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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雨夜来信

    浮沉子看着穆颜卿消失的方向,难得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捅刀子玩命......唉!”

    陈扬、朱冉和惊魂未定的欧阳昭明立刻围了上来。

    “道长!公子他......”陈扬看着苏凌胸前那柄依旧插着的、触目惊心的长剑,声音都在发颤。

    “道长,公子他会不会......”朱冉更是急得满头大汗,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也顾不上了。

    “把公子交给我们吧!我们带他去找大夫!”陈扬说着就要上前接过苏凌。

    他们虽然感激浮沉子解围,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言行古怪的道士,实在无法完全信任。尤其苏凌此刻重伤垂危,更不能假手他人!

    “对!交给我们!”朱冉也上前一步,神情戒备。

    浮沉子抱着苏凌,灵活地一个转身,避开两人伸过来的手,小眼睛一瞪道:“干嘛干嘛?抢人啊?道爷我好不容易才把人从弟妹手里‘救’出来,你们又想抢走?门儿都没有!”

    他故意把“救”字咬得很重。

    “再说了,就你们这俩大老粗,懂怎么照顾重伤员吗?知道什么是无菌操作吗?知道怎么防止伤口感染吗?别添乱!”

    “你!”陈扬气结,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朱冉也握紧了拳头。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

    浮沉子怀中的苏凌,眉头痛苦地皱起,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他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又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

    “公子!”陈扬立刻俯身凑近。

    苏凌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微弱的、几乎是用气声,朝着陈扬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招了招手。

    陈扬连忙将耳朵凑到苏凌的唇边,屏住呼吸。

    苏凌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生命。

    “信......信他......”

    极其微弱的两个字,如同风中残烛,说完最后一个字,苏凌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扬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浮沉子,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复杂。

    能让苏凌在如此重伤垂危之际,用尽最后力气说出“信他”二字......眼前这个看似不靠谱的道士,在苏凌心中的分量和信任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公子说......信你。”

    陈扬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看着浮沉子,眼神中的戒备终于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和一丝恳求。

    “道长......公子......就拜托你了!请务必......务必救活他!”

    浮沉子原本嬉笑的神情在听到苏凌那微弱的“信他”二字时,也微微一滞,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暖意,也有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对着陈扬三人挥了挥拂尘道:“听见没?听见没?苏凌都发话了!赶紧的,带着这位欧阳小兄弟麻溜地找个安全地方猫着去!别在这儿杵着了,碍手碍脚!苏凌交给道爷,保管他死不了!快走快走!”

    陈扬和朱冉对视一眼,虽然依旧万分担忧,却不再犹豫,陈扬一把拉起还有些发懵的欧阳昭明道:“走!”

    三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浮沉子怀中昏迷的苏凌,强忍担忧和不舍,迅速转身,借着断壁残垣的阴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旧宅深处。

    破败的庭院中,只剩下浮沉子,以及他怀中气息奄奄的苏凌。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色花瓣和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浮沉子低头看着苏凌惨白的脸和胸前那柄刺目的长剑,脸上的嬉笑终于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担忧。

    他抱着苏凌,走到院墙边。看着那高高的后墙,浮沉子撇了撇嘴,嘀咕道:“唉,道爷我这身新道袍啊......又要糟蹋了......苏凌,道爷上辈子欠你的,只要与你有关的,准没好事!”

    嘟囔了一阵,他深吸一口气,体内精纯的道门真炁悄然流转。足下一点,身形竟异常轻盈地拔地而起,抱着苏凌如同没有重量般,轻松地越过了那堵高墙,稳稳落在墙外的阴影之中。

    月光下,他,低头看着怀中苏凌毫无血色的脸,难得正经地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喂,苏凌,接下来......道爷带你去哪儿啊?总不能真抱着你满大街找郎中吧?那也太跌份儿了......”

    他像是在问苏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凌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浮沉子等了片刻,没得到回答,小眼睛翻了翻,随即又露出一丝惯有的、带着点恶趣味的笑容。

    “嘿嘿,要不......道爷我带你去投奔你的老对头?比如那个什么孔鹤臣、丁士桢的府上?跟他们说,‘喂,老孔老丁,我把苏凌给你们送来了,活的!给钱!’说不定还能捞笔大的......”

