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周彻送到一封来自北边的急信:霍洗忧活着!
是的,周彻此前最先要确定的,是这位在周汉的坑害下,能否还有命在。
霍洗忧不但活着,还摸到了西原人的一处储粮部族,烧杀一阵跑了回来。
“拟书,告诉霍洗忧,我将出击,让他在北边搞出事来。”周彻道。
执笔的文书一愣:“就这?”
“就这!”周彻点头。
这个时候传回霍洗忧的消息,使周彻取胜之心愈发坚定了起来。
随后,他又叫来紫镇东。
紫镇东入帐时,身边跟着一人——陆轩。
“陆公。”周彻怔然,随后道:“我唤镇东来,便是要问陆公事。”
“我也有事要求见殿下。”陆轩道。
周彻走到他跟前,道:“我想辛苦陆公,随我行动,一同去晋阳。”
“我为的便是此事来。”陆轩拱手:“晋阳,我一定要去,而且愈快愈好!”
“安定晋阳,号召民众,舍陆公无其他人可选了。”周彻道:“只是辛苦陆公,要随军奔袭。”
“为并州百姓、为殿下、为死去的诸多军民,这点苦算得了什么?”陆轩摇头。
周彻神态有变。
陆轩的话,让他意识到:陆轩去晋阳,或许还有一些超出自己安排的事要做。
“陆公,只要仗打赢了,我便无事的。”周彻笑道:“您是正统儒道出身,又是并州名士,将来无论局势怎样变化,谁也离不开您。”
儒家说,立德、立功、立言。
陆轩以书生之躯,他人投降时不降、他人后撤他垫后、敌军追来他当先,缺粮他先饿、死守张梓、拯救万民……如此种种,说一句功德圆满也是不为过的。
仗还在打,但陆轩的名声已传遍天下十三州,为天下儒生所推崇、敬仰。
有能力、有名声,这样活着的楷模人物,谁当政都需要的。
陆轩对周彻的帮助已经够多了,他不在军队序列中,如今受命暂牧并州,和周彻政军合作的属性其实是要大于上下级的。
如果因为周彻的事牵扯太深,对他而言并不会多添多少好处。
就目前陆轩的资历和功德,慢慢往上磨着,只要时机合适,保卿争公是稳的。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陆轩摇头:“我先去歇息,动身时殿下唤我便是。”
“镇东,你送一下陆公。”周彻补充道:“顺带安排人,将梁乙甫送回去。”
“是!”
“伯玉!”
“在。”
“传令各部,做好出击准备。”
张伯玉躬身:“喏!”
山下,梁乙甫被送回营,第一时间便被送到萧后面前。
“见过母后。”
“你受惊了。”萧后叹息,软腰摇曳,行至他身前,将之搀起:“去了一趟敌营,可曾被伤到?”
梁乙甫只觉万般憋屈,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多谢母后挂念,孩儿无碍。”
“无碍便好。”萧后颔首,道:“既如此,便随军动身吧。”
“动身?”梁乙甫一愣。
“是。”萧后没在看他,而是往前走去,对诸王下令:“撤离羊头山!”
昨天晚上,萧后便先退开了一段距离。
而今日,她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不给山上任何反应时间,梁乙甫一到手,全军就走!
大军作战,人越多便越难掌控,撤退有时比进攻风险更高。
两人正面相对,枪锋互照、可以对刺一番;可撤退之时,你一转身,屁股就露给对方了。
要是对方够快够硬,压上来直接捅一下,那必然是一屁股血。
故而,大军后撤时,各有章法,较为出名的便是“三段更法”,指将部队三分,第一批撤后埋伏、第二批接应、第三批维持战线,如此交替而行——也称之为叠阵。
而西原人后撤起来,比起汉人要更容易,因为他们的骑射之术。
他们让弱军先走,强军殿后安心等着,等敌人追了上来,即刻以箭雨倾洒压制敌人;再凭借高超骑速迅速离开距离,完成撤退。
——西原大军开始后撤!
一支强健之军从庞大的队伍中分离而出,又渐渐汇聚在一块。
为首者,正是萧氏的右贤王。
他在脱离西原大阵后,避开主道,改左侧行军。
这样走的原因,一是防止主道军队溃败,敌人以锐骑猛冲,衔住右贤王尾部,甚至追入晋阳城内;二是太原坦途甚多,哪怕不走主道,也不行战马奔驰。
按照他和萧后的计划,他将暂时偏离主道急行,在接近天明时插回主路,进入一座小城暂做休整。
到了这里,即便主力出现问题,他也来得及应对;若主力无虞,则从主道继续前行,直到奔入晋阳城中。
握紧了晋阳,他们便占据了主动权!
