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路院。
内院堂屋之中,贾政回府之后,换了居家常服,端了玉钏上的热茶,正坐在罗汉榻上慢饮。
见门口红锦暖帘掀开,女儿探春笑着进来,穿着金色折枝菊纹对襟褙子,浅橘色折枝菊花马面裙。
青春俏丽,活泼娇艳,风姿绰约,贾政见了脸上便生出笑容。
他虽膝下有两子,但皆是纨绔荒废之辈,让他一直颇为失望。
反倒是庶女探春,不仅样貌人物出众,明慧机敏,落落大方。
从小便饱读诗书,能书能诗,正经才女之相,儿子宝玉和贾环皆不如她。
只可惜偏偏投错了女胎,贾政每每想起,便心生遗憾,不然二房必出举业发迹之子。
而且女儿探春从小崇文好学,不仅博览群书,还练得一笔好书法。
从小就和才华横溢、读书刻苦的贾琮亲近,举止志趣和自己颇为相近,也算是父女同心。
每次探春回东路院,贾政心情总是不错,儿子虽然荒谬,总算还有个顺心的女儿。
笑道:“三丫头,今儿怎么想着回来?”
探春笑道:“今日想来看看老爷,有要紧事和老爷说道,方才老爷还未回府,便去看了环儿的伤势。
他这次也算得了教训,以后必定会听老爷教诲,不敢再莽撞闯祸。
今日我带了一本笔注论语,让他腊月里好好攻读,开春去国子监读书,多少也像点样子。”
贾政听探春提起不争气的儿子,心情就有些不爽利,但听到国子监读书之言,一下便有些愕然。
问道:“环儿要去国子监读书?”
探春笑道:“三哥哥手上有两个荫监名额,一个给了二哥哥,他说兄弟之间一视同仁,要把另一个给环儿。
环儿虽还没到入监年龄,但三哥哥会和国子监请托人情,让环儿先入监旁听读书,等到年纪再正式录名。
三哥哥说让他早些入国子监,既能多一层约束,也能多受些诗书薰陶。
不管以后能否进学,多懂些圣贤传承之言,为人处事的道理,对环儿将来总有益处。”
贾政听了这话,神情激动喜悦,说道:“琮哥儿这话正说到我心坎上,读书不单单是为了求取功名。
更是为得圣贤传承教化,修正身心,处事立世,不堕蒙昧。
琮哥儿自己已成就事业,但还不忘拉扯家中兄弟,但凡有好的东西,也不忘分给他们。
这才是正经读书人的气度胸怀,只是宝玉和环儿都是惫懒性子,我真是担心他们有所辜负。”
探春说道:“那老爷是答应让环儿入监读书了?”
贾政笑道:“问的什么傻话,这等读书的好事,我哪里会不答应。
我会给家里发话,让你姨娘预备滋补之物,让环儿早些养好身体,能精神些入监读书,省的去丢我的脸。
我日常上衙办差,不能事事盯着,你也多留意你兄弟。
他如还要做耗,打骂都由你,他要是不服管教,你自来告诉我,瞧我不揭了他皮。”
探春笑道:“老爷,三哥哥说自古居移气,养移体,环儿从小长于豪门,享受富贵,未经磨砺。
此次虽是入监旁听,但三哥哥说最好让环儿住监读书,少回家门,隔断奢靡,颐养性情,比读书更要紧些。”
……
堂屋之外,王夫人站在门口侧边,将这父女两人的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她听说贾政在堂屋喝茶,便也往堂屋里去,刚走动门口,便听到探春和贾政说话。
她知道自己老爷对这庶女,心里一贯看重,以前倒还不太明显。
自从东府那小子承袭荣国爵位,宝玉又常被人诬赖闲话,这一年都不顺当。
老爷便对三丫头愈发亲近,看着已经隐隐盖过宝玉,这让王夫人心中生出不喜。
三丫头自那次被自己责以家法,寻常都不敢多回东路院。
这次卡着老爷下衙时间过来,不知要闹什么玄虚,这会子父女俩独自说话,王夫人自然要探听底细。
等到听清事由,王夫人气得变了脸色,一双手握着有些发抖。
东府那小子竟要送贾环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这等尊贵读书所在,难道连阿猫阿狗都能进去吗?
