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四川等省,因为土司不配合,部份府县的清丈依旧没有完成.”
内阁首辅值房,张居正再次因为清丈田亩之事召集内阁几位阁臣,还和魏广德商议后,叫来了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
对于让他参与内阁阁议,一开始刘守有其实是很担心的。
毕竟,他只是亲兵指挥使,什么时候有资格参与到内阁会议里。
不过魏广德在告诉他会议内容后,他就心里有底了。
其实就是抛开各地官府上报的情况,要锦衣卫对这些拖延省份,最重要是府县延迟完成清丈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地方官员的话术,很多时候让阁臣知道肯定有隐情,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却是知之甚少。
让锦衣卫来说,张居正相信他们应该掌握下面不敢说的秘密。
“你就直接说是哪个府土司不愿配合朝廷清丈,他们和地方官府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居正听到刘守有依旧是拿着地方上奏的说辞,只是把地方上美化的,“愚民不晓朝廷苦心,正在教化”变成了“土司不配合”。
被张居正打断,刘守有马上低下头,随即答道:“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其统辖五司七姓,势力分布在四川和贵州两省。
播州杨氏对朝廷早有不臣之心,其人生性雄猜、阴狠嗜杀”
“等等。”
刘守有说道这里,张四维忽然出声打断道:“杨应龙,去年因向朝廷进献大木美材七十棵,受赐飞鱼服,你说他早有不臣之心?”
现在大明朝廷营造宫中殿阁,需要上等木材,而汉族聚居区的木材早就砍伐殆尽,只有西南土司领地还能出产。
其实东番岛、吕宋也有,只是优等木材被水师定下打造战船。
而播州,其实就是后世的贵州遵义,不过此时被划入四川布政使司管辖。
“曾有密探回报,杨氏历代统治播州,势力盘根错节,早有不臣之心。
而杨应龙更是多次对手下说,四川官军弱不经战,若起兵能轻易消灭他们,进而占据整个四川。
利用蜀道进兵困难,当可压服朝廷接受,封其为王从而独霸一方。”
刘守有这次是有准备而来,此前他已经翻阅了川贵地区和湖广发对清丈土司的资料,算是把他们看的清楚。
湖广之前不少土司不满朝廷清丈,因为这些田地是他们自己的,已经按照当初和朝廷的约定每年进贡。
那自己土地的多少,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虽然这些年他们确实通过族人和雇佣汉人开垦出不少土地,但他们认为这些土地是他们开垦出来的,不该缴税。
如果按照实际田地纳税,就等于撕毁了他们和朝廷的约定。
虽然最后兵部调动湖广卫所,以武力强行完成了大部分土司土地的清丈,但还是有不服之人。
土司因为同属于一类人,所以平素联系也很紧密。
湖广现在还有两家土司拒绝官府清丈田地,其实也是以播州未曾清丈为理由。
他们两家和播州关系紧密,自然知道详情。
类似的还有云南几家土司,黔国公沐昌祚因为自家土地也被清丈所以心有不满,并没有调动兵马强行进入那几家。
其中背后,说不准都有杨应龙联络,沐昌祚暗中授意的可能。
不敢明目张胆反对朝廷的政令,但私底下搞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云南的土司,哪个不惧怕沐家,那可是握着刀把子的人。
不过刘守有不敢说云南,所以就把火力吸引到杨应龙身上。
反正从密探传回的消息看,杨应龙确实是个隐患,多次言朝廷官军实力羸弱,胜之轻而易举。
拿下四川,封锁进出山道,四川就可以挡住官军数十万人围攻。
巴蜀之地还有大片良田,完全可以养兵,这样朝廷多次攻伐无效后必然媾和以保持体面云云。
至于大明派遣的地方官员,他们并非不知道杨氏一族对朝廷的态度,只不过自己治下出现这样的事儿,按照朝廷惯例,必然让他们出兵围剿。
围剿,最后什么结果?