之所以行军如此求急求变,还不是因为此前求得是汹汹而击,羊头山也只是短暂目标;而如今呢?随着周彻从西边杀了出来,清洗了朱龙、董然等人,又捏合了五王之军,更兼得到汉家天子的全力支持——萧后果断放弃进攻所致。
在右贤王抽身不久,后方大部队也开始行进式撤退;又未久,后方响起了战鼓声——汉人追上来了!
因昨夜西原已提前后撤,在鼓声响了一段时间后,汉人才和西原人隔营相望——西原人走了,但军帐栅栏没有完全拆走,还放在原地。
汉人的先头部队冲了进去。
这边,负责断后的右大将将手一压:放!
咻——
火矢划破长空,落在帐篷和栅栏上,登时火光窜起。
涉入当中的汉人勇士或抽身急退,或身染火苗,只能就地打滚;涉入更深的,则挥刀四处劈砍,在挣扎后,于火光中倒下。
刹那间,营地火光连绵,隔绝道路。
这样便能阻拦将士的立功之心吗?
绝无可能的!
负责前线指挥的丁斐扬起长枪,高声喝道:“蹈火!”
勇士涌出,持打湿的毛毡,直接身扑烈火——他们也早有准备!
扑火的将士愈发多了,中间让他们浇出一条道来;而后再进者,以毛毡裹身,就此突入火中,向前追去。
所谓赴汤蹈火四字,于文人而言,或许只是笔下的轻佻,但于武人而言,是需要用性命来践行的。
汉人的悍勇,西原人早有预料,他们的阵型丝毫没有松动,依旧不断抛洒着火矢。
他们所立之地,是具备地形优势的,就算汉人到了,也会遭受阻隔。
不过,现在他们还看不太清汉人的身影,只能见火光中一团团影来回蹿动。
直到——
砰!
火光冲天炸开,一骑越出,发出如雷咆哮:“大夏北军屯骑校尉张也在此,谁来与吾一战?!”
数根利矢射出,多数被张也搁开。
一箭射中,也被厚重的肩甲弹开,只划出一道痕。
继张也后,愈发多的汉人勇士杀了出来。
哗啦!
除正面外,左右侧翼各有西原军走出,呈三角抛出箭矢。
萧后是撤军,不是仓皇败退,自是做足了准备的。
有准备的撤和无准备的逃,区别就在于此:后者是撅着屁股等艹,前者更像诱你过来拼一波刺刀——而且他以守为攻,你是主动出击,他更占据主动!
面对如雨箭矢,大夏军迅速结成盾阵。
火光下,一面面盾牌连接成漆黑的铁臂,箭矢打上去发出沉闷的响声、缓缓推进。
右大将立在一团巨大的火光下,将手里的旗挥了挥:西原军退后,彻底站上了一片高坡。
大夏军以步卒举盾当先,试图结阵而上。
奈何盾阵缓慢,加之大盾在手,行动更是受阻,前方一阵滚石打下,便将冲在前头的数十勇士挡住。
一名汉军盾甲士踩住滚石,跌翻在地;他身旁的战友急伸手去扯他,终是迟了半步,他还未爬起时,一颗石头落在他铁盔外。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铁盔下有血爬了出来。
“起来!快起来!”他的袍泽呼唤他,用力拽他的胳膊,只觉对方重若千钧。
中石者摇头,发出粗重的呼吸声:“我……我还有幼弟……”
“我知道,我会替你照看!”袍泽说完这句后,那人手彻底松开,落在地上。
右边的盾士迅速靠来,将缝隙合上。
砰砰砰!
乱石泼打间,如林盾牌中,一堵‘墙’出现。
‘墙’绕过最前方的盾阵,稳步向西原人的阵型推进。
砰砰!
许多石头砸来。
砰!
‘墙’往地面一拄,宛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借此‘墙’遮蔽,身后几面盾牌开始行动,带着周围一片都推进。
砰砰!
石头分散打落时,那堵‘墙’又往前压了过去。
如此,大夏军推了上来。
右大将盯着那面移动的墙盾,怒眉扬起,喝道:“近战!”
