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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黑斯廷斯虫

    伦敦,考文特花园,穆尔先生咖啡厅。

    达尔文端着刚煮好的牙买加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缓缓的长出一口气。

    他面前还摆着一个小笔记本,上面绘满了各式各样的珍奇异兽,其中一部分是他自己手绘的,还有一部分则出自埃尔德的手笔。自从结束环球科考航行以来,埃尔德没闲着,而达尔文显然比他更忙。

    这位《贝格尔号航行日记》的作者刚刚返回伦敦,便受到了林奈学会的隆重欢迎,达尔文先是连续在那里办了三场博物学讲座。但还没等他喘口气,皇家学会又找上门来了,皇家学会会长苏塞克斯公爵一直以来都对博物学兴趣浓厚,因此他自然很想见一见这位目前不列颠声名最盛的青年博物学者。

    虽然达尔文在与朋友们的书信往来中得知了他的《贝格尔号航行日记》在伦敦销售火爆,无论男女老少,大伙儿都很喜欢看他讲述环球航行过程中发生的故事、遇到的奇特现象和物种。

    可,纵然达尔文在回到伦敦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依然没想到自己的受欢迎程度居然会高到这种水准。

    上到王储维多利亚公主、苏塞克斯公爵,下到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听酒馆说书人讲述的酒蒙子,大伙儿全都喜欢他的故事。而他这段时间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达尔文先生,《贝格尔号航行日记》什么时候能够独立成册出版。

    苏赛克斯公爵更是私下对他说:《贝格尔号航行日记》出版之日就是你入选皇家学会之时。

    大伙儿的热情如此之高,这让达尔文感动之余,也不由得感到头疼。

    因为亚瑟很早以前就在书信里和他聊过单独出版的事情,但是达尔文本着严谨治学的态度,认为在此之前,必须对全篇内容进行一定的增补、删减和精修。

    总而言之,他不想干任何有损于学术声誉的事。

    高标准、高要求的“后果”,便是这段时间达尔文的头发又因为熬夜工作而掉了不少。

    达尔文一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叹气,但转而他又回想到了读者与同行们的鼓励,于是便端起咖啡一饮而尽,随后重新拿起了笔。

    痛并快乐着,这就是查尔斯·达尔文先生最近一周的生活主题。

    “那边那个是达尔文先生吗?”

    “好像是,他的脑袋看起来比几年前更秃了。”

    “我记得卡特叔叔前几天好像说过,他秃头是因为被美洲豹咬了一口,美洲豹是专门吃头发的一种动物。”

    “得了吧,亚当,你为什么会相信卡特那家伙,他说话从来就没谱。”

    “我听爸爸说,达尔文先生现在连甲壳虫和鹦鹉的祖宗都能一眼认出来,阿伦,你说这是真的吗?”

    “管他真不真,咱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消多说,说话的两个小鬼正是汤姆警官不省心的养子,小亚当和阿伦·平克顿。

    或者,现在再说这是两个小鬼已经不合适了,毕竟小亚当今年十三,而平克顿则已经十五了,这已经是两个大小伙子了。

    两个小伙子私下盘算了好一阵子,忽然平克顿从兜里摸出了一个从他爸爸抽屉里顺来的铁烟盒。

    烟盒打开,只见里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他们忙碌了一早上的劳动成果,四个死昆虫,一只蝴蝶、一只蚱蜢、一只圣甲虫和一条蜈蚣。两个小鬼说动手就动手,亚当用牙签将蝴蝶的翅膀贴在蚱蜢的背上,平克顿则把蜈蚣的身体扭成一个“S“形,装进圣甲虫掏空的壳子里,再给它装上一双长腿和一对假眼珠。

    他们折腾了好一阵子,随后把这只通常只会出现在《弗兰肯斯坦》里的“科学怪虫”重新装进了铁烟盒中,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达尔文的身边。

    “您好,请问是达尔文叔叔吗?”