他给宝玉国子监名额也就罢了,环小子不过是个庶出的孽种,他凭什么和我宝玉一样,简直不成体统。
看三丫头的口风,琮哥儿似看在三丫头份上,像是要一心拉扯贾环,他这是要拆我宝玉的牌面,当真可恶!
难道他给宝玉国子监名额,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
其实就是因三丫头的缘故,一心想要拉扯她兄弟。
又担心家里人会说闲话,才给了宝玉这个名额,省的外人说闲话,这小子当真奸诈透顶。
只有自家老爷为人忠厚,竟被他骗得死死的,还要念着他的好处,这小子的诡道诈术也当真厉害!
王夫人正气郁难平,突听里头贾政说道:“还是琮哥儿心思透彻,能看到常人忽视之处,怪不得他有今日成就。
从古便有孟母三迁之说,让环儿入监读书,端正心性举止确是个好主意,我瞧宝玉也该如此。”
王夫人听到这一句,便再也站不住了,自己宝玉对读书本就惧怕,对入国子监读书一直忐忑不安。
方才东府那小子只是故意放言,要在西府指点他书经教义,宝玉便吓得要搬出西府。
宝玉要是知道让他住监读书,从此不能轻易回家,也没丫鬟身边伺候,只怕是要吓出呆病来。
……
王夫人连忙走进堂中,说道:“老爷,让宝玉入国子监读书,那也就罢了。
可真不能让他住监不归,我听说国子监的号舍,都是七八个人住一间,狭小拥挤,苦不堪言。
吃的食肆饭菜都是粗粝不堪,难以下咽,而且众人混食,混杂吵闹,毫无半分体面。
宝玉是国公嫡孙,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他身子又一贯娇弱,怎么能受得住这种苦楚。
要是真住监不归,吃不好睡不好,身边又没丫鬟服侍,只怕书没读成,身子先拖垮了,老爷三思啊!”
探春听了这话,心中多少有些不服,便是国子监吃住没家里自在,也没太太说的这等不堪。
倒像是宝玉住监读书,就要丢掉性命一样。
多少榜上才子,朝廷朱紫,都是国子监读书出身,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好歹。
要说金尊玉贵之人,贾家两府有谁能比得上三哥哥,他从小吃了这么多苦头,反而奋发图强,事事得意。
当初三哥哥才十四岁,便去辽东领兵出征,爬冰卧雪,千里追敌,吃住比国子监还艰苦十倍。
也没见他有什么事情,还不是照样好好的,还因此封爵加官,名动天下。
可见男儿需经受风雨磨砺,才能凝聚心智,得以熔锻成才。
太太一味宠溺二哥哥,不让他吃半分苦头,惯纵成如今这般性子,即便他有几分天资,也都荒废殆尽。
还是三哥哥主意最正,环儿不能也这么金贵,必得赶出家门磨砺,苦其心志,跌跤碰壁。
即便将来无法读书进学,多吃些苦头,多懂些道理,一辈子都有益无害。
……
贾政皱眉说道:“国子监是朝廷最高公学,贫寒子弟想进去读书还不能,哪有你说的这等不堪。
当初宁国大兄、我们珠儿也都曾住监读书,还不是都好端端的,也没见他们怎么样。”
王夫人含泪说道:“老爷既然提到珠儿,难道就忘了珠儿就是读书太过刻苦,当年才拖垮身子,坏了根底。
否则当年遇到一些事情,何至于年纪轻轻便丢了性命,我如今只有宝玉一个,老爷千万三思啊。”
贾政听王夫人提到这话头,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神情中浮现难言的懊悔,一下便默默无语。
探春在一边心思颤动,贾珠去世之时,探春尚且年幼,虽已能记事情,但小孩子不知太多事。
家中长辈对珠大哥之死,只说是病重而亡,其他事情极少提起,似乎有些讳莫如深……
想来是这位极争气的珠大哥,生前十分得父母看重疼爱,所以他少年亡故,才会让人这等心痛……
王夫人看到一旁探春,心中不由泛起怒气,都是这死丫头挑唆的事情。
说道:“三丫头,你想让你兄弟争气出息,让他去住监吃苦,那是你的事情,何必招惹老爷的心思。
要是宝玉真的去住监,因此坏了身子,被吓出什么好好歹,我和老太太可都是不依的。”