    他话音未落,怀中昏迷的苏凌,眉头似乎极其微弱的蹙了一下,嘴唇极其艰难地、用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极其微弱的吐出几个字。

    “你......做......不......出......”

    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浮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苏凌紧闭的双眼和那毫无知觉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情,愣了足足好几息。

    “雾草!都这样了还拆我台!”

    浮沉子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暖意和......被戳穿的无奈。

    随即,他脸色猛地一变!因为他感觉到苏凌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微弱,身体也似乎冰冷了几分!

    “不好!玩脱了!......”

    浮沉子怪叫一声,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他抱紧苏凌,将体内真炁催动到极致,脚下如同生风,玄色道袍在夜色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抱着怀中生死未卜的苏凌,三晃两晃,便彻底融入了龙台城西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欧阳旧宅,在惨淡的月光下,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爱恨交织的血色风暴。

    ......

    夜深,龙台。不知何时,竟下起了大雨。

    仲春的雨,细密如针,无声无息地浸湿着京都的夜。

    雨丝被风吹斜,轻轻扑打在孔府那连绵的青砖院墙与厚重的灰瓦之上,簌簌作响,更添几分夜的岑寂。

    这座府邸占地颇广,却仿佛刻意隐去了所有张扬的棱角。高墙深院,不见雕梁画栋的炫耀,唯见岁月沉淀的青灰底色。门楣朴素,紧闭的乌漆大门上,两个黄铜门环在檐下灯笼的微光里,也只显出一点黯淡的、几乎要被夜色吞没的金属反光。

    府内亭台楼阁的轮廓,在雨夜中影影绰绰,沉静如酣眠的巨兽,将所有的秘密与奢靡都深深敛入它沉默的腹地。

    在这片沉入深渊般的黑暗府邸中,唯有一处,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亮——那是府邸最深处,大鸿胪孔鹤臣的书房。

    窗纸上,映着一个披衣端坐的身影。

    孔鹤臣斜倚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上松松罩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细棉直裰。

    书案一角,一盏青铜雁足灯静静燃烧,跳跃的烛火将他的侧影拉长、扭曲,投在身后满壁高耸的书架上。

    那光亮仿佛被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典籍和沉重的氛围所压迫,只能勉强在他身前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域。

    他手中捧着一卷书,正是前朝重臣桓宽所著的《盐铁概论》。指尖缓缓滑过书页上“明主之御世也,务在安民而已”一行墨字,目光却显得游离而深不可测。

    烛光映着他清癯的面容,颧骨略高,唇线紧抿,透出一种近乎刻板的方正。只是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掠过烛火时,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明与审视,仿佛在字句的缝隙间反复称量着其中的名望与可利用的斤两。

    雨声细碎,书页沙沙。

    这夜读的清苦景象,确乎是他孔鹤臣——朝野称颂的清流魁首——最恰如其分的注脚。即便是在这深府内院,独处无人窥伺之时,这姿态也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一种无需思索的本能。

    倏然!

    一股凛冽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破开窗外雨夜的湿气,穿透紧闭的窗棂纸,直扑而入!

    那寒意并非无形,它裹挟着一道令人心惊的锐响——一道快得只余残影的赤红身影,鬼魅般掠过窗外!

    孔鹤臣甚至来不及抬眼看清那是什么,瞳孔才刚刚因惊愕而扩张,只觉一股冰冷的劲风已迎面袭来!

    “噗嗤!”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案头那盏青铜雁足灯的火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咽喉,猛地一跳,随即彻底熄灭。

    不是被风扑灭的摇曳,而是被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击穿了灯芯!

    黑暗,瞬间如墨汁般泼满了整个书房,浓稠得令人窒息。

    方才还清晰的书卷、书架、桌椅轮廓,刹那间被彻底吞噬。孔鹤臣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提到了喉咙口!书卷从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砸在案上,又滚落在地,发出更大的声响。

    他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惊悸攫住,几乎是本能地、狼狈的猛然从宽大的太师椅中弹了起来!

