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赫迪的血似乎还粘在鼻腔深处还未散去。
距离那个充斥着绝望枪声的夜晚至今已经过去了七天。
七天,足够让德黑兰街头的紧张气氛略微松弛,足够让某些人开始遗忘,但对宋和平来说,时间只是伤口愈合的刻度,以及复仇计划开始倒计时的钟摆。
这天的早上,他站在一个陆军基地隐秘的地下靶场里练枪。
枪就像老婆,总不用肯定会陌生。
所以宋和平只要有机会都会练枪。
地下靶场里的空气冰冷,弥漫着熟悉的硝烟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宋和平手中的是一把保养精良的M4卡宾枪,加装了消音器和简易红点镜。
他采用的是标准的立姿射击,目标靶是100的半身人像靶。
砰!砰!砰!砰!砰!
五发急促的点射。
子弹撕裂空气,精准地钉入靶心区域,留下五个紧密相连的弹孔。
弹壳叮叮当当滚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宋和平松开扳机,让枪口自然下垂。
他摘下护耳,靶场内瞬间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换靶员拉动靶纸的轻微摩擦声。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左肩,伤口似乎还没完全恢复,略有一丝隐约的疼痛。
“恢复得不错,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宋和平没有回头,只是将M4的保险关上,放在旁边的枪架上。
他拿起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枪身上的汗渍和火药残渣。
“将军。”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以为你还要再晚几天才会来找我。”
来人正是阿凡提。
他穿着一身便装。
几天不见,眉宇间多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
他的眼睛,比七天前更加深陷,眼白布满血丝,像是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那目光落在宋和平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宋和平早已预料到的复杂情绪。
“该来的总会来。”
阿凡提走到宋和平身旁,目光扫过远处靶纸上密集的弹孔,又落在宋和平缠着绷带的左肩上。
“枪法没退步,但你的伤……”
“死不了,我的命很硬,算命先生说的。”
宋和平打断他,放下擦枪布,拿起旁边水壶灌了一口冰冷的清水。
“而且,这点痛比起扎赫迪脑子里炸开的那一下,算得了什么?”
阿凡提的眼神骤然一暗,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中。
靶场内的空气似乎又凝重了几分。
“你料到了我要谈什么?”
阿凡提的声音更沉了。
宋和平终于转过身,正对着阿凡提。
他直接迎上对方那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目光。
“扎赫迪死了,线索断了?或者……线索太多,太烫手?”
他微微笑道:“将军,你的眼睛告诉我,这次调查的水,深得能淹掉整个德黑兰。”
阿凡提沉默了片刻。
靶场顶棚的冷光灯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没有否认宋和平的观察,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仿佛吸入了整个国家的污浊。
“你猜对了一半,宋。”
阿凡提的声音压抑着风暴,“线索没断。恰恰相反,扎赫迪……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炸毁一切的‘礼物’。”
宋和平的眉梢微微挑起,等待下文。
“在他的安全屋里,我们找到了加密的硬盘,一些经过特殊处理的通讯记录碎片。”
阿凡提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还有……一封留给我的信。”
“信?”
宋和平有些意外。
扎赫迪那种决绝赴死的人,竟然还会留下信件?
看来他对自己的结局也许早有预料。
“对。一封……忏悔录?或者说,是控诉书。”
阿凡提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用最后的时间,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这些信息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这个国家的权力核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名单很长,宋。长到令人窒息。不仅有潜伏在我们内部的‘鼹鼠’——那些拿着CIA或者摩萨德金币的叛徒,他们的身份、位置、联络方式……更可怕的……”
阿凡提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列出了那些在幕后操控、甚至直接参与通敌的人。他们不是小角色,宋。”
宋和平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四大家族?一个?还是全部?”
“部分……”
阿凡提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指向性非常明确。尤其是……圣裔家族。”
宋和平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在波斯错综复杂的权力格局中,四大家族——掌握着革命卫队庞大商业帝国和准军事力量的强权派、控制着国家经济命脉和宗教基金会的财阀派、盘踞在司法和情报系统的鹰爪派,以及地位尊崇、以宗教圣裔血统自居、影响力渗透各领域的圣裔派——构成了这个神权共和国的权力基石。
他们彼此制衡,又相互渗透,共同维护着这个庞大而奇特的体系。
“圣裔家族……”
宋和平咀嚼着这个名字,“他们不是在之前的权力洗牌中……失势了吗?”
