前不过是侥幸诡辩罢了,而这次,他们手握“圣人道义”这张王牌,倒要看看赵野能奈他们何。
赵野来到双方中间,先面向寒门学子这边拱手一礼。
“本官奉旨,特来慰问诸位。”
寒门学子们见赵野身为天子近臣,竟先向他们行礼,无不感动,纷纷郑重还礼。
这一拜一还之间,他们更加确信:赵御史,绝没有错!
赵野直起身子,目光扫过那群衣着光鲜、神色倨傲的太学与国子监生员。
只一眼,便收回目光。
“刚才,我听闻有人拿家世讥讽尔等。”
赵野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说你们是泥腿子,说你们身上有土腥味,说你们不配谈圣人。”
薛文定站在最前头,听到这话,拳头攥得发白,指甲陷进肉里,头垂得更低了。
身后的学子们也是一个个咬着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是羞愤,更是无奈。
赵野往前走了一步,视线在薛文定那张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
“被人指着鼻子骂,被人羞辱父母,尔等却只知低头?”
赵野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道。
“怎么?见到他们身后的夫子,见到他们身上的罗绮,见到他们腰间的玉佩,你们便怕了?”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衣角的猎猎声。
“君子固穷,不堕其志,你们,实在是让我失望。”
赵野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薛文定为首的一群学子闻言,纷纷低下头,脸上满是羞愧。
他们想反驳,想说那是国子监的直讲,那是朝廷的大儒,他们不敢得罪。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野看到他们的样子后,面露不悦。
“都低着头干嘛?”
“抬起头来!”
这一声暴喝,吓得不少人身子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位年轻的御史。
赵野目光灼灼,环视众人。
“我知道,你们怕。”
“你们怕得罪那些所谓的大儒,怕他们在士林中一句话,便断了你们的前程。”
“你们怕十几年寒窗苦读,却因为得罪某些人而付诸东流。”
赵野伸手指了指对面那群还在冷笑的太学生。
“你们怕他们有靠山,怕他们父兄在朝为官,怕他们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们。”
薛文定嘴唇哆嗦着,眼眶发红。
他们确实怕。
穷人家的孩子,输不起。
“但我告诉你们。”
赵野猛地一挥袖子,身形挺拔如松。
“不要怕!”
“你们背后有我!”
赵野指了指自己,又转身指了指身后那巍峨的城楼,指了指那在那黄罗伞盖下的身影。
“有官家!”
“我倒想看看,谁的靠山能比的过官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们是天子门生!除了官家,谁有资格断你们的前程?”
这话落下,如同惊雷落地。
所谓寒门子弟纷纷抬起头,看向赵野,眼中原本的畏缩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底气”的光芒。
心中感动无以复加。
是啊。
官家就在城楼上看着呢。
有官家在,有赵御史在,他们还怕什么?
薛文定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有些发红。
他往前跨了一步,对着赵野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洪亮。
“赵侍御,我错了!”
“学生不该畏首畏尾,丢了读书人的骨气!”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声音此起彼伏。
“赵侍御,我们也错了!”
“多谢赵侍御教诲!”
赵野看着这一张张重新焕发生机的脸庞,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
“读书人,若是连脊梁骨都断了,那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条断脊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