    “谁?!”

    一声厉喝冲出喉咙,声音却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和颤抖。

    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这声喝问显得如此突兀而空茫,转眼便被窗外淅沥的雨声无情地淹没。

    恐惧攫住了他,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怒!

    是谁?竟敢潜入大鸿胪府邸,行此鬼祟之事?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政敌的名字和可能的仇家,每一个都带着狰狞的面孔。

    他顾不得许多,也顾不得文人该有的体统,双手慌乱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跌跌撞撞绕过书案,甚至一脚踢翻了旁边的花梨木笔架,笔筒滚落,毛笔散了一地。

    他全然不顾,踉跄着扑到门边,双手用力一推!

    “哐当!”

    沉重的书房门被他猛地拉开!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寒颤。

    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摆不定,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石板地,以及被雨水打得更显深色的廊柱。视线所及,庭院深深,假山怪石的影子在雨夜里如同蛰伏的巨兽,回廊曲折,通向更深的黑暗。

    空无一人。

    只有雨,冷冷地下着,落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那道红色的身影,如同一个短暂而诡异的幻梦,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雨幕和夜色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孔鹤臣站在门口,夜风灌进他单薄的直裰,寒意从皮肤一直渗入骨髓。

    他扶着冰凉的门框,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瞬间涌上的热血此刻迅速冷却,只余下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后怕与疑惧。

    他喘息片刻,强自镇定,又警惕地环视了几圈,确认除了风雨再无他物,这才惊魂未定地退回书房,反手紧紧将门闩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大口喘着气,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黑暗中,他摸索着找到火镰火石,手却抖得厉害,连续几次才艰难地将火绒点燃。

    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凑近备用的蜡烛。

    烛光重新燃起,虽然微弱,却终于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寒意。

    他举着蜡烛,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书案、地面散落的书卷和毛笔、翻倒的笔架......一切似乎都只是被自己的慌乱所破坏。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向靠近内侧墙壁、一根粗大的支撑房梁的朱漆圆柱时,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圆柱之上,离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一柄匕首深深地楔入坚硬的木头之中!

    匕首样式奇特,通体乌黑,毫无反光,唯有刃口处开锋的一线,在烛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幽冷的寒芒,像毒蛇的獠牙。

    匕首的尾部,没有常见的护手装饰,光秃秃的,仿佛只是为了便于投掷而存在。

    而最刺眼的,是匕首下方,牢牢钉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白字条!

    孔鹤臣的心脏再次被攥紧。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近那柱子,烛火随着他手的微颤而摇曳不定,将匕首的影子在柱身和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乌沉沉的匕首,捏住了字条露出的边缘。

    用力一拔,字条被匕首钉住的部分撕裂开来,终于被他取下。

    他将蜡烛凑近,借着昏黄的光线,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墨字,笔锋凌厉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意味:

    苏凌性命危在旦夕,速往黜置使行辕拜会。

    字迹如刀凿斧刻,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森然的寒意,直刺孔鹤臣眼底。

    “苏凌…危在旦夕?”

    孔鹤臣低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捏着字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烛光下,他清癯的脸上阴晴不定,各种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撕扯。

    是真的?还是陷阱?谁送来的消息?那鬼魅般的红衣人......是敌?是友?

    他本就高度怀疑苏凌此次告病,所谓在黜置使行辕静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苏凌定是隐匿了行踪,早已在暗中查访!查什么?那陈年旧案,那几乎被尘土和鲜血掩埋的、关于户部贪墨巨额赈灾粮款的滔天大案!一旦被翻出......

    孔鹤臣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前几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孔溪俨,在聚贤楼与欧阳昭明起了冲突,回来后曾惊疑不定地向他提起,那个在聚贤楼为欧阳昭明出头、化名“张非舍”的年轻公子,言谈举止,气度锋芒,与传说中的黜置使苏凌,有着惊人的神似!

    孔溪俨虽无实证,但那份笃定的怀疑,早已在孔鹤臣心中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如今,这张不期而至、透着诡异杀机的字条,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将他心底的怀疑猛地激荡成了滔天巨浪!