“正是因为他们失势了!”
阿凡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那些自诩为先知后裔的贵族老爷们!他们不甘心失去对革命卫队和情报系统的掌控,不甘心看着‘强权派’和‘财阀派’瓜分掉他们曾经唾手可得的利益!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失去就是最大的酷刑!”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枪架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靶场里久久回荡。
“所以,他们就选择了最卑劣的方式——通敌!做CIA的内应!‘毒针’计划能渗透得如此之深,能在眼皮子底下运作这么久,能精准地获取你的入境路线……没有他们这个层级的力量在内部策应,根本不可能!”
阿凡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宋和平能看出来,他很愤怒。
“扎赫迪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他被圣裔家族在卫队内部残余的势力招募、引诱,许以重利和未来的高位。他们向他描绘了一幅在CIA支持下,推翻现有格局,由圣裔家族重新掌权,并与西方达成某种‘和解’的美好蓝图……多么讽刺!一群靠着‘反美斗士’标签起家的人,为了夺回权力,转身就拥抱了他们口中的‘大撒旦’!扎赫迪……这个蠢货!他以为自己是棋手,结果不过是别人权力游戏里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卒子!”
宋和平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阿凡提话语中那份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无力感。
真相往往比想象更丑陋。
“证据确凿吗?”宋和平问。
“硬盘里的部分数据经过破解,指向了圣裔家族核心圈子的几个关键人物,包括他们在CIA的直接联络渠道。扎赫迪的信件提供了更具体的细节和动机分析,逻辑链条很完整。但是……”
阿凡提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苦涩和无奈,“不够。或者说,不够用来公开审判他们。”
“因为他们姓‘圣裔’?”
宋和平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是的。”
阿凡提坦然承认,语气沉重。
“他们的姓氏,他们的血统,在这个国家拥有难以想象的宗教号召力和民众基础。他们是这个神权体制的象征之一。公开指控他们叛国,等于公开撕裂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根基!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动荡,甚至……内战。强权派和财阀派会趁机落井下石,鹰爪派会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而圣裔家族的拥趸,那些狂热的信徒……他们不会相信证据,只会相信这是政治迫害!是其他家族铲除异己的阴谋!”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高层……震怒,但更恐惧于公开真相的后果。最终的决定是……冷处理。那些被点名的‘鼹鼠’,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至于圣裔家族……暂时不动。他们会被严密监控,他们的权力会被进一步架空,他们所有的海外资产会被秘密冻结……但明面上,他们依然是尊贵的‘圣裔’。我们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或者……等待他们自己犯下致命的错误。”
宋和平沉默地拿出一根口香糖,剥开包装纸扔进嘴里。
他能理解阿凡提的困境。
在波斯这种国度,撼动其象征性家族需要的不只是证据,更需要时机和足以承受风暴的绝对力量。
现在的阿凡提,显然还不具备后者。
他只是一个手握精锐部队的将军,而非掌控全局的棋手。
“我明白了,将军。”
宋和平将目光投向远处空荡的靶位。
“你有你的战场,你的规则,你的掣肘。这结果,虽然憋屈,但也在情理之中。”
阿凡提看向宋和平,眼神复杂:“宋,扎赫迪的死,线索指向圣裔家族,但这并不意味着针对你的威胁解除了。CIA吃了大亏,他们的间谍网络虽然被重创,但核心还在,尤其是圣裔家族这条线还没断。他们不会放过你。留在波斯,你并不安全。卫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意有所指,显然对内部的忠诚度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宋和平却笑了:“将军,你以为我这次来波斯,仅仅是为了避难?为了养伤?”
阿凡提眼神一凝:“嗯?”
“我是来反击的。”
宋和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CIA策划了这场伏击,这笔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他们以为躲在幕后就安全了?他们一直对我展开无休止的追杀,这回甚至连压迫别国的政治手段都动用了,我要是不回敬一下,那就太不给CIA面子了。我要让他们知道,动了我们的人,我们的利益,那就要付出百倍的代价!”
