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血悲苦,愤怒不甘哀求声中,一切宛如迷雾散去。
墨画醒来,缓缓睁开了双眼,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适才梦中这老者,满面血泪,面容模糊,但看身影和声音,应当正是那个随着大荒龙殿,一同灰飞烟灭的魔宗二长老。
十二经饕餐灵骸阵的线索,正是二长老告诉自己的。
当时,他也的确提出了一个请求:
在接下来的大劫中,替他大荒一族,保住一丝血脉。
原本这件事,墨画都快忘记了,却不料从乾学州界回家后,这本已死去的二长老,竟会托梦哀求自己·
但是—
「大荒一脉的后裔,指的究竟是谁?」
「为什么这二长老会现在托梦给自己,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变故?」
「大荒将有灭顶之灾,大荒一族——.要绝了——」
「这是二长老在提醒我,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若我置之不理,那对二长老的承诺,就再也无法兑现了?二长老也将死不目?」
墨画眉头紧皱对二长老的承诺,他之前并不太放在心里。
即便自己食言,区区死去的二行老,也奈何不得自己。
哪怕二长老死不目,化作厉鬼,自己反手间,就能将其捏死。
但话又说回来,二长老的确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若没他指路,自己绝不可能得到二品二十四纹的本命阵法,十二经饕餮灵骸阵。
何况,当时自己好像的确是答应过他的。
于情于理,都应该履行一下承诺,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因果。
可是,怎么履行承诺?
墨画沉吟,「难道——·要我去一趟大荒?」
大荒皇族,应当在离州以南,三千大荒的中枢之地。
如今二长老托梦,显然大荒一脉,已经面临了极大的隐患,可能稍有不慎,
便有灭门灭族之祸,血脉断绝之灾。
但假如大荒一族,有灭顶之灾,便意味着接下来的大荒,是大凶之地。
既是大凶之地,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趋吉避凶,这么简单的道理,学了天机衍算的墨画,不可能不明白。
这个大荒,自然去不得.——
墨画微微摇头。
大荒一族的存亡,这个因果太大了,他一个筑基修士,自然也没那个能力去承担。
当务之急,还是结丹重要。
可是结丹墨画一证,目光微沉,心中沉思。
若要结丹,必须要铸本命阵图。
而他的本命阵图,是饕餐灵骸阵。
这副阵法,本就是大荒的古老禁阵现在他还没能力学,也并不知道,这副餐餮阵中,有没有隐藏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假如有,那这些秘密,只会藏在大荒皇族。
大荒一族若真的灭了,便意味着,这饕餮古阵中的秘密,会被永远尘封,乃至彻底消亡。
自己将再也无法,领悟这十二经饕餐灵骸阵,更湟论将其炼化为自己的本命阵法了。
墨画目光微微凝起。
这虽然只是他的猜测,但可能性却很大。
即便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太敢去赌。
毕竟假如饕餮阵的隐秘,真的随大荒一族彻底覆灭,那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法结丹了。
或者,只能再找另一副低等点的阵法,凑合着用用。
但这种事,墨画肯定不甘心。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手里都有二十四纹绝阵了,怎么可能自降档次,再去用其他阵法当本命阵「这莫非也是二长老的算计?」
墨画心道,「我若得了这蛮荒绝阵,不学还好,一旦想学,再想将其炼为本命法宝,就必然要去一趟大荒,自然而然,也就要完成与他的承诺?」
「这个二长老—」
墨画目光冰冷,寻思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二长老耍这些小心思,让他有些不悦,但细细想来,即将身死道消的二长老,也实在没其他办法了,这已经是他,唯一的一丝机会了。
为了大荒鞠躬尽,哪怕死后灰飞烟灭,也矢志不渝。
抛去立场,墨画对这种人,还是颇为尊敬的。
而且,这副绝阵,若是个「诱饵」,那也是他自己愿意上钩的。
有时候得了好处,自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有了因,也就要承担对应的「果」。
这也是天机因果的法则。
「事已至此—那就—去一趟大荒?」
墨画沉思片刻,心头衍算,感知了一下自己的宿命因果,一番衡量之后,最终缓缓点头,下定了主意:
「去大荒,炼饕餮阵,寻求结丹的契机——」
这个决定一下,墨画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心中还是犹豫不舍,但也觉得心神一瞬间通明了许多,至少目标更明确了。
