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主任陈济美怀着不安,走进黎锦办公室的。
“黎省长,”陈济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挑拣着词语,“我来汇报近期几个重点项目进度……另外,”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刚才书记……紧急召见,给我们发改委下达了新任务。要求……一周内拿出具备实际可操作性的全省债务化解专项方案。”
他说完,飞快地抬眼观察黎锦的反应。
黎锦正批阅一份文件,闻言头也没抬,钢笔尖在纸页上行走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依旧。直到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锐利的目光平静地投在陈济美脸上。
“郭书记看来决心很大。”黎锦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方案的核心是什么?”
陈济美心跳加速一拍,硬着头皮:“书记强调……强调要具备‘可执行性’,特别关注……资金来源和落地路径。”
他不敢提“省政府出钱”几个字,只能暗示。
黎锦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洞悉一切:“可执行性?很好。那资金来源这块,发改委有什么初步设想?”
“这……”陈济美彻底哑火,这正是他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书记那含糊又迫切的指令,指向性不言而喻,但他敢说让省府掏钱吗?
“我的意见是,”黎锦直接替他破了僵局,声音不高,“在方案里,明确建议,化债的核心资金来源——申请中央财政专项债务化解支持额度!额度嘛,参照我们云海的总债盘子,至少要三到四千亿起步。把必要性、紧迫性、以及云海当前发展阶段无法自筹巨资的现实困境,在报告中英应该充分强调清楚!”
陈济美惊愕地张大了嘴:“三……三四千亿?黎省长,这……上头能给吗?”
“给不给,是中央决策部门的事。提不提,是你方案的职责。”黎锦目光深邃,“郭书记入京述职争取了什么?想必收获颇丰。他既能把化债这个战略任务争取下来,想必也预见了其中的成本。难道中央只给任务,不给配套资源?这不合理。如果上头坚持‘地方为主’,那方案里就要写明,资金来源请省委牵头负责筹集!无论是发行省级特别债,还是向各大银行机构协调新增特殊授信额度,省委应承担主要统筹责任。”
陈济美听得后背冷汗淋漓。他彻底明白了黎锦的意图:将球狠狠踢回省委和郭忠涛脚下!你要方案?可以!方案的核心就是“要么中央拨巨款,要么你郭书记自己负责找钱”!省政府?没钱,也没这个责任出钱!
黎锦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井然有序的省政府大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拿什么还?这才是根本。要化债,就要拿出化债的钱来!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方案,那不是方案,是笑话。济美同志,你是搞经济研究的专家,这个道理,比谁都懂。”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陈济美心头,“就这么做。拿出你们专业的分析和实事求是的方案来,让书记去定夺。”
陈济美如同得到了大赦,又像是背上了更重的枷锁,心情复杂到极点,只能深深躬身:“是,黎省长!我明白了!我……我这就回去组织力量!”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能让他窒息的办公室。
黎锦想了想,让助手确认一下省长侯平石现在的状态,见有空便预约。得到允许,他也就过去。
他走进去时,侯平石正对着窗外抽闷烟,愁眉紧锁。看到黎锦,他立刻掐灭了烟头,脸上挤出笑容。
“黎锦,坐!有事?入京日期定了?”侯平石亲自给黎锦倒了杯水,态度比往日更为热络几分。
“定了,下周一动身。”黎锦点头,警大校长那边积压的事务需要处理,也是例行入京汇报。更重要的是,趁此机会,见黎锦要处理一下校长老大家族,梁家等家族的关系,甚至一下红颜知己,他也要去维护一下关系。
当然,他也得找一个正当的自由的理由:“我这次入京,跟国资委等那些国企大佬谈谈,或者别的大企业,看看有没有招商引资的机会。”
“好事!这是大好事啊!”侯平石连声称赞,“你只管去!省政府这边我看着!有什么事需要我这边协调的,你随时招呼!”他此刻巴不得黎锦多拉来项目投资,这可是实打实落在他“发展”篮子里的政绩!
公事谈完,氛围稍松。黎锦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侯平石:“省长,郭书记那边……”他点到即止。
侯平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唉!老郭他……魔怔了啊!化债,化债!现在搞发展都抽筋扒皮似的凑钱,哪还有余力去填那个大窟窿?这不是逼着我们拿‘口粮钱’去还‘高利贷’吗?简直是……饮鸩止渴!”
黎锦静静听着,观察着侯平石的神情。这位省长的愤怒是真实的,但深层动机似乎并不仅仅是忧国忧民。
“省长你是明白人,”黎锦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经济发展是命脉,我们守住这条线,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至于郭书记坚持要‘化’的那个债……我觉得,省委牵头,也并非完全不行。”
侯平石眼睛猛地一亮,身体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
“财政嘛,”黎锦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干脆,分工明确,省得搅在一起。省委那边,负责‘化债招商’,化谁家的债,用什么方式化,筹多少钱,都是郭书记那边去统筹、去拍板。省政府这边,一门心思搞‘发展招商’,保税收、增就业、兴产业!井水不犯河水。你看如何?”
侯平石几乎要拍案叫绝!这提议太合他心意了!这样一来,化债这个政治火药桶和巨大财政负担,就完全跟他的“发展核心区”切割开了!化债搞好了,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毕竟是他配合放行了);搞砸了,全是郭忠涛的责任!而且“发展招商”这一块实打实是黎锦和他的功劳!
“高!实在是高!”侯平石忍不住赞叹,“黎锦同志,你这战略眼光,我是服了!就这么办!财政厅那边,我立即让他们清理口径,分账管理!”
黎锦看着侯平石眼中闪烁的光芒,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探寻:“只是……我始终想不通。郭书记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明知化债的时机完全不成熟,为何还要如此急切地一意孤行?甚至不惜……硬顶着我们省府的压力?省长,你是省里的老人了,看问题深,你觉得……会不会是那些旧债本身,有什么我没看到的……‘暗礁’?”
“暗礁?”侯平石咀嚼着这个词,先前因分账而亢奋的心渐渐冷静下来,被黎锦引导着陷入更深层的思索。他眉头越皱越紧,“你这么一说……那些陈年烂账,水太深了!当年为了追速度、堆GDP,各种融资平台和担保……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他猛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你是怀疑……有些债务的构成,牵扯到不可告人的责任?郭书记他急着在盖子捂不住之前,自己动手擦掉?”
黎锦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省长,我记得你管过一段时间的财政和债务清理?更早期的核心债务档案和数据,现在还能调出来看看吗?查不查是另一回事,但心中有数,才能……见招拆招,不至于被别人扔出来的包袱砸懵了头啊。”
侯平石心脏猛地一跳!黎锦的暗示太明确了!郭忠涛的异常举动指向了债务本身的问题!一旦这里面真查出了郭忠涛本人或派系的违纪违规操作……引咎辞退?!那么他侯平石,作为省委副书记、省长,顺位接管省委书记工作简直是板上钉钉!这不只是暂代,这是积累履历、迈向更高峰的黄金机会!一个在边疆稳定大省成功过渡的省委书记,下一步……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的野草,瞬间在侯平石心中蔓延滋长!他看着黎锦平静深邃的眼神,意识到对方恐怕早已洞悉其中关联,甚至……就是在等自己想到这一层!
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