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简洁的微信对话后,纪屿深的头像再次沉入安可儿通讯列表的底部,仿佛那晚短暂的建议只是一次偶然的、基于纯粹工作严谨性的延伸。安可儿也强迫自己将它看作如此。她尝试了他建议的音频降速方法,整理纪要的效率和准确率果然有所提升,这让她在枯燥工作中获得了一点小小的、切实的成就感。至于信息类型,她在提交的纪要里用了起来,周雯看到后随口赞了句“一目了然”。
日子依旧在拮据、忙碌和高度自律中向前滚动。父亲那边没有再联系,安可儿也不再主动去碰触那根紧绷的弦。她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土壤的植物,沉默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尽管土壤贫瘠,风雨不定。
这天晚上,她又加班到九点多,为一份明天上午要用的筛选报告做最后核对。办公室只剩下寥寥几人。完成工作,关掉电脑,她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淡淡的阴影,但眼神却比刚搬出来时更清亮了些。
走出公司大楼,夜风带着凉意。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盘算着是走回去省下车费,还是坐两站公交。正犹豫间,一道车灯由远及近,缓缓停在了她面前几步远的路边。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流畅低调,在路灯下泛着哑光。车窗落下,驾驶座上的脸让安可儿瞬间僵在原地。
纪屿深。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间?
他似乎刚结束某个场合,西装外套搭在副驾,身上只穿了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也让他眼底的倦色略显分明。
“上车。”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比平日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安可儿心跳如擂鼓,大脑有片刻的空白。“纪总?我……”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了看车,又看了看他,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顺路,送你一段。”他解释了一句,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上司对加班下属最寻常不过的关怀。但以他的身份,以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这“顺路”和“关怀”都显得极不寻常。
安可儿站在原地没动,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这太逾矩,也太容易引人遐想(尽管可能只有她自己会遐想)。可深秋的夜风确实很冷,走回去要四十分钟,公交也已经错过末班。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某个角落,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仅仅是“顺路”?
见她不动,纪屿深也没有催促,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
僵持了几秒,安可儿最终还是走上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谢谢纪总。”她低声道,坐了进去,尽量让自己紧贴靠门的一侧,与他保持最远的距离。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股清冽干净的雪松香气,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气息。很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纪屿深在她上车后便升起了车窗,隔断了外界的风声和凉意。
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他没有问她地址,似乎早就知道。这个认知让安可儿更加局促。她报出了自己租住小区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沉默在车内蔓延。安可儿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她能感觉到前方驾驶座上那个人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即使他沉默不语。
“报告我看了。” 纪屿深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你分类的方法用上了,效果不错。”
他指的是她最近提交的几份纪要。安可儿没想到他会特意提起这个。“是纪总建议的方法好。”她客气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安可儿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他再次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你父亲,是安建国?安氏贸易的?”
安可儿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冷却。他调查她?还是……听说了什么?关于她家里的矛盾?关于她和陈家的纠葛?羞愧、难堪、还有一丝被窥探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
“……是。”她的声音变得僵硬。
“最近没回家?”他的语气依然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安可儿抿紧了嘴唇。他到底知道多少?想说什么?是想提醒她注意影响,不要因为家庭问题干扰工作?还是……别的?
“工作忙。”她给出了一个最安全也是最敷衍的回答。
纪屿深似乎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太轻,轻得安可儿几乎以为是错觉。“安氏最近在争取一个政府扶持的跨境物流项目,”他淡淡地说,像是在陈述财经新闻,“竞争很激烈。陈家也有意向。”
安可儿愣住了。他是在……向她透露商业信息?为什么?
她忽然想起父亲上次电话里气急败坏的话,想起白芳芳语重心长的“劝说”。难道父亲如此执着于撮合她和陈家,不仅仅是为了“好归宿”,也掺杂了商业利益的考量?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纪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她抬起头,看向后视镜,试图捕捉他的表情,却只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专注开车的侧脸。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纪屿深打了转向灯,车子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离她住的小区不远了。“只是告诉你,你坚持留在顶峰,拒绝一些‘安排’,或许无形中避开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交易。”
他的用词很克制,但“交易”两个字,像两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某些包裹着温情面纱的真相。安可儿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比窗外的夜风更冷。
车子缓缓停在了她租住的老式小区门口。路灯昏暗,树影婆娑。
“谢谢纪总送我回来。”安可儿低声说,手已经放在了车门把手上。她急于逃离这个空间,逃离他话语里带来的巨大信息量和那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安可儿。”就在她准备推门时,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安助理”,也不是疏远的全名。
她动作顿住。
他从驾驶座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后座的空间看向她。路灯的光斜斜照进车内,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难以捉摸。
“做好自己的事。”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但这次的语气,似乎比上一次,多了点什么。不是单纯的嘱咐,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深意的认可,或者说,提醒。“有时候,远离漩涡中心,才能看得更清楚,走得更稳。”
说完,他转回头。“早点休息。”
安可儿推开车门,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她站在车边,看着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尾灯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纪屿深最后那番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他知道了多少?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是出于上司对下属某种曲折的关心?还是仅仅因为他看到了她所处的困境,随口点拨一句?
无论是什么,他今晚的出现和话语,都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生活里,激起了巨大的、一时难以平复的浪涛。
她转身,慢慢走向那栋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的老旧居民楼。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但她的眼神,却在震惊、困惑和一丝难堪褪去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漩涡中心……交易……远离……
她似乎,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某些一直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迷雾的边缘。而那个将她送到迷雾边缘,又淡淡提醒她看清方向的人,是纪屿深。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那点微弱的萤火,在深秋的寒夜里,不可思议地,摇曳了一下,却没有熄灭。反而,似乎映亮了她脚下那条孤独、狭窄、却方向渐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