只是他还是有一事不解:
「二长老所恐惧的,大荒的灭族之灾,到底—会是什么?」
墨画目光有些凝重。
此时,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乾学州界。
一处偏僻荒凉,人迹罕至的山林间。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修土,正在龋龋独行。
这中年修士,面容斯文,五官儒雅,若是墨画见到,必定十分惊讶。
因为此人,正是自离州南岳城,便与他有过交集的沈家长老,沈修言。
只是此时沈修言有些怪异,走路之时,动作有些僵硬,乍一看没什么,但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他迈步之时,脚步有着轻微的一浅一深。
他的眼神,也有一丝呆滞,惬惬地直视前方。
沈修行便这般,独自走在死寂的山林间,像是一只提线的人偶。
没人为他指路,但他仿佛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又或者说,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不知走了多久,沈修行来到了一处石壁。
他呆呆地伸出手指,在石壁上磨着,磨得指尖,血肉模糊,磨出了森森白骨。
然后,他用白骨,蘸着自己的血,在石壁之上,画着血色的阵法。
这是一种,超脱于寻常范畴的阵法,一道道阵纹,像是一张张鬼脸,在诡异地嘶吼,咆哮。
阵法画完,石壁应声消解,露出深深的漆黑洞穴。
沈修言迈步进入洞穴,四周一片漆黑,无灯无光,但沈修言却能在黑暗之中,自辨方位。
他就这么一直走,走到洞穴的尽头。
黑暗的尽头,泛着血光。
血光笼罩之下,是一座尘封的祭坛。
经历乾学血祭之灾后,整个乾学州界,及其周边地界,所有魔修山窟,邪神祭坛,都被尽数摧毁。
眼前这座,封在暗处的祭坛,是在道廷司的围剿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祭坛。
沈修言眼底的黑色,开始变得浓郁。
他跪在祭坛前,一根接一根,咬破十指,然后在祭坛前,画起了诡异的纹路。
血色的阵纹,形如长蛇,流入了祭坛。
黑暗之中,血色更浓,透着渗人的光芒。
似乎有什么存在被「唤醒」,祭坛之下,传来了血肉蠕动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孵化着。
沈修言做完这一切后,并不理会之后发生的一切,只僵硬地转身,又离开了祭坛。
离开祭坛后,他眼底的黑色,越来越浓,四肢越来越扭曲。
脚步踩在地上,一深一浅,也更加明显。
「我是谁?」
「我是—·谁?」
「我—」
沈修言声音沙哑地念叻着,似乎忘却了一切,也忘掉了自己是谁。
漆黑的诡纹,在向外蔓延,遍布他的肉身,也爬满了他的双脸。
「我是—诡—」
就在「诡」字出口的瞬间,一切又发生了变化。
漆黑如墨,原本僵化的诡纹,一瞬间仿佛有了生命,陷入了沈修言的皮表,
消失不见了。
原本神情迷茫的沈修言,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环顾四周,神情大变,心中惊骇:
「我这是—在哪?我在做什么?我———做了什么?」
可四周并无他人,也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有的只是死寂的黑夜。
「不能留在这里—」
沈修言心中惶恐,连忙夺路而逃。
他虽不知自己在哪,但来时的路,又仿佛隐约印在他脑海里,他虽然是慌不择路,但离开的路竟也没错。
就这样,沈修言离开了山林,抬头便见路旁有一辆马车。
四周空旷无人,这马车,似乎就是他乘来的,但他竟没一点印象。
可事到如今,沈修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毫不犹豫,乘了马车,驾车仓皇逃离了这片「噩梦」般的树林。
这些时日,他他已经分不清噩梦和现实了。
他觉得做梦的,有可能是现实。
觉得是现实的,又可能是梦。
甚至他自己都常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这种情况,之前还只是极偶尔会出现,但自从乾学血祭之事后,就越发频繁了。
沈修言驾车,沿着山道疾驰,离开了荒山,又行了数十里,周遭的景色,才渐渐熟悉起来,他也能找到回宗的路了。
他是乾学百门之中,小灵门的长老。
身为长老,自然要负责宗门事务。
若是太过懈怠,旷课失职,是会受宗门责罚的。
沈修言回到宗门,发现此时恰逢旬休,弟子们都在放假,无需他这个长老授课,这才松了口气。
沈修言进了小灵门的山门,穿过长阶,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长老居,锁上门窗,封好阵法,将自己彻底关了起来,感受着四周绝对的静谧,这才彻底放心。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连串令他惊惧的疑问:
我去了哪里?
