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破晓,户部衙门前的石板路结着薄霜,商人们却早早排成长龙。
当陈万贯趾高气扬地跨出贵宾厅,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杭州绸商攥着袖中沉甸甸的钱袋,喉咙发紧:“陈老板,里头……当真有门道?”
陈万贯拍了拍绣着金线的衣衿,得意笑道:“欧阳驸马明察秋毫,只要你诚心为新城出力……”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几个胆大的商人当即转身,策马奔向银号。
卯时三刻,户部偏厅的红漆桌上,银锭堆得小山般高。
朱标盯着那堆晃得人眼疼的白银,喉结上下滚动。昨日还嫌凉透的茶盏,此刻被他攥出了热气。“妹夫,这……这不过半日,竟收了这么多?”
欧阳伦慢条斯理地用檀木梳篦理顺鬓角,象牙梳齿间卡着几缕银丝:“陛下可知,人的贪欲就像春日的柳絮,一旦被风卷起,便停不下来。”
他抬手示意小厮端来算盘,珠玉相撞声清脆悦耳,“您瞧,陈万贯那千两银子,如今引出了十倍的进项。”
朱标望着算盘上跳动的算珠,恍惚想起昨日在奉天殿,自己对着国库收支表咬碎笔头,也没算出个缺口的填补法子。
此刻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却像变戏法般凭空出现。他摩挲着蟒袍下摆,绸缎上的金线硌得掌心发疼。
随着银子源源不断流入,户部办事效率陡然提升。
原本要等上半日的文书,如今一盏茶功夫便能盖好朱印。
商人们捧着盖着户部大印的文书,脸上笑出了褶子:“欧阳驸马真是青天老爷,这效率,不愧是陛下亲选的能臣!”
朱标立在后堂窗前,看着商人们眉飞色舞地离去,心中五味杂陈。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拍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
想起去年巡视河南灾区,饥民们啃食观音土,肚子胀得发亮却直不起腰。那时若有这些银子……
“报——”一名小吏气喘吁吁地闯入,手中厚厚的文书在风中哗哗作响,“欧阳大人,今日新收的五十份招商文书,经核查,有十七家不合章程!”
朱标猛地转身,袍角扫翻了案上的砚台。
墨汁在青砖上蜿蜒,宛如一条扭曲的蛇。“妹夫,这些人交了银子,却不给资格?那……”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要不要再……”
“不可。”欧阳伦抬手止住朱标的话,指尖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幽冷光。
他踱步到书架前,取下一卷泛黄的《盐铁论》,书页间夹着的干枯枫叶簌簌飘落,“陛下可记得,管仲治齐时为何重商?”
朱标一怔。自幼熟读经史,他自然记得《管子》里“无市,则民乏矣”的论断。可此刻欧阳伦提起,又与眼前之事有何关联?
“这些商人,就像稻田里的杂草与禾苗。”欧阳伦将书重重拍在案上,惊起一片墨灰,“咱们既要用杂草沤肥,又不能让它们抢了禾苗的养分。若让这些不合规的商人入驻,他日新城乱象丛生,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朱标盯着案上的《盐铁论》,恍惚看见书页间跳出“轻重之术”四个字。欧阳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陛下,咱们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这些被拒的商人,回去定会四处宣扬‘朝廷规矩森严’。下次再有招商,他们反而会更守规矩,其他人也会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可那些银子……”朱标喃喃道,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木箱。每只箱子都贴着封条,却掩不住里头银锭碰撞的声响。
“银子自然要入账,但要换个名目。”欧阳伦取出那本神秘的“内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就记成‘违规商户罚没款’。待新城建成,这些钱既能充实国库,又能落个秉公执法的美名。”
朱标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父皇批阅奏章时,朱砂笔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每一个错字都剜出来。若是知道自己默许了这般手段……不,欧阳伦说得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像当年父皇为了整顿吏治,宁可错杀百人,也不放过一个贪官。
“妹夫高见!”朱标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我自幼读圣贤书,却不及你半分通达!”他抓起案上的狼毫,饱蘸浓墨,在欧阳伦写好的账目上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欧阳伦望着朱标龙飞凤舞的字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走到窗前,看着衙门外那些垂头丧气的商人,突然开口:“陛下,您听过‘钓鱼执法’么?这些被拒的商人,就是咱们抛出去的鱼饵。”
朱标一愣:“此话怎讲?”
“您且看。”欧阳伦指着人群中几个交头接耳的商人,“他们回去定会四处打听,究竟怎样才能符合章程。到那时,咱们再放出消息,暗示某些‘关键资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朱标恍然大悟,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皇在御花园钓鱼。父皇说,钓鱼要耐心,要懂得放线收线的诀窍。原来治国之道,竟与钓鱼如此相似。
难怪妹夫这么爱钓鱼!原来不是不务正业,而是深谙此道啊!
夜色渐深,户部后堂的烛火依旧明亮。朱标站在窗前,看着欧阳伦指挥小厮将一箱箱银子抬进库房。月光洒在银锭上,泛着清冷的光。
他突然觉得,妹夫欧阳伦的办法似乎也很不错!