“反击?”
阿凡提皱紧了眉头,口气里忍不住多了一分调侃:“你打算怎么做?单枪匹马杀回CIA总部?”
“当然不是。”
宋和平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正面硬撼情报帝国是愚蠢的。我要去一个地方,一个美国人同样在意,却又鞭长莫及,甚至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地方。”
“哪里?”
“伊利哥西北部。”
宋和平清晰地吐出地名。
阿凡提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伊利哥西北部?那里现在是一片地狱!美国人正在加速撤军,留下的真空地带几乎被‘1515’组织那群疯狗完全占据了!你去那里做什么?送死吗?而且,这跟反击CIA有什么关系?”
宋和平走到一张简陋的桌子旁,将水瓶里的水倒出一些,然后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画起了简易的地图。
“将军,看这里。”
他点着代表伊利哥西北部的位置。
“第一,伊利哥对美国佬来说,是块巨大的伤疤,也是他们投入了天文数字资金和士兵生命才‘建立’起来的‘民主橱窗’。虽然现在他们急着抽身,觉得是烂摊子,但1515如果彻底吞下整个伊利哥,甚至威胁到寇尔德自治区,那就是在美国家门口建立一个极端主义大本营,直接威胁他们在中东的核心盟友。这是他们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别看他们现在撤,早晚会回来轰炸,甚至可能再次派地面部队,哪怕1515以前是他们自己为了搞乱西利亚而纵容甚至扶持起来的。利益面前,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提前进去布局,在西北部扶植起一支真正能打、有根基、又愿意跟1515死磕的力量,控制住关键节点。等美国人不得不回来收拾烂摊子时,他们就会发现,这里已经不是一片任由他们轰炸或者扶植新代理人的空白地带。我们的人控制着地盘,美国人想动,就得掂量掂量代价,甚至……可能被迫与我们合作,至少是默认我们的存在。这叫‘投鼠忌器’。”
阿凡提的目光随着宋和平的手指移动,若有所思。
“第二,”宋和平的手指向西移动,划过西利亚、篱笆嫩,又指向野门,“将军,你在下一盘大棋——‘十叶派之弧’。伊利哥西北部,尤其是靠近西利亚边境的区域,就是这条战略弧线上最关键、也是最脆弱的一块拼图!”
“谁控制了这里,谁就扼守住了西利亚与波斯本土陆路联系的咽喉,也影响着篱笆嫩珍珠党的后勤通道能否稳固。这块地掌握在亲波斯的力量手中,你的‘弧’才能真正连成一片,对共同的敌人形成实质性的战略包围和威慑。反之,如果这里被1515或者美国人支持的寇尔德人控制,你的‘弧’就被拦腰斩断了。”
阿凡提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重新评估的意味。
他没想到这个雇佣兵出身的中国人,对中东如此复杂的教派地缘政治竟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甚至点破了他内心深处最核心的战略构想之一!
这绝非一个普通佣兵的眼界。
“第三。”
宋和平的手指又点向西利亚。
“我的老朋友‘厨子’……你知道的,他现在在西利亚,帮政府军打仗,主要就是对付1515和那些拿了西方钱的反对派。1515的后勤补给、人员流动,很大一部分依赖伊利哥西北部这个通道。如果我们能控制这里,就等于掐断了1515的一条大动脉,让他们在西利亚前线腹背受敌!”
“到时候,西利亚的局势会加速向政府军倾斜。俄国人现在在西利亚下了血本,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能切断1515后路的力量。如果我们做到了,你猜毛熊会怎么想?他们会迫不及待地伸出橄榄枝,开出大价钱来拉拢我们!西利亚的石油合同?军事基地的合作?甚至对你们波斯解除部分制裁的斡旋?都有可能!帮俄国人在西利亚站稳脚跟,就是在给戴胜鸟和美国人背后插刀子!这同样是对CIA最响亮的反击!”
宋和平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凡提:“将军,现在你还觉得,我去伊利哥西北部是送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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