我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
沈修言越想,越觉得困惑,识海越疼,心底越寒,很快他眼底一黑,只觉头脑昏沉,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着后,他又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很久以来,经常会做的一个梦。
梦中还是那个小破庙,他和文老头,云少爷,三人,在破庙里寄宿。
而在他们对面,是一个面容可亲的孩子,还有一个全身笼罩在黑雾中的道人。
那个孩子正在用阵法,烤着红薯,同时口齿翁合,似乎在无声地提醒他,让他快走。
沈修言想走,可在梦中,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
他走不了。
而恰在此时,他看到了那道人缓缓起身,挟着一团黑雾,一步步向他走来。
沈修言惊恐至极。
他知道这道人是谁。
他也知道,一旦这道人,走到自己身旁,将会发生极其恐怖的事。
沈修言开始拼命挣扎。
与此同时,他口中念叻着一些从其他修士高人处得来的,可以诛邪驱累,镇梦破魔的口诀。
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用。
但那道人的身影,的确变慢了,甚至黑雾也开始收缩,而且渐渐有了灵性一般,凝聚在一起。
「有用?」
沈修言心中大喜,拼尽全力,费尽几乎全部神识,继续默念镇压梦魔的法诀。
而他念着念着,觉得自己心头压得沉甸甸的思绪,竟莫名其妙,得到了解梦魔之中,清明了不少。
破庙的黑暗,也逐渐退去了。
原本昏暗的火光,也明亮了起来。
沈修言心中如释重负,抬头看去,便见破庙之中,已经没了那个道人。
那个烤红薯的孩子,也不再开口提醒他了,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这个劫—过去了—」
沈修言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艰难的笑容。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自己今后,都不必再受这噩梦困扰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对面那个烤红薯的孩子,不是不开口提醒他,而是不敢再开口提醒他了。
那个孩子的目光,正看向他的身后。
而沈修言的身后,站着一个褪去了黑雾的,活生生的道人。
三日后。
沈修言去过的,那个荒僻的祭坛之上,血纹鲜红,砖石裂开,钻出了一团血肉。
血肉凝聚在了一起,化作了一道妖魔人形。
这妖魔人形,浑身苍白,竟与曾经的「屠先生」,有几分相似。
此时它喉齿蠕动,口吐人言,声音嘶哑可怖:
「是谁——·解了我第三具,妖魔之躯的封印?」
「是谁,将我放了出来?」
「屠先生」没有头绪,正困惑之时,忽而心生莫大的危机,心中急道:
「不行,要逃!」
没了神主的滔天邪念遮蔽,他的存在,早已暴露在一群大能的天机视野之中。
一旦露头,瞬间就会被抹杀。
「屠先生」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苍白的妖魔之躯,瞬间化作一道血光,钻入大地,沿着地脉中残存的血气,向着乾学州界以南遁去。
而在此时。
观剑楼上。
正对着棋盘,闭目打盹的阁老,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深邃得可怕。
「还有—·漏网之鱼—」
阁老伸出枯老的手指,拈着一枚棋子,向棋盘上重重一落,杀机四溢。
天机锁定,虚实转化,空间开始扭曲。
地脉之中,正狼狈逃窜的「屠先生」,瞬间被天机锁死,而后随着虚空碎裂,空间扭曲,浑身的骨骼血肉,都被挤压,拧碎,榨干,抹杀这一切,不过瞬息的事。
而就在「屠先生」,将被抹杀的一瞬间,生死一线。
他咬着牙,动用了最后的大荒邪法,燃烧毕生的神念,挡住了一缕天机,而后凝聚全部修为,分化出了一缕血肉之丝,在阁老隔着千里之外,随手一指的恐怖杀机之下,硬生生争得了一缕生机。
「屠先生」的妖魔之躯,于瞬息湮灭。
但那缕血肉之丝,却从虚空的囚笼中,逃遁了出来。
观剑楼上,阁老微感异,而后落下第二子。
一子杀不完,那就落第二子。
这第二子,已是绝杀,「屠先生」根本抵挡不了。
但恰在此时,虚空之中,虚实转化,一缕诡纹显现,隔空护住了只剩一缕血肉之丝的「屠先生」。
尽管下一刻,诡纹就被阁老的一子碾碎。
但「屠先生」却得了生机。
他借着诡纹的遮瞒,逃遁向了地脉的更深处,而且已经脱离了,五品乾学地界,钻入了二三品的州界,并进一步离开乾州,向离州的方向逃去。
这是他筹谋千年,早已计划好的逃遁路线。
若大阵落成,大计成功,神主降临,那这后手自然无关紧要。
可一旦大计失败,面临生死存亡之危,他狡兔三窟,留下的这第三副妖魔之躯,便可沿着此前规划的路径,在最短的时间内,逃出乾学州界。
为自己,留存一线生机。
也为神主的大计,留下一枚种子。
但问题是,他上一副妖魔肉身,死得太彻底了,被劫雷直接抹杀了,灰也不剩。
他这备用的后手,迟迟无法启动,
可现在不知为何,竟有人找到了祭坛,解了封印,将它给放出来了。
「屠先生」心中震惊不解。
可大杀机加身,它无暇他顾,哪怕被抹杀得只剩一缕血肉之丝,为了效忠神主,东山再起,它也只能拼命得逃遁,去谋求那一丝生的希冀。
而阁老的杀机,也被阻拦了一瞬。
就这一瞬的时间,因果变幻,生死迥异。
一缕血肉之丝,混杂在地脉中,离开了乾学州界,游向了远处更广的大地,在天机之中,如石沉大海,香无音信。
观剑楼上。
被虚实转化的诡纹,阻挡片刻的阁老,证然失神。
他默默看着指尖的棋子,深邃的目光凝重,神情也越来越肃然,末了语气森然道:
「以诡道破虚——你是想———·神蜕化形,无法无天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