    达尔文抬起头,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脸上,先是一愣,然后惊喜的一笑:“亚当?阿伦?你们俩都长这么高了?你们的爸爸最近还好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他现在是警督。”

    “手下管了好多人,可怜的老费金现在一见到我爸爸,腿都抖的像是在跳舞。”

    达尔文忍俊不禁,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把笔记本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两个小鬼可以坐下。

    他向不远处的服务生招了招手:“劳驾,再来两杯热可可。”

    虽然达尔文手头还有许多论文和亟待回复的信件,但眼下他倒是很愿意暂时忘记这一切,把注意力交给眼前这两个小伙子。

    几年前,他在初见这两个孩子的时候,亚当瘦得就和一根随时会栽倒在秋风中的芦苇似的,阿伦虽然情况好一点,但也没比弟弟强到哪里去,而且他说话口齿不清,总带着浓重的格拉斯哥口音。

    但五年过去,平克顿如今肩背挺拔,看起来已经和养父汤姆差不多高了,虽然他的头发仍旧保留着那种苏格兰式的硬黑发,披一套暗灰色的呢绒夹克,这小子如果愿意拾掇拾掇自己的话,多半会是个帅小伙。

    亚当则比大哥矮一个头,头发毛茸茸的像是一团蓬草,或许是因为正值青春期,他的鼻梁四周长了不少雀斑,一笑起来,整个脸颊都跟着动。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绣着红线的旧背心,腰间用皮带勒得紧紧的,看得出来,他比他哥更重视自己的外在形象,虽然衣服称不上多高档,但是从头到脚却看不到哪怕一个褶子。

    亚当和阿伦对视一眼,彼此递了个“开火”的眼神,然后平克顿咳嗽了一声,假模假样地开口道:“达尔文叔叔,我们在市场后街的砖缝里发现了一个生物,从来没见过。”

    亚当一脸凝重的接着说道:“我们查遍了爸爸给我们买的昆虫图谱,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所以我们想请您……帮我们看看,它属于哪一科哪一属,是不是某种未被命名的新物种。”

    达尔文闻言嘴角带笑的接过铁烟盒,他惊喜道:“你们居然还知道‘哪一科哪一属’这种词?你们知道林奈分类法?这可真是让我欣慰,也许汤姆将来应该送你们去大学进修博物学。”

    达尔文话音刚落,他便打开了铁盒。

    然而只看了一眼,这位大学者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达尔文看了眼亚当和平克顿,轻轻合上烟盒道:“你们捉它的时候,它有没有叫?”

    “叫了!”亚当瞬间抢答,他回头又看了平克顿一眼:“呃,它发出了一种……‘哧哧哧’的声音。”

    “而且还试图咬我。”平克顿立即补充道:“它用它的……呃……应该是前腿,它的嘴长在腿上。”

    达尔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

    亚当和平克顿异口同声的问道:“它是什么生物?”

    “那它就是个骗子。”达尔文顿了一下,挑起眉毛摇头道:“你们两个小鬼,还想骗我。”

    咖啡厅的风铃一阵清响,埃尔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亚瑟,你确定你那个叔叔真是叫大卫·伊拉斯谟斯·黑斯廷斯吗?”

    亚瑟摘下手套,迈步往里走:“应该是叫这个名字,除非他骗了我。但我叔叔都已经埋进土里七八年了,他就算骗了我,我也没法找他核实了。”

    “该死!”埃尔德嘴里念叨着:“你当年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顺路问问呢……现在好了,再没机会了……”

    “埃尔德。”

    “怎么了?”

    “回家教你奶奶玩蛋去吧。”

    “这句不错,是东区最近的流行语吗?我前两天还听几个在街头四处乱窜的小王八蛋在说。”

    这两位伦敦大学的知名校友正在挖掘英语文学的精髓呢,可他们一扭头却看见了达尔文和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小伙子。

    埃尔德见了亚当和平克顿,顿时哈哈大笑着走了过去:“哟,这不是我的小伙子们吗?阿伦,你年纪也快到了,是准备来伦敦大学和我们当校友,还是准备步你爸爸的后尘,跳进苏格兰场那个大染缸?”