不管怎么说,装聋作哑都是最好的选择,搞点钱买通上面,尽早调离是非之地才是真的。
就周围卫所兵马的实力,逼反了杨氏,自己守土之责怎么完成,不是要与城共存亡。
大明对于文官比较放纵,但对于丢城失地的处罚却是极重的。
没人会把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儿,于是都不约而同选择遮掩,想方设法调离。
在值房里,刘守有已经把播州杨氏的底细基本说了个清楚,杨氏及手下有人口十余万,可以拉出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
当然,这个数字也会把杨氏族人能战之兵全部算上,如果打输了就等于牺牲几代人,族人要想继续繁衍几乎不可能。
所以打个折,两三万人出兵,族内还能剩万把人,勉强维持族群不减。
至于周围官兵,实际上西南各省官兵纸面也就几万人。
大明从西南各省出兵,大多都是募兵,召集这些土司,一人出点凑几千上万人,再以少量官军。
杨应龙也正是因此看出朝廷在西南地区统治的虚弱,只要他能策动其他土司按兵不动,就朝廷那点兵马,要想快速消灭他的人马几乎不可能。
相反,官兵实际兵力却要打折扣不说,战力也羸弱,被他反杀的概率极大。
别看川军精锐曾随李成梁杀入缅甸,但那是各卫所精锐。
回川后又分散回各地卫所,只有少量成建制进驻成都府守卫,根本不值一提。
“你们怎么看播州杨氏?”
听完刘守有禀报,张居正没有表态,看向其他三人。
申时行最先说话,“以我之见,还是按照湖广的法子,调集云贵川一带兵马围住播州,以便朝廷官吏完成对田地的清丈为宜。
逼反杨氏,终不是好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
随着申时行表态参照湖广旧例,在他看来只要压服杨应龙,那西南地区剩余的土司都可按此料理了。
一家一家的来,各个击破,应该没有哪家敢真和朝廷撕破脸。
随后,张四维也表达相同意见。
毕竟文官就没一个喜欢打仗的,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完成自己的任期不好吗,何必要冒着性命之忧做事。
轮到魏广德表态,他却没有反应,而是在低头思考,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其实,此时魏广德脑海里正在回忆记忆里关于播州叛乱之事。
如果放在之前,刘守有不提播州,魏广德是记不起有这个事儿的。
万历三大征,或许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含义,但魏广德恰巧看过这一段。
关于明朝在万历后期快速崩溃,许多人都以三大征作为明朝垮台的重要原因,认为是站在耗费了明廷财力,让他们因为经济困境逐渐放松了对辽东的掌控,从而让努尔哈赤趁机做大。
万历三大征指明万历年间,先后在明朝西北、西南边疆和朝鲜展开的三次大规模军事行动。
分别为李如松平定蒙古人哱拜叛变的宁夏之役,李如松、麻贵抗击日本丰臣秀吉政权入侵的朝鲜之役,以及李化龙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叛变的播州之役。
这三场大战巩固了中华疆土,维护了明朝在东亚的主导地位,但同时代价也是巨大。
特别是两次援朝战争,大明出兵近十万,耗费粮饷无数。
其中播州之役耗时最长,也是最为奇特的一场战争,给魏广德印象有些深。
按照当时文章里的说法,播州杨氏从万历十八年开始和明廷交恶,到万历二十四年扯旗造反,挑起战争。
明廷快速出兵平息了这场叛乱吗?
没有。
明廷真正重视这场叛乱,是在万历二十七年。
因为当时地方上奏汇报此事,只说地方土司叛乱,正调兵围剿。
真正把叛乱放到万历皇帝案几上,是因为此时大半个四川已经被杨氏占领,四川巡抚已经无力回天,甚至杨氏叛军一度围攻成都府,实在是遮掩不下去了,这才向朝廷求救。
于是在万历二十七年,明廷调集湖广、贵州等地兵马,共二十余万开始平叛。
四个月时间,李化龙率兵攻占杨氏最后据点海龙屯,杨应龙自杀,播州之役宣告结束。
由此可见,播州之役其实本身规模并不大,但是因为地方官府的原因,居然前后耗费数年时间才得以平息。
如果从杨应龙不听宣也不听调开始,持续十年之久。
而在此期间内阁会完全不知情?
