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的战斗自打响至结束,约莫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甫一接触,便杀得难解难分,战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骤然爆发。
从季宏两庄出逃的庄民趁着夜色,骑着毛驴向泗水县奔去。他们需绕行山林,若想尽快抵达,就不得不横穿大河。然而,夜色笼罩之下,渡河显然绝非易事。
这条大河虽不算深,可水流湍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贸然下水,稍有不慎就会被汹涌的河水卷走。大河往北流经祝家庄与黑虎寨,由于常有船只往来,却无人管理,因而并未架设连通两岸的桥梁。
两人稍作商议,只能骑着毛驴踏上附近的一条山路。月光透过枝叶洒下,身后的厮杀声渐渐变得微弱。
当他们穿过茂密的树林,即将下山之时,猛然发现山下道路两侧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情急之下,他们急忙勒住缰绳,毛驴吃痛,发出一声嘶鸣。下方晃动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三三两两地冒了出来,在月色映照下,兵器闪烁着阵阵寒光。
毛驴上的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调转毛驴,头也不回地往回狂奔。待他们跑远,那些人影才在微弱的月光下逐渐清晰。
“瞧着像是季宏两庄的人。”
“管他是谁,白姑娘吩咐过,总之不能让那三个庄子的人进泗水县。”
天色渐渐破晓,泗水县迎来崭新的一天。在充裕的时间里,由苏尚一手操持整备的泗水县武装力量日益壮大,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在她的预想中,自己拿下泗水县后,逃走的孙文兴定会卷土重来。可直到今日,仍未得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就连水龙岗那边也平静得异乎寻常。
清晨,苏尚来到县衙,唤来当日给季宏两庄送信的衙差,询问水龙岗的情况。
那衙差语气笃定地回道:“小的当时走山路到的水龙岗,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信是亲手交到两位庄主手里的,他们看起来忧心忡忡,只是让小的带了些话,后来也都如实禀告大人您了。”
苏尚见状不再深究,挥手示意衙差退下。季宏两位庄主忧心忡忡也在情理之中,她猜测孙文兴会去找靠山段鹤年诉苦,甚至有可能联合黑虎寨攻打祝家庄,然后再南下。只要祝家庄能守住,泗水县便能安然无恙。
既然眼下局势平静,她便决定抓紧时间。近身肉搏需要丰富的经验,而各个村寨加入后,带来了许多匠人,还带来了普通人都能使用的火器火枪。她打算利用泗水县剩余的材料,尽快生产出火枪和弹药。
在县衙处理完城内建设的事务后,苏尚让人备好马车,前往距离县衙两个街道外的铸铁坊。这里热气蒸腾,人一进去就汗如雨下,即便常年打铁的师傅,敲打半个时辰左右也得出去透透气。
在锻铁的敲击声中,众人只觉眼前一暗,抬眼望去,门口出现一个身形魁梧如巍峨山岳般的巨汉,正是加入府衙后负责保护苏尚的尉迟磐。站在他身前,苏尚的身高只到他腰部上方一点,两人对比,苏尚就像个小矮子。
“苏大人。”
见到县令到来,铸铁坊里的工匠、技师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向她打招呼。苏尚擦了擦脸颊上刚冒出的汗珠,强忍着工坊里的酷热大步走进,一边查看一边询问:“进度怎么样了?”
“回苏大人的话,我们现在每天加班加点,能造出二十杆火枪。”
苏尚满意地点点头,她如今手下能作战的有四百多人,按照设想,至少要有一半人装备火枪。在防守战中,这种兵器优势明显,而且容易上手,能够最大程度减少人员伤亡,保持持续作战的能力。
“干得不错,记你们一功。今晚收工后,去县衙找法昭临领赏。”
“多谢苏大人!”