西原军骑射手稍侧开身,缝隙里一骑骑蹿出。
在不算长的距离里,将速度瞬间提到了巅峰!
他们将枪紧夹在肋下,眼里带着搏命之色,狠狠向前撞去。
若是认为盾甲便可无敌于天下,那就太天真了。
狂奔的战马,连鹿角都能撞碎——虽然往往需要付出骑士和战马的性命。
可,那又如何?
平凡之人,要想出人头地,为父母妻子搏个富贵,有几人能不拼命呢?!
他们用急驰的马刺出凌厉的枪,汉人便用敢死的身,撞起坚固的盾。
你要以命换命?那便来吧!
“杀!”
双方口中,都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将夜里的风都吼的颤抖起来。
撞拢的中央,是糜烂破碎的血。
是为了自己的勋荣、家人的富贵、君主的圣命、还有各自种族生存的空间、利益!
他们将血泼在这,将碎肉粘在泥地上,将性命压在同袍和敌人的脚底。
“杀!”
军中的大当户被激恼。
西原人的大当户可不是小官,当职时常督万骑。
他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一枪刺出。
巨盾略侧开,在枪身上一拍,而后,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探出,牢牢握住了枪杆!
盾牌后的脸,让大当户微微一愣。
对方太年轻了,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面相甚至能用‘可爱’二字,但他的眼神是那般的锐利,如同搏杀的狼王一般。
紫镇东用力一撇,试图将对方拽下马来。
意识到少年恐怖的力道,大当户拔出佩刀,趁势向前砍去;紫镇东手一提,将枪挡在前。
一声脆响,枪杆折断;大当户身体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紫镇东抡起断枪便打,大当户用另一截断枪格住,反使刀往紫镇东面上一搠!
紫镇东退开时,对方便翻身起来。
铿!
紫镇东也拔出了自己的刀。
双方各持刀一口、枪半杆,奋力搏杀。
夜里的厮杀,只有两字可以形容:混乱!
再优秀的将领,也没法将夜里的军团犹如臂使,混战开始时,要说战法,那也就基本剩下两个字了——乱打!
大夏军且战且逐、西原军且战且退,双方战场越打越大……有的打着打着碰到新敌人了,但更多的打着打着对手不见了。
——战场北,往晋阳方向。
一支人马由左往中靠、另一支人马则从右往中靠。
双方的目标,都是中央那座小城。
一条河水隔开了道路,他们需要去那里过桥。
“大王,右边似乎有一路军。”
急行军、光线差、斥候的消息很模糊。
“有多少人?”右贤王问:“到底往哪个方向走?”
“不清楚。”
怪不得斥候,此刻天时混乱,身后的战场也混乱,自军命令紧急,哪有那么多手段将战场洞悉?他又没开全图。
右贤王沉思不语,环顾左右。
有人进言:“后方战场到底如何,我们无法探知;但我们的任务是去守晋阳,我认为不管是谁,不要理会的好。”
“有道理。”右贤王点头。
“殿下,左边似乎有一路军。”
周彻这边,能得到的信息就更模糊了——毕竟这块地此前还是西原人的后方,可不是他的后方。
“有多少人?”周彻:“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不清楚。”斥候也摇头。
“应是往晋阳赶的。”贾道开口做出判断。
能做出如此判断,倒也不说他智已绝矣!只是站在他的立场,西原军的用意更好猜测。
萧后要撤,可不是得派人去晋阳城吗?
周彻趁着乱军,一人三匹马往这狂奔,为的不就是抢城吗?
“其实不需管他们是做什么的,总归是会往晋阳走的,碰上了就打便是!”贾道说:“如果碰不上,就不要主动纠缠,去晋阳要紧。”
将黑将白的天里,周彻看着这个老梆子,最终点了点头:“有理!”
天要亮了,但还没有完全亮;双方人下马,贴着湖在芦苇荡里蛰伏而行,都想来个‘敌在明、我在暗’。
队伍铺开后,周彻牵着马,用槊拨路走着。
右贤王同样如此。
忽然,他听到脚步声不对,似从身前传来,而非左右和后方。
他停了下来。
他也停了下来。
终究是年轻人更好奇,他用大槊将厚层的芦苇拨开。
明暗交际的光线下,双方都看到了一张懵逼的脸。
右贤王先是一愣,而后倏然大惊:“你——”
周彻二话不说,大槊也来不及收回,抡起就冲着对方脑袋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