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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3章 长平烈侯

    对于窦老太后派自家子侄——尤其是两个最拿得出手的当代子侄,不请自来的参加这场意义重大的国家战略商讨会议,刘荣并没有什么太强烈的不满。

    在刘荣看来,外戚这个东西,和异姓诸侯、宗亲诸侯,乃至于后世的阉党一样。

    都是特殊历史时期,亦或是特殊历史背景下,必然会发生,且必须承担历史使命的群体。

    诚然,外戚之祸,诸侯割据之弊,阉党乱政之患,都意味着这些群体的存在,对封建王朝带来的负面影响,

    但从唯物的层面上来讲,凡事皆有两面性。

    对于后世,那些处于封建王朝鼎盛时期的政权而言,诸侯藩镇,固然是祸患根源。

    但对于如今汉室,尤其是汉初,乃至于更早的宗周而言,以诸侯王为载体的封建制度,却是华夏文化在那一时间阶段最先进、最巧妙的构思。

    跟明朝的皇帝说诸侯割据,遗祸天下,那除了朱重八重感情、不愿意听这些不利于儿孙的话之外,绝大多数明皇,都会认可这个说法。

    但你要是跟汉高祖、汉文帝,更或是周天子说分封制不行?

    那你只怕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外戚,其实也是一样的。

    对于更晚的后世王朝而言,外戚这个东西,真是一无是处,根本让人想不出有什么好的。

    但对于尚处华夏封建文明、封建社会早期的汉家——至少是西汉前半页而言,外戚天然具备的血脉加成,绝对是汉天子无法忽视的重点。

    在刘荣看来,诸侯藩王也好,外戚、宦官也罢,其实就像是‘华夏文明’这个学生,从幼儿园一点点考上小学‘中学,直到上大学、读研究生的路上,不可或缺的过程。

    ——处于幼儿园阶段的周天子,就是觉得分封制天下第一好!

    但到了小学阶段的秦汉,华夏文明这才意识到,分封制也不全是好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弊端显露的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随着华夏文化完成‘幼儿园到小学’的学历晋升,分封制本身带有的积极作用,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就好比加减法,幼儿园的小孩子需要掰着手指头算,确实很好用。

    但到了小学,简单的加减法已经可以心算得出结果,再去掰手指头,无疑就是在浪费时间了。

    而汉家现阶段,还远没有达到‘视外戚为洪水猛兽,饱受其弊,却丝毫不需要用到其利’的程度。

    如今汉室,还是能从外戚群体的积极方面,得到许多正相反馈的。

    以至于即便出了吕太后、吕氏外戚那么一大家子的典型反面教材,汉家对外戚也依旧不是喊打喊杀,而是慎而用之。

    原因无他:利大于弊尔。

    再者,窦老太后此举虽然略显唐突,但考虑到来的两个人,如今在朝中的职务、身份,其实也就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窦婴自不用说。

    早在太宗皇帝晚年、先帝早年,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哪怕抛开外戚的身份不谈,一个博士官之类的二千石虚职,也还是担得起的。

    后来,以大将军的身份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窦婴有了武勋傍身。

    文名、武勋,再加上外戚身份,若非汉家自吕太后以来,对外戚子弟颇多防备,且太宗皇帝年间,章武侯窦广国拜相失败一事‘珠玉在前’,早在哪个时候,窦婴其实就已经够格做亚相御史大夫,并为担任丞相做准备了。

    而今,已经贵为汉相的窦婴,无论是职务,还是傍身的武功勋,以及对军事方面的了解,都足以让窦婴,有资格出现在这场关乎汉家未来的国家战略会议之上。

    真要说到起来,就窦婴这么个身份地位,这场会议刘荣没有主动召窦婴与会,反倒是窦老太后,要好好揪一揪刘荣的耳朵了。

    至于另外一位:太仆南皮侯窦彭祖,情况也相差无多。

    ——当朝九卿的身份,虽然不是‘非参加这场会议不可’的程度,但光凭这一个身份参加这场会议,也没人会觉得什么不对。

    尤其窦彭祖,还是九卿中,与军事事务关联相对较深的太仆。

    虽然不像卫尉、郎中令那般,与国家军事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却也因掌天下马政,间接影响汉家骑兵部队建设的缘故,而和军事事务有着不浅的渊源。