探春听了这话,俏脸微微一白,心中不免懊恼,自己只和老爷说环儿之事。
方才话语之中哪有半句提到宝玉,太太心疼自己儿子,担心老爷让他住监,便拿自己作伐。
连忙说道:“太太,方才我只说环儿之事,环儿毕竟粗糙皮实些,我这次想着让他住监,也好熏陶磨炼。
绝对没有让二哥哥也住监的意思,二哥哥自小得老太太看重宠爱,自然是不住监才好,免得家里人牵挂。”
王夫人听了这话,才微微哼了一声,目光又看向贾政,心中想定必要让老爷熄了这等心思。
……
贾政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方才探春关于住监读书之言,让他觉得极有道理。
且知道这是贾琮的思虑,心中便更加认同起来。
在贾政的心中宝玉是嫡子,虽然日常行为荒谬,事事不替自己争气,但在他心中的分量,依旧重于贾环。
既然贾环要住监读书,贾政自然想宝玉也该如此,但是王夫人阻止之言,顿时让他大为犹豫。
想到老太太如此宠爱宝玉,必定是不允许此事,自己也无法执拗过去,想想也是无奈。
他对王夫人说道:“既你不愿宝玉住监读书,那不住便是,只让他来往入监读书,至于环儿……”
方才王夫人提到贾珠之事,又将国子监之中渲染得艰难,让贾政多少有些犹豫,毕竟贾环也是他亲子。
探春想让兄弟住监读书,平日尽量少回府邸,不仅是想让兄弟多少磨炼熏陶。
更是因她和贾琮私下推敲,觉得彩霞之事疑窦颇大,其中风险叵测,稍有不慎,贾环便会遭殃惹祸。
让贾环住监读书,不单单是磨炼心性,更是远离东路院躲避是非。
所以当王夫人说出这一番话,探春看出贾政神情中的犹豫,自然不能让此事半途而废。
说道:“老爷,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环儿性子刁钻浮躁,好在他年纪还小,还来得及导引扶正。
三哥哥说国子监有几位教谕,原本都出身青山书院,和三哥哥素有交情。
三哥哥会拜托这几位先生,让他们关顾管教环儿,所以环儿即便住监,老爷也不用担心。”
贾政听了这话才放心,笑道:“难为琮哥儿思虑周祥,他既都帮环儿打算妥当,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用心。
明年开春之后,就让宝玉走监,环儿住监,让他们两人都好生读书。”
探春听了这话,心里才松了口气,一旁王夫人见她脸有喜色,心中不禁生出鄙视。
这三丫头被琮哥儿挑唆,都快被他折腾疯魔了,硬把亲弟弟赶出家门吃苦,这心肠也是够狠的。
莫非这丫头竟然痴心妄想,巴望兄弟像琮哥儿那样,将来读书有成,进学中举考进士?
就环小子这冻猫子样的德行,凭他也配这样的,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探春说妥了要紧事情,因王夫人在场,她呆着也没趣味,便起身说去看看兄弟。
贾政笑道:“你去看过环儿之后,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东府便是。
见到琮哥儿帮我带句话,等到休沐之日,他如得空请他到我书房,我们叔侄一起喝茶说话。”
……
等到探春走后,贾政皱眉说道:“方才三丫头只说环儿之事,并无半句支使宝玉的意思。
你有何必这等言语抢白于她,搞得一家人彼此不自在。
宝玉、三丫头、环儿都是我的子嗣,将来他们不管那个有好前程,都是我们脸上的光彩。
历来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琮哥儿如今这等成就,旁人家门都羡慕不到的事情。
让他们和琮哥儿多些亲近,导引正流,日日向善,将来也好落些好结果。
三丫头素来和琮哥儿亲近,如今也想带自己兄弟上进,这般心意便是极好。
只是我瞧着宝玉和琮哥儿疏远,这一桩极为不好,你身为母亲该当多些开解,读书取仕才是正途……”
王夫人听丈夫唠叨,心中虽郁闷不平,却也不敢回嘴。
