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泼墨般浸透宫墙,鎏金宫灯映着萧命白色锦袍上暗绣的龙纹。
他大步流星闯过勤政殿的门槛,带起的风掀动了手上的圣旨,“沈月微”三个字赫然刺入眼底。
内侍们惊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正批阅奏折,闻声抬眸,眼底无波无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深夜闯殿,你眼里还有君臣礼法吗?”
萧命屈膝,却未叩首,脊背挺得如一杆标枪,目光灼灼地盯住那道赐婚圣旨,声音沉得像淬了冰。
“儿臣敢问父皇,为何赐婚的是沈月微,不是沈绾心?”
“沈绾心?”
皇帝冷笑一声,将笔重重落于案上。
“她非嫡长女,怎配得上东宫侧妃之位?沈月微虽是庶出,却是父皇和母后再三斟酌的,抬举她一个良媛之位,换得军心稳定,不扫沈昊面子,何乐而不为。更何况,沈月微颇懂规矩,比那个常年养在乡下的沈绾心,不知妥帖多少倍。”
“妥帖?”
萧命猛地抬眸,眼底翻涌着怒意与不甘。
“父皇分明知道,儿臣求娶的只有沈绾心一人!并非是沈家之女!您搁置婚事,儿臣可以等,可您擅自换了人,是把儿臣的心意,当成您制衡朝堂的棋子吗?”
“放肆!”
皇帝拍案而起,明黄的龙袍猎猎作响。
“堂堂储君,岂能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沈昊手握兵部虎符,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朕赐婚沈家庶女,是给足了他颜面,也是要让你看清,江山社稷,永远重于儿女私情!”
“江山社稷?”
萧命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字字铿锵。
“父皇是怕儿臣与沈家走得太近,拥兵自重,步了废太子的后尘吗?!”
“住口!”
皇帝厉声喝断,指尖因震怒而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儿子,喉间涌上一阵腥甜。
当年萧著的事,是他心头永远的刺,如今被萧命当众戳破,那点愧疚竟生生化作了怒意。
“萧著就是被你这般的执念毁了!朕今日改了赐婚人选,就是要你断了不该有的心思!沈月微入东宫为良媛,此事已定,容不得你置喙!”
“儿臣不允!”
萧命猛地直起身,君臣之礼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父皇可以削儿臣的权,可以夺儿臣的势,唯独不能左右儿臣的婚事!沈绾心,儿臣娶定了!”
御案后的皇帝气得脸色铁青,他指着萧命,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半晌才挤出一句。
“你敢抗旨?!”
“儿臣不敢抗旨。”
萧命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缓缓俯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臣只求父皇收回成命。若父皇执意如此,儿臣愿卸下太子之位,守着一颗心,此生无妻。”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龙涎香的气息冷得刺骨。
内侍们吓得簌簌发抖,连呼吸都忘了。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哪怕叩首也不肯弯下半分,心头的怒意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疲惫的苍凉。
他何尝不知萧命的心思?
可他是帝王,是君主,他不能让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重蹈萧著的覆辙。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力竭的沙哑。
“命儿,你是储君,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这世间的事,从来都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的,江山与美人,你总要权衡出个轻重。”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那道圣旨上。
“此事,容后再议,你退下吧。”
萧命没有起身,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继承大统?
这话,父皇竟亲口说了?
他是何等乾纲独断的帝王,一辈子将权柄攥得死死的。
连宗室诸王提及储君之事,都要被他冷斥敲打,更遑论这般直白地说“继承大统”。
这是大忌,是断断不能提前言说的话。
更让他心头疑窦丛生的是,自己方才那般顶撞,那般撕破脸皮,换作从前,父皇早就让禁军将他拖下去了。
怎么今日……竟隐隐有了服软的迹象?
那语气里的疲惫,那眼底一闪而过的疼惜,竟全然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君主,反倒像个……束手无策的父亲。
父亲?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萧命按了下去,可心头的疑惑却越来越重。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父皇的怒意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那句“容后再议”,更是从未有过的退让。
他明明做好了被废的准备,明明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怎么偏偏……就被父皇拉了回来?
萧命终究是缓缓起身,垂眸敛去眼底的惊疑,躬身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他转身踏出勤政殿的门槛时,夜风卷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得他白色锦袍的衣摆翻飞。
殿内的烛火被风撩动,将皇帝的影子投到窗上。
萧命脚步一顿,瞥见那道身影竟佝偻了几分,不复往日的挺拔威严。
他心头猛地一涩,却又迅速压下。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他不敢信,也不能信。
当年皇兄是何等的得宠,何等的荣耀,最后还不是被废黜冷宫惨死。
我绝不能信。
可方才父皇那句继承大统,却像一颗石子,在他心湖里砸出了层层涟漪。
任他如何宠爱皇兄,他从未对他说过,也不准任何皇子提及这几个字。
他走在长街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勤政殿里的每一幕。
震怒时的颤抖指尖。
妥协时的沙哑嗓音。
还有那句“江山与美人,总要权衡”,藏着万般无奈,似乎他也感同身受过。
乾纲独断的帝王,何时竟有了这般犹豫?
是因为萧著的前车之鉴,还是因为……真的老了?
萧命正思忖着,身后内侍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那小太监追上前来,躬身递过一物:“太子殿下,陛下命奴才将这个交给您。”
萧命垂眸看去,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上面刻着的,竟是东宫的麒麟纹。
这玉佩,是父皇当年册封他为太子时,亲手为他系在腰间的。
后来因他为了宿鸢的死顶撞父皇,被收了回去。
他指尖微颤,接过玉佩,触手冰凉。
小太监又道:“陛下还说,殿下若是真喜欢那位沈姑娘,便……便多想想后路,莫要像从前那般莽撞。”
萧命握着玉佩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夜风更疾了,吹得宫墙下的梧桐叶簌簌作响。
他望着勤政殿的方向,那里烛火依旧明亮,却不知那扇窗后的父皇,此刻是在望着书案上的奏折,还是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江山与美人。
父皇,曾经也有这般两难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