    再加上本身,刘荣也不排除外戚参与国家大事——尤其现阶段,还不觉得外戚群体‘非解决不可’;

    对于窦婴、窦彭祖二人的出现,刘荣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只脸不红心不跳间,与两位表叔打过招呼,并敷衍的解释一番为何没有召见二人,并对二人不请自来表示接受,刘荣很快便将议题摆上了台面。

    ——军臣老儿又是和亲嫁女,又是让右贤王伊稚斜兼任日逐王;

    兼掌——甚至是重点掌控西域事务!

    很显然,这是要拿西域当血包、当回血的泉水,来和汉家打一场长达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拉锯战了。

    更显而易见的是:刘荣不想打拉锯战。

    汉家的每一位公卿大臣,文官武将,乃至每一个有识之士,都不愿意和匈奴人,打这样一场旷日持久,两败俱伤的拉锯战。

    事实上,在任何两个主权之间,占据战略优势,且战略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大、早晚都会取得全面胜利的那一方,往往都不希望战线延长,并最终演变为无休止、无止境的拉锯。

    ——势均力敌,才应该考虑如何取胜。

    占据优势,且随着时间推移,胜算必定会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能几乎达到‘必胜’的高度,那需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尽快去的胜利了。

    刘荣政治水平不低,但军事层面,却是不足以与此刻殿内,除窦彭祖以外的军中将帅所媲美。

    别说栾布、郦寄等国之宿将,亦或是韩颓当这种骑兵将领——就连窦婴这么个在军中‘镀过一层金’的前任外戚大将军,其在军事方面的水平,那也不是刘荣能轻易碰瓷的。

    毕竟再怎么说,窦婴那也是正儿八经带过兵,正儿八经把手底下的二十万大军,给调度的井井有条,没有出大乱子的。

    虽然整场吴楚七国之乱,窦婴所部都没有哪怕一级斩获,也没有参加哪怕一场最小不过的斥候遭遇战;

    但一场战争的洗礼,给窦婴带来的军事层面的财富,远不是刘荣窝在长安未央宫,搞几举沙盘推演,翻几遍先贤兵书、前线奏报就能比拟的。

    对于这种事,刘荣一向看的很看。

    ——皇帝,可以是大将军,但并不是非得有做大将军的才华。

    能搞懂军事、战争逻辑,能对军事战略有基本的,入门级的了解,保证自己不会被将帅蒙骗,便足矣。

    不只是军事层面,其他所有的方面,文治也好,经济也罢,专业的事,总有专业、专精的人,做得比封建帝王做得更好。

    帝王最需要学的、最应该做好的,便是任用这些专业人才。

    故而,在抛出问题之后,刘荣也没有抢夺话语权,直接把舞台留给了几位军方大将。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几乎是在自己话音落下之后,殿内众人,包括军事水平最普通的南皮侯窦彭祖,都满脸凝重的皱起了眉头。

    率先开口的,则是如今汉室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曲周侯郦寄。

    “陛下可知,围魏救赵之计,为何是兵家亦束手无策之阳谋?”

    轻声一问,换来刘荣一个‘请’的手势,便见郦寄垂眸叹息道:“因为时间。”

    “——围魏救赵之计,之所以无解,就是因为时间。”

    “受计者,根本没有时间攻下眼前的‘赵’,更没有办法以步步为营的姿态,在确保自己不受伏击的前提下,尽快回到必救的‘魏’。”

    “时间不够,将帅便急。”

    “一急,便要乱了方寸。”

    ···

    “兵法云:围魏救赵者,乃攻敌之必救,以解敌将攻之处也。”

    “但在臣等老将看来,围魏救赵,不单是‘攻敌之必救’,而且还要攻敌之必急救!”

