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通被挂断的电话,像一道清晰的裂痕,将安可儿的生活彻底划成了“之前”和“之后”。预料中的经济制裁很快到来——当月的生活费没有按时到账,银行卡里的余额迅速逼近警戒线。白芳芳倒是打过一个电话,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婉转,字里行间却全是“你爸爸很伤心”、“陈家那边我们好说歹说才安抚住”、“可儿,服个软吧,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安可儿握着电话,听着那端背景音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父亲不悦的咳嗽声,只觉得荒谬。服软?服软之后呢?回到那条被安排好的、看似光鲜实则麻木的路上?她轻轻说了句“白姨,我还有工作”,便挂了电话。
现实的压力是具体的。房租、交通、伙食,还有必要的生活用品。实习期的工资不高,支付房租后所剩无几。她盘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那点可怜的存款支撑不了几个月。周末,她悄悄在网上接了两个文案兼职,价格压得很低,但能稍微补贴一点。夜里,室友林薇视频时看出她脸色不好,追问之下,安可儿含糊地说了经济紧张。林薇二话不说就要转账,被安可儿坚决拒绝了。
“我能扛过去。”她对屏幕那端忧心忡忡的闺蜜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倔强,“总要自己走过的。”
她开始更精细地规划每一分钱。早餐从便利店的三明治换成自己煮的鸡蛋和燕麦,午餐尽量带前一天晚上做好的便当,下班后绕远去更便宜的菜市场。那条白芳芳塞给她的名牌裙子被仔细收好,她重新穿回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舒适的帆布鞋。物质上的匮乏感并未让她感到羞耻,反而滋生了一种奇特的踏实——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代价,她认。
在公司,她依旧是那个权限受限、身处微妙境地的实习生。但“汇报事件”后,那种无形的隔离感似乎淡化了些许。或许是她那天的表现让一些人改变了看法,或许只是时间让最初的紧绷略微松弛。周雯开始交给她一些不需要高权限,却需要耐心和细致的工作,比如整理冗长的行业会议录音纪要,或从海量社交媒体信息中人工筛选特定关键词的提及。
这些工作枯燥繁琐,价值感低,安可儿却做得一丝不苟。纪屿深那句“做好自己的事”像某种无声的鞭策,她将每一份枯燥的纪要整理得条理清晰,重点标黄;在筛选信息时,不仅按要求完成任务,还会额外记录下一些观察到的细微趋势或有趣的用户表述,附在报告最后,作为“补充参考”。
她不知道这些“额外”的东西有没有人看,但她需要这样做。这是她对“专业”和“价值”的理解,是她在这条狭窄通道里,为自己点燃的一盏小灯。
偶尔,她会在公司走廊或电梯间遇到纪屿深。他永远是众人簇拥或独自疾行的状态,目光沉静,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有时他们的视线会短暂交汇,他总是先一步移开,仿佛她只是背景板上一块无关紧要的色斑。安可儿也学会了迅速垂下眼帘,将心头那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涟漪抚平。这样很好,她对自己说,桥归桥,路归路。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一份长达三小时的行业论坛录音抓耳挠腮,努力分辨某个口音浓重的嘉宾的发言要点,内线电话又响了。是总裁办的秘书,这次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安可儿,立刻到小会议室,纪总急需要‘悦然生活’项目初期所有外部公开数据引用来源的完整清单和原始链接,要追溯到最上游发布机构。这部分前期是你协助整理的,周雯现在在客户那边,电话不通,你手上有没有备份?”
