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茶圆,足以在那一百件“明清瓷器”里充当中坚力量了。他心里暗暗盘算着,这样一件开门的光绪官窑精品,放在罗勒比庄园的展厅里,必定会成为那些欧洲收藏家们争相拍照的焦点。
接着,博古轩的赵老板清了清嗓子,从身旁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扁圆形的物件。他双手托着这件瓷器的边缘,生怕有半点闪失,缓缓将其放置在八仙桌上已经腾出的空位。
这是一件民国 “貂蝉拜月”粉彩人物挂盘,盘子直径约有三十公分,在桌上占据了不小的位置。
赵老板的手指轻抚着盘沿,介绍道:“这件是我店里压了好些年的货,当初收来时还挺看好,现在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陈老板帮帮忙。”
陈阳凑近细看,只见这挂盘胎体还算规整,釉面光洁莹润,虽不及官窑的精致,但也算是民窑中的上品。
画面正中央,貂蝉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盘面,她身披轻薄的彩帛,衣袂飘飘,仿佛被夜风轻拂。她的姿态婀娜多姿,一手轻抚胸前,一手微抬向天,正是对月焚香的经典造型。
貂蝉的面容娇美,柳眉如黛,樱唇微启,眼神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她的发髻高挽,插着精美的簪钗,颈项修长如天鹅。月光从画面左上角洒下,在她的脸庞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更显得她的美貌如花似玉。
画面背景描绘着夜色中的庭院景致,远山如黛,近处有几株梧桐,枝叶婆娑。一轮明月悬挂在云端,月华如水,洒满庭院。香炉中青烟袅袅,与月光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清幽静谧的氛围。
粉彩颜色确实鲜艳夺目,但正如陈阳所观察到的,略显浮躁,缺少了官窑瓷器那种温润内敛的质感。
貂蝉的衣裳用的是玫瑰红和淡紫色,颜色艳丽但稍显轻浮。人物的开脸虽然精细,但带有明显的民国时期特征——眼睛略大,鼻梁较高,更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而非传统的古典美人形象。
画工确实算得上细致入微,每一根发丝都描绘得清晰可见,衣褶的层次感也处理得恰到好处。
但正如陈阳所感,匠气稍重,缺乏那种浑然天成的神韵。这显然是出自技艺娴熟但缺乏灵气的工匠之手,虽然技法纯熟,却少了几分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盘子底部的红彩方形铺款写着“大清光绪年制”六字,字体工整但略显呆板,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件器物的民国身份。款识周围还有几朵小花作装饰,显得颇为精致。
陈阳将挂盘轻轻转动,从不同角度观察着光线在釉面上的折射。他注意到盘沿处有几个极细微的小冲线,这些瑕疵虽然不太明显,但也影响了整体的品相。不过对于这样一件民国器物来说,这点小毛病倒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这件貂蝉拜月,画工确实不错,”陈阳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仔细端详,“虽然年代不算久远,但胜在题材讨喜,画面完整,色彩饱满。”
“在欧洲那边,这种中国古典美人题材还是很受欢迎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民国仿清晚期风格的人物盘,画工尚可,彩头也足,适合充数。留下。”
听到陈阳这番点评和最终的决定,赵老板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本有些忐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
他的眼角都笑出了细纹,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这件压了多年的货终于有了去处,不仅能回笼资金,还能为店里腾出展示空间,何乐而不为呢?