    苏凌,定然不在行辕!

    这字条,无论是警告还是诱饵,都指向一个事实——行辕有变!或者,苏凌的行踪已然暴露,甚至......真的陷入了险境?

    无论哪一种可能,对他孔鹤臣而言,都是天赐的良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踏入那戒备森严的黜置使行辕,去一探究竟的绝佳借口!

    探虚实!必须探明苏凌是否真的不在行辕!

    若真不在,那便是他孔鹤臣的机会;若在......这字条背后的杀机,或许也能借来一用。

    一个阴冷的念头在孔鹤臣心底盘旋、凝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犹豫尽去,只剩下决断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那挥之不去的惊疑,沉声朝门外唤道:“来人!”

    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片刻,门外响起管家孔福小心翼翼、带着睡意的回应:“老爷?您......您还没歇息?”

    “去,”孔鹤臣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房门,“立刻把少爷给我叫来!立刻!就说有要事,不得延误!”

    “是......是,老爷!”孔福被老爷语气中罕见的严厉惊得睡意全无,脚步声匆匆消失在廊外雨声中。

    。孔鹤臣背着手,在书案前踱步,烛光将他来回移动的影子投在墙壁和书架上,如同困兽。

    每一步,都在权衡着风险与收益,每一步,都在思量着明日行辕之行的每一个细节。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才响起拖沓的脚步声和孔福低低的催促声:“少爷,您快些,老爷等着呢......”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某种劣质脂粉的甜腻气息先涌了进来。

    孔溪俨站在门口,身上胡乱套着一件皱巴巴的锦缎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中衣领口。

    他头发散乱,几缕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显然是被人从某个温柔乡里硬生生拖拽起来。

    他一只手揉着惺忪睡眼,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着门框,似乎站立不稳。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浮肿和被打扰美梦的浓浓不快。

    “父亲......”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声音沙哑黏腻,“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事这么急啊?”

    孔溪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了出来,整个人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萎靡和懈怠。

    孔鹤臣看着儿子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上了脑门。

    他强压着怒气,指着自己面前的地面,声音冷得像冰道:“站直了!滚过来!”

    孔溪俨被父亲的厉声吓得一哆嗦,睡意顿时跑了大半。

    他缩了缩脖子,磨磨蹭蹭地挪到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着头,不敢与父亲那刀子般的目光对视,嘴里兀自小声咕哝道:“......又怎么了嘛......”

    “怎么了?”孔鹤臣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过去。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日里除了眠花宿柳,醉生梦死,你还会什么?孔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残笔又是一阵乱晃。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礼义廉耻,忠孝节义,你占着哪一样?!”

    孔溪俨被这劈头盖脸的斥责骂得抬不起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睡袍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辩解,却又不敢。

    孔鹤臣看着儿子这副窝囊废的模样,胸中怒火更炽,但想到正事,还是强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恢复平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道:“罢了!朽木难雕!听着,明日一早,你收拾妥当,随我去一趟黜置使临时行辕。”

    “去…去哪儿?”孔溪俨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残存的睡意和醉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本能的抗拒所取代,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怕的事情。

    “黜置使行辕?去见…去见那个苏凌?!”

    “正是。”孔鹤臣面无表情道。

    “不去!父亲!我不去!”

    孔溪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厌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凭什么要去见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山野小子,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屎运,就敢开染坊了?我可是堂堂大鸿胪的儿子!正儿八经的清流门第!他苏凌有什么?无根无基的暴发户!也配让我去见他?他该滚过来拜见我才对!”

    孔溪俨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书案上,脸上因为愤怒和酒意涨得通红,睡袍的领口都随着他激动的呼吸而敞开更多。

    孔鹤臣的耐心,在儿子这番不知天高地厚、愚蠢透顶的叫嚣中,彻底耗尽。

    他眼中最后一丝为人父的复杂情绪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怒火和极度的失望。

    “孽障!”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书房炸响!

    孔鹤臣一步上前,速度快得不像一个文弱书生。右手带着风声,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掴在了孔溪俨的左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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