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真正的话事人回来了,温汀连忙退到一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传闻这位裴侯十四岁入仕,十六岁承袭靖安侯爵位并授太常寺丞,后相继授户部郎中,二十七岁更获迁翰林学士,官拜三品,深受圣上信任。如今虽任广陵州知州,却是明贬暗升,手中权势更甚。
只见屋中众人齐齐看去,裴侯拾阶而入,玄色锦袍的下摆随着沉稳的步伐轻摆,随之是若隐若现的麒麟暗纹,墨玉腰带更显身形修长,再往上……温汀不敢抬头。
“儿子拜见母亲,母亲可安好?”
温汀觉得声音低沉温润,不复入门时威严。
老夫人似十分开怀,“回来也不知提前说一声,家中好为你接风。”
“劳母亲挂心,初入广陵家中事务杂多,已经让母亲操劳了。”
裴珩说着行至左下方坐下,距离温汀不过一步之遥,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令温汀的心猛地发紧。
她不知母亲婉娘与这位裴侯当年有何爱恨情仇,但以婉娘到死都不肯露出半分真相的决绝来看,两人多半情义浅薄,指不定还有怨怼。
这份怨怼会不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温汀毫无把握,此刻打心底里有些怕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好在那目光来得快去得也快,温汀淡淡呼了口气。
“我儿此次回京处理朝中交接事务,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
话音落地,温汀明显感觉屋里的气氛猝然低凝,她敏锐地察觉怕是与她有关。
果然,多话的二夫人道,“侯爷还没见过汀姐儿吧?汀姐儿快上前拜见你父亲。”
老夫人突然脸色不悦地瞥了二夫人一眼,二夫人赶紧熄了声,反倒把温汀架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上前拜见时,老夫人开了尊口,“是该见一见,阿汀给侯爷敬碗茶。”
丫鬟上了茶,温汀双手接过,小步到裴珩面前见礼,这才敢抬头一窥真容。
“阿汀拜见……侯爷。”
她一瞬间声若蚊蚋,喉咙跟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父亲”二字万万不敢出口,况且老夫人特意强调了“侯爷”二字。
“嗯。”
裴珩接过了茶,轻抿了一口,他唇线薄而分明,唇色偏淡,鼻梁高挺笔直,轮廓分明,似透着几分疏离之感。
忽然,那双深墨般的眸子轻抬,同温汀小鹿般战兢兢的双眼对上,温汀后背都隐隐发凉。
裴珩问:“哪个ting字?”
温汀细声答,“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裴珩又看了她一眼,“单一个汀字,是有些单薄了,不过也衬你。”
温汀还在琢磨他话里意思,又听裴珩接着道,“既然母亲喜欢你,以后便去温姓裴罢。”
温汀仿佛被人喂了一巴掌又赠一甜枣,“单薄”二字分明含着讽刺意味,衬她不就是说她身份卑微,薄如草芥嘛,可这又赐姓,这是认下她了?
老夫人看似客气,实则疏离,对她又何谈喜欢?
温汀不敢辩驳,忍气低声:“阿汀谢侯爷……”
待她像个摆件似地听裴珩与老夫人聊了好一会,等老夫人累了,屋里这才散开去。
温汀行了礼,最后一个出了慈安堂,本想刻意避开这一家人,不曾想竟和第一个出门的裴珩撞上。
她可不相信这是巧合。
“侯爷可是另有吩咐,阿汀洗耳恭听。”
裴珩本就身长,此刻往温汀面前一站,身影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威严更甚。
“既然入了裴府,便当孝顺恭谨,安分循礼,过去的事只当烟消云散了罢。”
温汀抬眼,眼睫轻轻颤了颤,指尖下意识攥紧裙角,压下心中的不满,道了句,“是。”
裴珩又道:“以后好好侍奉老夫人,府中自不会亏待了你。”
温汀垂眸,驻在原地,直至裴珩说了句“去吧”,她才挪了挪步子,屈膝行了礼,转身往槐院的方向走去。
本该如此相安无事,她顺从听话地离开。
可温汀心里气性已经被裴珩方才的三言两语挑拨了起来,提着裙裾追回去,“侯爷留步。”
裴珩回过身,似没想过温汀会折返,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因着跑了两步,少女脸颊白里透粉,两只眼睛水灵灵地望着他。
“侯爷为何要接阿汀来裴府?”
裴珩沉眸,“你姓了裴,你说为什么?”
温汀仰着头,紧张地抿了抿唇,才鼓起勇气道:“可侯爷分明不愿我姓裴,不愿我入裴府,既如此,何苦因我让裴府失了颜面。”
裴珩语气忽重,“我何时说过不愿你姓裴?不愿你回裴府?”
“侯爷这就忘了?”温汀语急,眼圈泛红,“侯爷让我孝顺恭谨,安分循礼,是因为我出身匠籍,温家以末业为生,在侯爷眼里,阿汀身份低贱,形同蝼蚁。不过是担心我一朝入裴府,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妄想攀附权贵,这才特意在园中等我,出言警告……”
“你原是这样想?”裴珩打断了她,墨色的眸子更沉,“刚才的乖顺竟也是装出来的。”
温汀噎住,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湿,此刻秋风簌簌,她更是忍不住颤栗。
“你的来去对裴府的颜面毫无影响,你姓温姓裴不过一字之差,仅此而已。”
温汀的脸瞬间憋得通红。
“你时刻将自己匠籍身份挂在嘴边,将自己比作蝼蚁,本侯又何曾以此轻贱于你,”裴珩冷道,“你要如此想,本侯大可还温姓于你,放你离去。”
“阿汀,本侯问你,你想离开裴府,是与不是!”
温汀怔在原地,呼吸紧促,“我……”
她着实被裴珩吓住了,本该脱口而出的“离开”,却噎在心口一个字都蹦不出来,等她回过神,裴珩早已拂袖离去了。
温汀失魂落魄地回了槐院,刘嬷嬷赶紧迎上了,“哎呦,这衣裳咋湿了,青露快拿干爽的衣裳来。”
温汀总不好说是被吓的,“别担心,我没事。”
青露伺候温汀换了衣裳,温汀仿佛浑身被抽干了力气,躺在床上半天不动弹。
这可把刘嬷嬷和青露吓了个够呛,去见了趟老夫人,回来怎么变这样了,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坏事?
青露干着急,“姑娘,到底怎么了,跟我和嬷嬷说说也好,别憋在心里。”
温汀阖了阖眼,“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出去吧。”
一整天,温汀左思右想,究竟是她哪一步思考错了?
从裴珩突然回来,老夫人与他洽谈京中事宜,她才知道这段时间裴珩并不在广陵,所以并非不认她,现在赐姓裴,更是验证了这点。
可府中有老夫人坐镇,若一开始就要留下她,又何苦晾她一月,还令人严加看守,不准踏出槐院一步。
事实就是自相矛盾的。
难不成老夫人与裴珩在留不留她这件事上,一开始是有分歧的?
是什么让老夫人改变了态度?
温汀想不明白,一边因裴府的冷漠态度懊恼,一边因自己急于辩驳得罪了裴珩而心惊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