钱会长的伙计双手捧盒,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将木盒置于桌面,动作虽轻,却足以让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众人还未等看清盒中物什,便已先闻一阵细微的惊叹声,这声音并非因盒中瓷器的第一眼冲击而起,而是源于对其精致程度的预先期待。
待木盒缓缓打开,盘身显露于众人眼前时,惊叹声更甚。
盘中瓷器较之周老板先前所展示的茶圆,无论是造型还是工艺,皆胜出一筹。盘沿呈撇口状,弧壁线条流畅,圈足部分修琢精细,胎体薄而轻盈,在光线下隐隐透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通体施就的霁蓝釉,色泽沉稳如夜,却又泛着微微的宝光。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盘底与内壁连接处,只见细如发丝的针状刻痕密密麻麻地分布其上,每一道刻痕都均匀而细腻,如同凤尾轻拂,又似流云舒展,这便是光绪官窑特有的“轧道”工艺——一种在釉面上以尖锐工具刻划出细密纹样的绝技,因其难度极高,故又称“锦上添花”。
在轧道纹样的衬托下,盘面上以粉彩绘制的缠枝花卉纹样更显生动。一朵朵牡丹、月季、芙蓉等花卉,饱满丰盈,花瓣层次分明,晕染得当,仿佛能嗅到淡淡花香。
枝叶舒展,或蜷或直,或浓或淡,皆显自然之态。设色柔和雅致,既不过分浓艳,亦不觉寡淡,与精细的轧道地纹相得益彰,更添几分华美瑰丽。
盘底,则以青花料书写“大清光绪年制”六字楷书款,笔法遒劲有力,青花发色沉稳,与整体器型和谐统一,彰显出官窑器特有的端庄与规整。
如此精致的光绪官窑,又一件!
陈阳双手轻托着这件蓝地轧道粉彩盘,手指小心地沿着盘口边缘抚过,感受着那份来自清光绪年间的温润质感。
他将盘子稍稍倾斜,让灯光从不同角度洒在盘面上,只见那霁蓝釉地在光线的照射下泛起深邃如海的光华,而其上密布的凤尾形卷草纹更是精细得令人叹为观止。
每一道轧道纹路都是以细如毫发的针状工具一笔一划刻划而成,深浅均匀,疏密有致,整个盘面仿佛被织就了一层华美的锦缎。
清光绪 蓝地轧道粉彩花卉纹盘
陈阳仔细观察着粉彩花卉的设色,胭脂红的花瓣层次分明,嫩绿的叶片带着微微的光泽,白色的花蕊点缀其间,每一抹颜色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浮躁之气。他轻轻翻转盘子,查看底部的青花六字款,“大清光绪年制”六个字笔划清晰,青花发色浓淡适宜,显然出自官窑高手之手。
陈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件器物的釉面宝光内敛而不张扬,正是官窑精品的典型特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钱会长,眼中既有赞叹,也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钱老,您这可真是……”陈阳的话音稍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深藏不露啊。”陈阳呵呵一笑,“刚才周老板拿出那件茶圆,我就觉得今天这聚会不同寻常了,没想到您这里还有更大的惊喜。”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叹,“接连两件光绪官窑,还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这轧道工艺的盘子,光是那些凤尾卷草纹,就得工匠花费数日功夫才能完成,每一道纹路都要求力度均匀,深浅一致,稍有差池就前功尽弃。”
陈阳说着,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盘子,继续道:“比周老板那件茶圆更费工夫不说,这种轧道工艺在光绪朝也算是顶尖技艺了,传世品本就稀少,市场价值更是水涨船高。”
“我记得前两年秋拍,一件尺寸相仿的轧道粉彩盘就拍出了八十多万的高价。钱老,您这样的精品都舍得拿来?”
话音未落,钱会长那双睿智的老眼便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几分。他慢悠悠地将手里的一对文玩核桃在掌心滚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只见他轻抚着花白的胡须,那副弥勒佛般的神态中透着几分老江湖的狡黠。
“哎呀,陈老板,你这话说得老头子我都不好意思了。”钱会长的声音温和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人老了,就是这个毛病,总是喜欢留些真正古老的东西在身边。”
“康雍乾三朝的瓷器,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巅峰啊,每一件都承载着那个时代的辉煌与底蕴。”钱会长停顿了一下,目光望向远处,“这些晚清的东西,虽然工艺也算精湛,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看着就闹心。”
“时代的没落,连瓷器都带上了那份无奈和凄凉。”
说到这里,钱会长忽然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那双原本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精光一闪,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和算计:“再说了,小陈,咱们今天做的这件事,既然是要给那些洋老爷送'礼',总得有一两件能稍微撑撑场面的'硬货',才能让整个故事显得更加逼真可信,不是吗?”