离开工坊后,苏尚又去找陈山。此人的作用和那些打铁的工匠差不多,但心思比其他人单纯,颇具领袖风范。
虽说他主要为自己的村民考虑,不过反正不需要他们上前线杀敌,只在后方帮忙生产、修复火枪等兵器,要求可以放宽许多。
苏尚先是让他修理各种损坏的兵器,随后又安排他制作火枪所需的各类弹药。
总体来说,县城里的人几乎都在苏尚的掌控之中。唯一让她觉得不安的,就是那帮商人。而她迅速建立起的政权和武装力量,就是为了树立权威,让那些商人不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权力,往往是依靠武力支撑的。
她的爷爷,无论是发家之前,还是白手起家之后,背地里做的事、用过的手段,都充斥着暴力与血腥。最好的结果,就是不通过武力,用一些间接的手段让敌对的商人彻底失败,再无翻身的机会。
在认识李幼白之前,她本对生意场上的事十分抵触。陪着相公前往清河县,见识了那些商人的丑恶嘴脸后,再回头看苏家,以及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充满了罪恶与令人厌恶的污浊。
这样的日子虽然忙碌,倒也安宁。可过了几天,苏尚渐渐察觉情况不对。等她有所警觉时,泗水县又陷入了忙碌与兴奋之中。
那是一个午后,苏尚像往常一样处理县城里的公务。建设县城,不仅需要人力,还得有足够的时间。关于民兵的训练,她完全交给手下人负责,自己只需了解每天的进展和情况就行。
忙碌之余,苏尚坐着马车在街市上转悠,思考着今后的规划。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她掀开马车帘子向外张望,就看见县城入口处,一个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人捂着伤口朝她这边走来。
“快过去!” 苏尚立刻下令。
马车调转方向,迎了上去。那人似乎走了很长的路,看到马车朝他驶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尉迟磐第一个赶到,快步上前查看,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让车夫把车拉过来。苏尚掀开帘子下了车,那人看到苏尚穿着的官袍,艰难地开口:“黑虎寨的人打过来了…… 祝家庄…… 祝家庄快守不住了……”
苏尚心中一惊,让尉迟磐赶紧给对方治伤,可尉迟磐却摇了摇头。此人从祝家庄一路逃来,本就身负重伤,到了现在,已经回天乏术。
那人伸出一双沾满血污的手,一把抓住苏尚的裤腿,声音颤抖着说:“我们守了整整四天…… 祝庄主死了…… 我们的人快死光了…… 苏大人,救…… 救……”
他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他躺在地上,嘴巴大张着,僵硬的手指还紧紧抓着苏尚的裤腿,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
他的身体失去了温度,在这炎热的盛夏,这样的死亡似乎显得微不足道。
苏尚咬着牙,抬眼扫视了一下周围,转身快步回到马车上,“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
随着她的命令下达,平静许久的县城终于迎来了早就该有的激愤与骚乱。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浓烈的战斗欲望和杀意在民兵们心中升腾,仿佛蛰伏的猛虎,蓄势待发。
四天前,双方首次交锋,祝家庄凭借有利地形占据了不少优势,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黑虎寨的人在进攻的第一晚不仅没占到便宜,还吃了大亏,损失了不少人手。水龙岗被祝宏经营多年,地形复杂,外面的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树木,在七拐八绕才能找到的主路两侧,还设有不少火枪岗哨。
初次进攻,黑虎寨自然被打得狼狈不堪。但他们也不是傻子,经过一番研究,很快就找到了破解之法。战况从一开始的对祝家庄有利,到陷入僵持,仅仅过了一天时间。
“我们已经占据上风了!”
在距离水龙岗不远的山坡上,与寨中的谋士们一番商议后,站在悬崖边的黑魔王徐虎望着烈日下的山岗,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场仗我们肯定能赢,但得提防着点段鹤年,别到时候他翻脸不认人,背后捅我们一刀。” 一名谋士过来提醒徐虎。
徐虎冷哼一声,大大咧咧地踩着脚下的石块,望向旁边的山脉。在那里,段鹤年率领着五百人马,大旗高高竖起。在祝家庄看来,段鹤年和徐虎是联合进攻,可实际上,他们只是达成了临时合作协议,彼此之间仍在相互防备。
“段鹤年那家伙,净搞些害人的烟草生意,早晚会遭报应!就他那怂样,敢动我徐虎?我一个人就能收拾他们十个八个!”
徐虎毫无畏惧,一把与他身高差不多的大刀插在脚边,在阳光照耀下,散发着阵阵杀气。
在水梁山,论武功,快剑阿飞排第一,黑魔王徐虎则稳居第二。他以前是韩国江湖中有名的重刀门内门弟子,秦军攻打时,他随门派一同参军,却惨遭顾铁心灭门。作为幸存者,他不得不投身江湖,躲避追杀。
他本就出身正规门派,又在国家危难时参军报国,积累了不少名声。再加上从有着 “血手观音” 名号的顾铁心手中死里逃生,更是声名远扬,吸引了众多追随者,也为他在水梁山建立山头打下了坚实基础。
徐虎嘴上虽然对段鹤年满是不屑,但也并非真的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黑虎寨离此地不远,真要是和段鹤年打起来,他还是有一定底气的。
正说着,一群前去探路的贼兵回来了。带队的小头领迫不及待地前来禀报,然后问道:“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杀过去?兄弟们都等不及了,手痒得厉害,就想痛痛快快杀一场!”