    “必须要让敌人急,什么都不顾上——连行军稳妥都顾不上,不顾一切的飞奔回师,才算是计成。”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大多数老将,也都会得出另外一个结论。”

    “——行伍战阵之事,虽有战机稍纵即逝之时,亦有欲速则不达之理。”

    “战机即现,则稍纵即逝,这固然不假。”

    “但在战机出现之前,将领首先要做的,是耐心等待战机的出现。”

    “可以有所举措——可以通过外力,来谋求战机尽早出现,亦或是出现更好的战机。”

    “但最终的目的,仍旧是掌控战机,得势而击,而非不顾战机,仓惶急于求成······”

    郦寄一番话说出口,殿内众人纷纷点下头。

    便是刘荣,也为郦寄这番话中,所暗含的军事哲理而赞同不已。

    如今汉室,虽然自孝惠皇帝废除《挟书律》,允许百姓民私藏书后,在文化层面得到了极为明显的发展和开放,但大多是重要的典籍,却仍旧是名门望族的不传之秘。

    其中,又尤其是兵家典籍,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兵法》,以及各类军事理论,为高级将官以家族为单位藏私,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重灾区。

    刘荣毫不怀疑,郦寄方才这一句话记录成书简,放在市面上叫卖,绝对能让那些有志成为‘将帅世家’的中层军官强破头,并作为家族昌盛的根基,以传家宝的形式代代相传下去。

    但很快,刘荣便意识到了其中的疑点。

    “曲周侯的意思,朕明白。”

    “君侯关于围魏救赵之计的高见,朕也同样认同。”

    “但这和眼下,和今日之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刘荣不忘试探道:“难道曲周侯是想说,面对匈奴人‘求拉锯战’的意图,我汉家不可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方法?”

    闻言,却见郦寄满是无奈的含笑摇摇头。

    而后便满是唏嘘道:“陛下,误解老臣的。”

    “老臣的意思是:行伍战阵之事,除非强弱一目了然,否则,一方想要死守、死战,那另外一方,便多半是很难谋求速生的。”

    “尤其当弱小,或处于劣势的一方,不再将战争胜利作为目标,而将拖延时间、纠缠敌方作为目标时,那强大一方,就更无法从‘不求胜,只求缓败’的敌人手中,很快取得胜利了。”

    “毕竟求胜很难,但求‘不败’则简单许多。”

    “若是在‘不败’的基础上再退一步,只求‘不速败’,那,就更是······”

    说到最后,郦寄满是无奈的摇头唏嘘起来,话语中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

    ——匈奴人如果想赢,那很容易,打一场就行。

    匈奴人如果只是不想输,那汉家要想全面取胜,就稍微麻烦一点。

    而今,匈奴人摆出一副拉锯战的架势,摆明了是将胜负置之度外,根本不想着打赢汉家,而是只想着拖死汉家,想着两败俱伤、死之前拉个垫背——甚至是在死之前重挫汉家!

    尤其这重挫,并非通过正面战场的军事碰撞,而是国家层面的国力消耗!

    这就像是一个乞丐,不求揍你一顿,甚至都不求打你一拳,就只是挥舞着沾粪的拖把,挡在你的必经之路上,无论如何都要甩你一把。

    问:如何保证在身上不沾屎的前提下,顺利度过这个乞丐‘驻守’的街口?

    明白了郦寄真正想要表达的意图,刘荣随之默然。

    围魏救赵之计,毒就毒在不给对方留时间,必须立刻马上放下手里的所有事,飞奔回援!

    反之,只要给敌人充足的时间,亦或是战略空间,那只要对方铁了心跟你耗······

    “匈奴人铁了心要耗,陛下不如一力降十会!”

    沉默中,一声稚嫩、青涩的话语声响起,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待看清开口那人,此刻正有些不安的看向自己,刘荣原本愁云密布的面容,也随之涌上一抹不知由来的期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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