他的话音越发轻柔,但每个字都字字珠玑,“如果全都拿些不入流的破烂货,人家老外虽然对咱们古董了解有限,但也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到时候不但达不到我们的目的,反而可能节外生枝,坏了大事。”钱会长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叫什么?这叫虚实结合,真假掺半,方能以假乱真,让人信以为真。”
“几件精品垫底,一批高仿充数,既控制了成本,又保证了效果,这才是经商的智慧啊。”
听到这番话,陈阳不由得会心一笑,眼中流露出对钱会长的敬佩之色,这么好能处理破烂的时机,钱会长能拿出这么好官窑精品,绝对算是支持自己了。
为了让这出“瓷戏”唱得更加圆满逼真,竟然舍得拿出这样的精品作为垫底的“真货”,这份魄力和智慧确实令人钦佩。
这件轧道粉彩盘,无疑将成为那批高仿赝品之外,最拿得出手的“真品”之一,它的存在将为整个计划增添无可置疑的可信度。
陈阳恭敬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那这件珍品,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笑纳了。”
随着鉴定继续,桌上的物件越来越多。有清晚期 青花缠枝莲纹大罐,画工呆板,青花发色灰暗;有民国 浅绛彩山水纹瓷板,笔墨稚嫩,釉面粗糙;有清同治 粉彩一路连科图碗,釉面泛白,彩料剥落;还有清光绪 青花双狮戏球图铃铛杯,器形歪斜,画工潦草……
陈阳眼光毒辣,上手极快,往往只需瞥一眼,或上手稍一掂量、一看釉面、一观底足,便能迅速断代判真伪,指出其瑕疵和市场定位。
在他的眼中,每一件器物仿佛都有生命,都在诉说着自己的身世。那些真品散发着岁月沉淀的气韵,而赝品则透着新制的火气。他的指尖仿佛长了眼睛,能够感受到釉面的细微差别,能够分辨胎土的新旧。这种天赋般的感知力,让在场的众人都暗暗称奇。
“这件,民窑普品,画工粗率,留下。”陈阳的声音平淡,但话音落下时,心中却在快速计算着这件器物在洋人眼中的价值。
民窑虽然品质一般,但胜在年代久远,对于不太懂行的外国收藏家来说,古老本身就是价值的体现。
“这个,冲线太明显,锔钉也太丑,不行,容易露馅。”陈阳目光停留在一件修补过的瓷器上,心中闪过一丝遗憾。
这种明显的修补痕迹,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
“这个康熙款的笔筒,底足磨损不对,新仿做旧,退回去。”他的手指在笔筒底部轻抚,心中暗想,康熙年间的器物,底足的磨损应该呈现自然的圆润感,而这件明显是用砂纸人为打磨的,痕迹太过规整。
陈阳的每一次判断,都伴随着复杂的心理活动。他深知自己此刻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着这场精心策划的“瓷戏”能否成功。太过粗糙的赝品容易露馅,而品质过高的真品又舍不得。
这种微妙的平衡,需要他用尽毕生所学来把握。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这种欺骗行为并不完全认同,但民族大义面前,个人的道德洁癖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被否定的老板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心服口服。在他们眼中,陈阳此刻就像是一位严苛的考官,而他们的藏品则是等待评判的答卷。有些老板虽然表面平静,但心中却在暗暗计算着损失,毕竟这些器物都是他们花费心血收集来的。
随着鉴定的深入,陈阳的心情也越发复杂。他能感受到在场每个人的期待和紧张,能察觉到他们眼中的敬畏和不甘。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让他既有成就感,又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他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每一个判断都可能影响到整个计划的成败。
被留下的物件,秦浩峰和劳衫便在一旁负责登记造册,贴上标签,小心地搬到一旁集中存放。
店铺内人声鼎沸,如同一个小型菜市场,品评鉴赏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喧嚣之中,却又隐藏着一种令人惊叹的秩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着一切,让这看似混乱的场面,实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被各位老板带来的,平日里被他们视作“鸡肋”甚至“垃圾”的物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桌上,等待着陈阳的“宣判”。
陈阳的双手,如同拥有魔力一般,快速地翻看着这些古董。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在他手中,这些物件的命运将被重新书写——合格的,将摇身一变,成为远赴重洋、肩负特殊使命的“演员”,登上国际舞台,在聚光灯下演绎一场惊天大戏;
而不合格的,则会被无情地打回原形,继续在黑暗的库房里蒙尘,等待着下一次被发掘的机会,亦或是永远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