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走李墨斋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午后的悦来茶馆里,坐满了喝茶听书的客人。二楼雅座,几个穿着儒衫的文人士子正聚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昨日那桩轰动文坛的大事。
“听说了吗?李老昨日从将军府出来时,脸都气白了!”一个瘦高个的书生压低声音说。
“何止气白!”旁边胖些的书生接口,“我家就在李老隔壁,昨晚听见他书房里摔了东西——那可是前朝的青瓷笔洗,李老平时宝贝得很!”
“真的假的?李老向来修身养性,竟也会摔东西?”第三人惊讶道。
“千真万确!”瘦高书生信誓旦旦,“我叔父在李府做账房,亲眼所见。说是李老回府后,在书房里坐了两个时辰,一句话没说。最后起身时,袖子扫到了笔洗,‘啪’一声摔得粉碎!”
雅座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林小川……到底说了什么?竟能把李老气成这样?”有人好奇地问。
胖书生四下看了看,更压低声音:“听说是对了对子。李老出了上联‘松风煮茗,竹雨谈诗’,你们猜那纨绔对了个什么?”
“什么?”
“狗屎拌饭,猫尿下酒!”
“噗——”有人刚喝进嘴的茶喷了出来。
雅座里顿时炸开了锅。
“粗鄙!太粗鄙了!”
“简直是玷污斯文!玷污李老的墨宝!”
“难怪李老生气,这等对子,换作我也要摔东西!”
议论声越来越大,引得其他桌的客人也侧耳倾听。很快,整个茶馆二楼都在谈论这件事。
“要我说,那林小川是真没救了。”瘦高书生摇头叹息,“之前气走徐先生、柳先生,还可以说年少顽劣。可李老是什么人?当世文宗!连他都教不了,这林小川……就是个扶不起的纨绔阿斗!”
“可不是嘛。”胖书生附和,“听说林将军为了请李老,在人家门外站了两个时辰。这份苦心,全被他儿子糟蹋了!”
“林家这是要败啊……”有人感叹,“林将军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个儿子手里了。”
议论声中,角落里一个独坐的中年男子默默放下茶钱,起身离开。他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面容普通,放在人堆里毫不显眼。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他太阳穴微微鼓起,步履沉稳——是个练家子。
同一时间,将军府里,赵无常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川哥!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他扯着林小川的袖子,“说你用狗屎猫尿对李老的对子,说你把李老气得摔了前朝笔洗,说你是京城第一纨绔,说林家……”
“说林家要败在我手里。”林小川接完他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正坐在院子里石桌旁,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还是周先生留下的那枚黑子。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神情。
赵无常愣了愣:“你……你都知道了?”
“猜也猜得到。”林小川把棋子抛起,又接住,“李墨斋是什么人?他生一次气,够京城说半年的。”
“那你还不着急?”赵无常急得直跺脚,“我爹说了,这事闹得太大,连宫里都惊动了!陛下今天早朝还问起,说‘林天霸的儿子真如此不堪?’”
林小川的手顿了顿,棋子差点掉在地上。但他很快稳住了,继续抛接棋子:“陛下都知道了?那好啊,省得我再费力装。”
“川哥!”赵无常一把抢过棋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真那样的人!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糟践自己?”
林小川看着空空的手,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无常,脸上露出那种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无常,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爱玩,不爱学。李老的对子太高雅,我对不上,只好对些我能对的。”
“你撒谎!”赵无常眼圈红了,“川哥,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背诗时的样子,你在赌坊揭穿老千时的样子,你根本就不是个草包!”
林小川的笑容僵住了。他别过脸去,不敢看赵无常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林小川才轻声说:“无常,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可我想知道!”赵无常固执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林小川站起身,走到鱼池边,“谁也帮不了。”
赵无常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跑了出去。
林小川没有回头。他站在池边,看着水里的锦鲤游来游去。鱼很自在,因为它们不需要装,不需要藏,不需要背负什么。
而他……
“少爷。”林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军回来了,叫您去书房。”
林小川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平静的表情:“知道了。”
书房里,林天霸背对着门,看着墙上那幅边塞图。听见开门声,他没有回头。
“父亲。”林小川行礼。
林天霸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小川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缓缓开口:“今日早朝,陛下问起你。”
“赵无常跟我说了。”
“王御史当场出列,说你玷污文坛,有辱门风,请陛下下旨惩戒。”林天霸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小川听得出里面的疲惫,“陛下没准,只是说‘少年顽劣,稍加管束便是’。但下朝后,陛下单独留下我,问了一句……”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问‘林将军,你儿子真如传言所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林小川的心沉了下去。
“你怎么回答的?”他问。
“我说……”林天霸闭上眼睛,“我说‘犬子顽劣,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书房里陷入死寂。
良久,林天霸才睁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他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边的白发也更显眼了。
“小川。”他说,“为父只是想让你显得有点纨绔,而不是现在这样”
林小川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李墨斋是文坛泰斗,你气走他,从此文坛再无你的立足之地。”林天霸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林小川心上,“今日之后,全京城都会笑林家,笑我林天霸养了个不肖子。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林小川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在乎。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但他不能说。
“父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天霸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失望,有疲惫,有一种认命般的无奈。
“罢了。”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林小川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听见父亲低声说:
“文坛自此成笑谈……也罢,笑就笑吧。总比……总比招祸强。”
林小川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一下,一下。
像心跳。
也像某种告别。
告别那个可能成为“书香门第”的林家。
告别那个可能才华横溢的林小川。
从此以后,林家就是“纨绔世家”。
而他林小川,就是京城最大的笑柄。
文坛的笑谈。
将门的耻辱。
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选的。
他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刺眼。
他忽然笑了。
无声地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但他没有擦。
就让眼泪流吧。
反正,也没人看得见。
反正,看见了,也会以为他是笑出来的。
没人知道,这笑里有多少苦。
就像没人知道,那个“纨绔”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一个人。
文坛自此成笑谈。
而他,就是那个笑谈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