安可儿心里一紧。完整的清单和原始链接?她当初整理时,确实有详细记录,但那些资料……随着权限冻结,相关的云协作文件夹她早已无法访问。唯一的备份,可能就在她自己的个人笔记本电脑里,那是她早期习惯性做的本地存档。
“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查找,部分资料可能在我个人的设备上。”她如实回答。
“尽快。纪总在会议室等,和法务、公关一起,紧急会议。”秘书顿了顿,“涉及可能的第三方数据版权争议,需要立刻溯源澄清。”
版权争议?安可儿的心提了起来。她立刻道:“我马上去找,十分钟内给您回复。”
挂断电话,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为了省钱和方便加班,她最近在公司附近短租了一个更小的房间)。幸运的是,旧笔记本电脑就在床头。她快速开机,在一堆文件夹里翻找,心跳如鼓。如果找不到,或者记录不完整……
手指终于点开那个命名为“悦然_参考”的文件夹。谢天谢地,她当时因为不熟悉公司系统,养成了本地双重备份的习惯。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初期下载或截图的公开报告、数据图表,以及一个详细的Excel表格,清楚地列明了每一项引用数据的来源、发布日期、原始链接(她甚至习惯性抓取了网页快照)、以及她摘录使用的具体内容和页码。
她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关键信息齐全,然后将整个文件夹压缩,用自己的私人邮箱发给了总裁办秘书的对外工作邮箱,并立刻打电话确认收到。
做完这一切,她才发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靠在狭小房间的墙壁上,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手机震动,是秘书发来的消息:“收到,已转交纪总。谢谢。”
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评价。
安可儿看着那行字,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欣慰。幸好,她当初那份过于谨慎甚至显得笨拙的“备份习惯”,在今天派上了用场。幸好,她没有因为工作琐碎就敷衍了事。
她没有再回公司。今天的工作时长早已超过。她煮了碗清水挂面,窝在小小的沙发上慢慢吃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筷子碰触碗边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验证消息只有三个字:纪屿深。
安可儿盯着那三个字,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怀疑自己眼花。筷子从手中滑落,掉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怎么会……加她微信?还是私人微信?
是和工作有关吗?关于今天的数据清单?可是工作联系完全可以通过内部通讯软件或邮件。
她指尖有些发颤,点了通过验证。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顶部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消息弹出来:
纪屿深:数据清单很完整,原始链接和快照很有用。解决了当下的争议点。
纪屿深:这是你个人习惯的备份?
安可儿看着这两条消息,愣了好一会儿。他是在……肯定她的工作?甚至询问她的工作习惯?
她斟酌着用词,回复:
是的,纪总。初期不熟悉内部系统,养成了本地备份的习惯。能帮上忙就好。
消息发送出去,她紧张地盯着屏幕。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再次出现,这次持续的时间稍长。
纪屿深:这个习惯很好。在权限允许范围内,继续保持。
然后,没等安可儿回复,他又发来一条:
纪屿深:你最近在做会议纪要整理?
他怎么知道?安可儿有些愕然,但还是老实回答:
是的,在整理一些行业论坛的录音纪要。
纪屿深:下次整理时,可以尝试用不同发言人观点、事实数据和主观预测。另外,语速过快的部分,可用音频编辑软件略微降速,准确率更高。
他……在教她?用这种私下微信的方式?
安可儿彻底怔住了。看着那条带着具体技术建议的消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疑惑,有一丝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仿佛一直行走在黑暗独木桥上的人,忽然看到对岸有人,用一道手电筒的光,平静地照了照她脚下的路。
虽然那光很快移开,虽然彼岸依然遥远,但那一瞬间的照亮,是如此真切。
她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才慢慢打字:
好的,谢谢纪总指点。我会尝试。
这次,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了。对话似乎就此结束。
安可儿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已经微凉的面碗,却再也吃不下。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零星的车灯。
纪屿深为什么加她微信?为什么说那些话?是因为她今天的数据清单确实帮了忙,所以他给予一点程式化的肯定和顺便的工作建议?还是……有别的什么?
她不敢深想。那条独木桥已经足够狭窄和摇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可能让她失去平衡,坠入深渊。
但心底某个角落,那盏自己点燃的小灯旁边,仿佛又悄悄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来自遥远对岸的萤火。
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
她拉上窗帘,将城市的灯火隔绝在外。明天还要继续整理枯燥的录音,还要精打细算地生活,还要面对未知的挑战。
但今夜,在这方小小的、安静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她允许自己,为那束短暂掠过、却留下痕迹的微光,悄悄地,心跳加速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