    平克顿看见埃尔德,这个在街头野惯了的小伙子强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开口道:“我爸说,我要是敢去干警察就打断我的腿,至于伦敦大学嘛……他倒觉得是个好选择,但是……”

    埃尔德没等平克顿把话说完,他光是听到平克顿有可能去伦敦大学读书,态度就立马亲热了许多:“我就说了,汤姆还是明事理的。伦敦大学的教育水平可是首屈一指的,而且亚瑟现在正好还在当教务长,明年你从中学毕业后,就是最好的入学时机了。你听我的,去念古典文学,到时候随便来上几句雪莱和拜伦的诗歌,姑娘们还不得跟着你屁股后面转悠?”

    说到这里,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扭头冲达尔文问道:“查尔斯,你刚才在和他们俩合计什么呢?总不能是劝他们去剑桥的虫子堆里翻腾吧?”

    达尔文闻言没好气的开口道:“埃尔德,你以为我是你吗?我可不会信口开河的承诺什么口头支票,还学了古典文学就有姑娘追着你的屁股转悠,你这话说的倒也不害臊。”

    亚瑟摘下帽子紧挨着达尔文坐下:“姑娘还是有的,当然,是在幻想之中。”

    埃尔德闻言一瞪眼道:“亚瑟!你怎么能站他那头?剑桥给了你什么好处?”

    亚瑟没理埃尔德,毕竟他也能理解这家伙,在船上憋了五年,对牛津、对剑桥和对姑娘们的思念都亟待释放。

    他好不容易回了伦敦,是该给他一点时间散步放风。

    亚瑟开口问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讨论入学建议吗?”

    “当然不是。”达尔文哭笑不得的把那个铁烟盒打开放在亚瑟面前:“这俩小鬼非要和我说,他们发现了新物种。这是一种前腿上长着嘴巴、身体蜷成S型、还能发出哧哧叫声的奇虫。他们太着急,所以一开口就露馅了。”

    亚当开口道:“达尔文先生说这种虫子的学名叫做骗子。”

    埃尔德笑嘻嘻的拍了拍亚当的肩膀:“你们做的也太不仔细了。不过,如果你们真的发现了新物种,那按照学术惯例,发现者可是有权命名的。”

    亚当和平克顿异口同声道:“真的吗?”

    “当然。”埃尔德装模作样地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我们这次环球航行就发现了许多之前未知的物种,光是昆虫标本,查尔斯就采集了一大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爬行动物、哺乳动物和植物,当然了,化石也是必不可少。而且不光是查尔斯,我也做了许多贡献。有一种椭圆形、棕褐色的夜飞甲虫,就是我首先在乌拉圭发现的。当时,我听说亚瑟在伦敦塔下中枪,为此伤心了好久,所以我还准备把这种昆虫命名为黑斯廷斯虫来纪念他呢。”

    亚瑟一听到这话,在感动之余,心中涌起的更多还是想劝埃尔德别多此一举的冲动:“埃尔德,虽然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命名昆虫的荣誉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尤其是,我不想在昆虫图谱里见到它。”

    埃尔德颇有些不满,他还以为亚瑟会很感激他呢:“为什么?”

    “你说呢?因为我不想作为一只昆虫被人记住。你乐意用你的名字命名卷尾猴吗?”

    埃尔德捏着下巴沉思了一阵子,他坦承道:“如果查尔斯没有在《贝格尔号航行日记》写下那句:‘卷尾猴机敏的眼神与小心翼翼的动作,使我第一次感到,人与动物的边界可能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明确。’如果没有这句话的话,那我估计会很乐意的。但是,亚瑟,你对昆虫有什么好担心的,人与昆虫的边界可比人与卷尾猴的边界明确多了。”

    说到这里,埃尔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开口道:“不过……你和黑斯廷斯家族的边界,好像还挺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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