只是暗怪自己老爷迂腐,也不看看这琮哥儿出身,根子上就是不正的庶出孽种。
贾家和他相好亲近的后辈,不管是二丫头还三丫头,那个不是偏门庶出,如今又添上一个环小子。
他现下得了东西两府,但老太太最宠的依旧是我的宝玉,他见了心里岂有不怨恨的。
他明知道宝玉害怕读书,偏生给了国子监的名额,在外人跟前装好人,心底谁知道是什么心思。
如今又鼓捣三丫头,让她在老爷跟前挑唆,让环小子在外头住监读书。
明摆着是蛊惑老爷的念想,想让我的宝玉去外头住监,家里少个眼中钉,他自己好称心。
别人看不出他的阴损伎俩,但他休想把我哄骗过去,我的宝玉绝不上这个当……
贾政一番啰嗦,见自己夫人默默无语,并无什么回话,知道她心病难消,多说也是无益
他叹气说道:“算了,我也是白操心着急,这些事情强求无趣,顺其自然吧。”
……
宁荣街,伯爵府。
探春拜别了贾政和王夫人,又回了赵姨娘院里,又对兄弟耳提面授一番。
又郑重嘱咐赵姨娘,年关前务必看紧贾环,既要少生是非,也要防着被人可乘之机。
赵姨娘虽性子浮躁粗鲁,但并不是什么笨人,又从小在大宅门囫囵长大,自然知道内宅凶险。
女儿即便话说三分,她也多少心知肚明,连忙满口答应,又嘱咐女儿早些回东府。
探春走出东路院时,心底多少松了口气,今日将贾环入监读书之事,对贾政说明并得首肯。
虽然中间王夫人突然出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勾起心头几分不快,但终究了了一桩事情。
等探春进了东府内院,正是日落时分,四面亭台楼阁,皆披上金红色晚霞,瑰丽静谧,悠远安宁。
空气中浮动东青草木清香,不远处八角井台边,几个红衣绿袄丫鬟在打水,偶尔发出清脆的说笑声。
探春见到此景此情,心头没来由的松弛下来,在东路院生出的压抑,瞬间便慢慢消散。
她正要往自己院子里去,且见前头甬道上正有人踟躇而行,手中还拿着两张信纸,在凝神阅读。
这人穿月白银竹纹翻毛长袍,乌发冠髻,玉簪光润,腰收背挺,玉树临风一般,探春看到心头一喜。
……
方才在荣庆堂上,宝玉又妄言招摇,被贾琮一顿言语,吓得落荒而逃。
他和王熙凤等人闲话几句,因宝钗要草拟寄往金陵的书信,两人便出荣庆堂去了梨香院。
等到两人稍加探讨推敲,宝钗写好薛家店铺租用方略,时间已到日落时分。
两人才各自散了,说好回去各自斟酌,有需要添补之处,明日再见面磋商修正。
等他入了东府内院,趁着晚霞明媚,院落清朗,便拿出宝钗所写之物,仔细阅读揣摩。
正在看的入神之时,如同感到身边香风浮动,甜甜馨馨,沁人心脾,悠然生出沉醉之感。
只听有人说话,声音脆爽清甜,很是轻盈悦耳。
“三哥哥,怎么在外头就用功起来,这么大冷的天气,小心惊了风受了凉。”
贾琮回头一看见是探春,笑道:“三妹妹这是从哪里回来?”
探春说道:“下午去了趟东路院,按三哥哥的说辞,把环儿住监读书之事告知老爷,老爷也同意了。
只是后来太太听到事情,闹出些不自在出来,好在也不当事情……”
贾琮见探春俏脸上生出郁闷之意,心中便生出护短之情,自然也问其中详情。
探春便把王夫人诸般言辞,都和贾琮一一转述,说道:“我并没提到二哥哥一字一句,太太也太过多心些。”
贾琮微微一笑,说道:“宝玉从小就是西府的凤凰,一直都是金尊玉贵的养大,二太太觉得宝玉一生都该如此。
但是世事起伏升降,岂能一成不变,外因已改,蒙蔽视听,沉迷虚妄,定难持久,迟早要吃大亏的。
老爷已经说明,二太太对此事依旧抵触,宝玉必定也是如此,那就随他们去吧,你我何必枉做小人。”
明媚红艳的霞光之中,贾琮对探春说道:“我知道三妹妹心中所愿,我们帮环儿做了这等筹谋。
希望他将来能给妹妹争气,我们今日所为也就不算白费。”
探春抬头看着贾琮,俏脸娇美,生出灿然笑嫣。
说道:“不管环儿将来是否争气,三哥哥这番心意,做妹妹的一定记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