魏广德是不怎么想相信的,至于万历皇帝知不知道,也不好说。
一件小事儿,最后闹出十年大乱,也是够奇葩的。
如果现在就出兵,干脆利落的干掉杨氏一族会如何?
魏广德此时就在推算此事,二十万的大军四个月完成平叛,说明杨氏土司兵战力其实也堪忧。
当然,官军人多势众也是原因之一。
“锦衣卫可有杨应龙不臣的实据?”
魏广德忽然问道。
张居正还端着茶,等待魏广德表态,听到他这么说,差点把茶杯摔了。
他能感受到魏广德话里似乎有杀气,这是打算杀人立威?
一个念头出现在张居正脑海里,他其实也偏向威逼的方式解决此事,没必要开战。
消灭一个土司事小,可也会让大明和西南众土司更加离心离德。
不过魏广德知道杨氏会成为以后朝廷的一个大麻烦,还不如尽早铲除为好。
不过到刘守有这里就有点为难了,所谓实据,那就是杨应龙有谋反的铁证。
可他除了杀人,还真没有其他的。
他说的那些话也不是锦衣卫胡诌,他确实说过,可没有人证自然也不算实据。
而且,就算捕获当时在场之人,招了,杨应龙咬死不承认又能如何?
外面也会因此说朝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至于杨应龙残暴嗜杀,地方官府都在帮他擦屁股,而且这罪较真起来是大罪,可对于西南地区来说,土司杀族人,或者一些平民,似乎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儿。
“没有实据,那你也敢在内阁说出口。”
魏广德见刘守有迟迟不答,马上翻脸说道。
“魏阁老,这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其实西南官员都知道,朝廷可发文询问川贵巡按御史。
至于铁证,他宣慰司府中储存刀枪铠甲,也不能够作为铁证啊。”
刘守有为难说道。
土司也是官,特别是宣慰使,自然可以有自己的武装。
明朝土司不听话,时常造反,不仅是文官贪婪,也有杨应龙这种,看不起官军战力孱弱。
魏广德此时脑海里快速盘算,若是强行镇压杨应龙,朝堂上会有什么反应,西南土司是否会人人自危,这关系到地方稳定。
现在就消灭杨应龙,确实可以消弭一场兵灾,但影响力却是不容小觑。
“杨氏在播州统治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而播州介于川、贵、湖之间,远于王化,山川深阻,地势险要,若生变也是麻烦。
叔大兄,朝廷早有意选择一处土司行改土归流之策,不妨就选杨应龙之播州。”
魏广德对张居正说道。
其实明朝土司政策延自元朝,虽然快速扩充了领地,但劣势也逐渐暴露出来。
“必假我爵禄,宠之以名号,乃易为统摄,故奔走唯命”,若朝廷调遣索要繁多,则“急而生变,恃功怙过,侵扰益深”。
明廷高层其实早就有这个认识,只是很多时候都是思考再三,希望找到稳妥之法。
土司制度的废除,是清朝雍正时期。
雍正四年,云南巡抚鄂尔泰建言改流疏云:“云贵大患,无如苗蛮,欲安民必先制夷,欲制夷必改土归流”。
“文武长寓省城,膏腴四百里无人敢垦”。
滇南澜沧江内外诸夷“无事近患腹心,有事远通外国”,由元迄明“实为边害”。
鄂尔泰认为若改流得法,“必能所向奏效,实云贵边防百世之利。”
正是此疏,让雍正下定决心改土归流,以大军压境逼迫土司就范,从而实现西南长治久安。
西南土司多次生事,魏广德自然和张居正聊过,提出过改土之策,张居正也是没想到此时魏广德会旧事重提,一时有些愣住了。
改土归流,其实就是废除原有土司世袭制,由朝廷在这些地方分别设置府、州、县等行政机构,委派有任期、非世袭的流官进行管理。
魏广德话里意思很明白了,要废除播州土司改土归流,并以此为试点,就由不得张居正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