“陛下,该歇息了。”欧阳伦不知何时走到身后,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明日,还有更大的鱼儿等着上钩呢。”
朱标接过参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心里暖暖的。
“妹夫,此事……真的万无一失?”朱标握紧茶杯,有些紧张,像极了好孩子被人带着做了坏事一样。
欧阳伦轻轻一笑,眼中满是自信:“陛下放心。咱们每一步都有文书可查,每一笔银子都有账目可依。等新城建成,百姓安居乐业,谁还会在意当初的手段?”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天下本就是成者为王。”
朱标望着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心底的迷雾。他想起父皇常说的话:“做大事,不能怕脏了手。”或许,这就是治国的代价?
次日清晨,户部衙门前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商人们怀揣着银子,眼中满是期待与忐忑。
暮色如墨,泼洒在京城的飞檐斗拱间。
朱元璋裹紧玄色大氅,望着户部紧闭的朱漆大门,指节捏得发白。
这已是他在此排队的第二个黄昏,可连门槛都没能迈进去。脚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不知多少商贾在此望眼欲穿。
“朱老板,回去吧。”王鸿儒颤巍巍地劝道,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明日寅时,小人再来叫您。”
朱元璋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刺王鸿儒眼底:“王掌柜,我朱五四自认不是输不起的人。可这两天,我看着那些不如我的商人进进出出,你告诉我,到底是何道理?”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惊得王鸿儒后退半步。
王鸿儒咽了咽口水,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朱老板有所不知,这户部办事,讲究个‘规矩’。”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拆开露出半块冷硬的炊饼,“您瞧,那些能进去的,要么使了银子,要么有靠山。咱们这些没门路的……”
“啪!”朱元璋一掌拍在石墙上,溅起细碎的石屑。王鸿儒吓得手中炊饼落地,脸色瞬间煞白。“好个‘规矩’!”朱元璋冷笑,“我倒要看看,这大明的天,到底是谁在做主!”
王鸿儒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朱老板息怒!您有所不知,这新城招商,表面上是户部在办,实则……”他突然噤声,警惕地望着四周。
朱元璋眯起眼睛,弯腰将王鸿儒拽起,绸缎衣袖下的力道让王鸿儒动弹不得:“说!”
王鸿儒颤抖着嘴唇,声音几不可闻:“是驸马欧阳伦……他设了个局,故意拖延,就是要让商人们急红了眼,主动送钱。那些交了银子的,哪怕资质不符,也能优先办理;没交钱的,就算等上十天半月……”
“够了!”朱元璋甩开王鸿儒,袍角扫过他的脸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昨日在人群中,亲眼看到一个商人塞给衙役一锭银子,转眼就被请进了贵宾厅;想起前日那个趾高气扬的江南首富之子,竟堂而皇之地从侧门进入。当时他只当是个别现象,如今想来,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朱老板,您可千万别冲动!”王鸿儒慌忙捡起地上的炊饼,“这欧阳驸马是内阁首辅、军事内阁大将军,大明妥妥的第一权臣,御史台都是他的人,还得到太上皇、皇帝的宠信,咱们……咱们只能忍啊!”
朱元璋望着远处户部后堂透出的点点烛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欧阳伦这家伙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如此胡作非为!
“忍?”朱元璋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讽刺与愤怒,“我朱五四忍了半辈子,从讨饭的叫花子到今天,哪一步不是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如今,竟要我忍这些蛀虫?”
王鸿儒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朱老板,您身份尊贵,万一出了什么事……小人罪该万死!”他突然想起朱元璋腰间那枚蟠龙纹玉佩,想起昨夜宴会上那惊人的排场,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冲动只会坏了大事。目光扫过王鸿儒惊恐的脸,他缓缓说道:“王掌柜,明日你随我一同去会会这位欧阳伦。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胆子!”
王鸿儒瘫坐在地上,脸上血色尽失:“朱老板,使不得啊!听说欧阳驸马心狠手辣,咱们……”
“我说行,就行!”朱元璋打断他的话,从袖中摸出一张万两银票,“明日,你就拿着这银票,就说朱五四求见欧阳大人,有笔大生意要谈。”
王鸿儒接过银票,手指微微颤抖。他望着朱元璋眼中闪烁的寒光,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神秘的朱老板,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次日清晨,寒风凛冽。
朱元璋身着金丝长袍,腰间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王鸿儒并肩立于户部衙门前。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商贾们窃窃私语,猜测着这位气度不凡的人物究竟是谁。
“朱老板,咱们还是回去吧……”王鸿儒哆哆嗦嗦地说,双腿几乎站不稳。
朱元璋没有理会,径直走向衙役:“劳烦通禀欧阳大人,朱五四求见,有要事相商。”说着,递上一张沉甸甸的银票。
衙役接过银票,上下打量了一番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稍等。”
片刻后,衙役返回:“欧阳驸马有请。”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迈步踏入户部。穿过幽深的回廊,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无名小卒,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只为了心中那个“天下大同”的梦想。而如今,他的江山,竟被蛀虫侵蚀!
而这个蛀虫就是欧阳伦!
看来自己对欧阳伦还是太信任了,导致这个家伙越来越过分!
还好自己微服私访了,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欧阳伦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敛财!!
朱元璋一边愤怒的想着,一边心里还很是期待,等会欧阳伦看到自己必然会十分震惊,这小子从来都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这次肯定能看到其惊慌失措.甚至跪地求饶的样子!!
朱元璋踏入户部内厅,金丝长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土。屋内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熏香混杂的气息,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一名身着灰布官服的小吏正伏案整理文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道:“文书可带齐了?银两所装的木箱可有户部火印?”
朱元璋目光扫过屋内空荡荡的陈设,沉声道:“欧阳伦呢?叫他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