徐虎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着急可办不成事,就这两天了。今晚再打一轮,把他们的火炮吓走,明天白天咱们就去攻打庄子。”
“听大哥的!等破了庄子,我要把那帮种地的全杀光!”
徐虎对部下的凶残行为并不在意,只要不触碰他的底线,他这个当大哥的,对部下的所作所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早年在门派时,他也曾满腔热血,为国效力。可后来门派被灭,韩国朝廷却没有伸出援手,从那以后,他便心灰意冷。在他看来,天下的朝廷都一样,没什么好坏之分。
夜幕降临,黑虎寨再次出动,一批又一批人马借着夜色掩护,沿着探查好的山路,迅速向山上进发。
水龙岗除了主要用于通行送货的主干道,还有用于侦查、巡逻和防御的小路。这次,黑虎寨直接朝着这些小路发起进攻……
这一次交锋,比第一次激烈得多,双方足足激战了四个时辰,黑虎寨才下令撤退。
当祝明远和一众武教头押着俘虏回到山庄时,庄户们欢呼雀跃,纷纷叫嚷着:“什么黑虎寨、段鹤年,根本不是我们祝家庄的对手!”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祝明远和武教头们也笑着举起兵器,接受大家的称赞。祝知夏站在庄内,她昨夜回来后才发现自己受了伤,今晚便没有出战。
看着哥哥祝明远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注意到,在众人看不到的阴影里,哥哥握剑的手臂和双腿微微颤抖……
在庄民眼中,他们大获全胜,可在祝宏和季宏两位庄主心里,却是愁云密布,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接连派人前往泗水县求援,这些人先是被敌人发现、阻拦,还没等冲出去,就遭到了猛烈攻击。后来再派人去查看,发现他们都死在了山路上。
这明摆着告诉他们,水龙岗已经被包围了!
那些不明真相、留在庄中奋勇抵抗的人,还在咬牙坚持。为了鼓舞士气,祝宏亲自提刀上阵。他年轻时也经历过不少战斗,只是年纪大了,武功和力气大不如前,但杀敌的本事还在。
到了第三天晚上,战况比前两日更加惨烈,时间也显得格外漫长。
黑暗中,李幼白拖走一名黑虎寨成员,将其打死在角落里,随后换上对方的衣服,混入夜色,加入了战斗。
祝宏经验丰富,边战边退,普通贼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黑虎寨的小头领围攻上来,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刚击退一队敌人,另一队从山道上冲下来的贼兵又朝他扑了过来。
祝宏看这情形,知道己方守不住了,只能撤退,于是大声喊道:“快走!带着伤员!”
黑暗、混乱、厮杀,摇曳的火把和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山道小路上。祝宏护着几个受伤的庄民,不断向山庄内退去。一波又一波敌人涌来,在混战中,他与众人失散了。
祝宏头发凌乱,气喘吁吁。看着庄民们退进山道后方的要道,他转身准备趁乱逃回庄内。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迎面而来。祝宏心中大惊,对方出刀速度极快,他本能地抬手格挡,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直流,手中的武器也飞了出去。
毕竟是经验老到之人,武器脱手的瞬间,他另一只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把短铳。火光一闪,子弹射出,可对方轻轻一掌,就将铁珠全部打散,并且掌力继续向他胸口袭来。
祝宏根本来不及躲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大树上。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他还没落地,就被飞来的长刀贯穿,钉在了树上。
“噗……”
祝宏喷出几口鲜血,看着渐渐走近的人影,觉得有些眼熟。他艰难地抬起手,伸向对方脸上的纱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其扯下。
看清此人后,祝宏恍然大悟,以前心中所有的疑惑和那些难以解释的古怪事情,此刻都有了答案。
“老夫…… 就知道…… 祝家庄难逃此劫了,但是…… 给老夫儿女一条活路,给庄民们一条活路……”
被长刀贯穿身体的祝宏已经说不出太多话,视线也变得模糊。在意识朦胧之际,他还挣扎着伸手去抓面前的人,可那距离对他来说,已经遥不可及。望着那张模糊的脸,微弱的月光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发白,变得无比刺眼……
“会的。”
李幼白看着他,抬手按住刀柄,话音刚落,便猛地抽出长刀。
祝宏应声倒地,鲜血从他的胸膛和口中不断涌出。听到李幼白的回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在昏迷与微弱的疼痛中,永远地沉睡过去。
李幼白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和脉搏,确认祝宏死透无法救治,这才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