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烈烈,海水翻滚。
沈乐一身重孝,腰间扎着一根深黑色的布带,立在船头,手托六分仪,不断测量船只所在位置,在海图上一笔一笔描画。
不远处的桅杆顶上,攀着一个年轻水手,手搭凉棚,向前张望:
“看见了!看见船灯了!就在前面!——果然,绕过那个弯,我们就看见了!”
“看见就可以了,不要紧追,保持在远远能看到的距离。”沈乐不紧不慢地吩咐:
“这一次,我们要把海盗钓出来打!来,再练一遍操舟!转弯!抢上风头!船舷对准三号独捞船,排成一排!床弩对准!”
吱吱呀呀,摇橹声,牵拉帆索声,水手们在船上的跑动声,不停响起。沙船一个震动,在海上划出一道洁白的弧线,迎着风向切出。
须臾,后面那艘沙船也跟着上前,两艘沙船的船舷同时侧转,对准挂起绿旗的三号独捞船,排成一个约略的T字形。
船上,另一批小伙子手忙脚乱,挪动床弩方向,把望山的准星扣准对方……
“干得不错!来,再绕半圈,重新抢上风!把另外一边的床弩亮给他们!”
沈乐脚步轻盈,从船头走到船尾,快速检查了一遍床弩的准星,再次下令。
小伙子们发出了一片用力的叹息,嘟嘟囔囔,开始忙乱。沈乐只好拍拍这个肩头,再拍拍那个后背:
“别嫌累!现在练好了,等到真正打仗的时候,我们就能心里有数,手上有准头!你看,这次是不是比上次好多了?”
唉,他也想把这群人押在船上,好好操练个半年一年的,全部练熟了才放他们出海。
奈何并不能,他没有一年,也没有半年,甚至没有半个月——沈家遭袭的事情,越快解决越好,晚一天,危机的雪球,就能滚大一圈!
一轮训练结束,他自己也困得眼泪哗哗,几乎想要趴在船舷上当场睡过去。
奈何沈家存亡,在此一战,沈乐只好摸出一个竹筒,往掌心一磕,倒出一枚丸子塞进嘴里:
一股苦幽幽的味道顺喉而下,凉得他打了个哆嗦,当场清醒过来。周围哈欠声此起彼伏,水手们扭头嚷嚷:
“三叔,给个绿丸子呗!”
“提提神!”
“少爷,来点儿啊!”
“好的好的,一人一个,不要抢。”沈乐大方地磕动竹筒,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绿丸子:
这是用烘干的茶叶,磨成极细极细的粉末,与藕粉混合,再掺入蜂蜜制成的蜜丸。
蜜丸外面,厚厚地滚了一层薄荷提炼出的精露,让人入口瞬间,就能凉到当场。
沈乐等闲也不想动用这样的狠招,茶叶粉析出的咖啡因,真的能让人心动过速——奈何他连续熬了几天,又要趁夜奔袭,没点儿顶事的提神玩意不行……
靠着提神丸子,他们成功顶到了东方既白,一轮红日跳出海面。
眼看着货船还在慢慢悠悠,不断向北前进,偌大的海面上渐渐有渔船抛开大网,却没有半艘可疑的船只,水手们的气氛,也开始渐渐不安起来: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能钓得出来吗?”
“会不会白折腾一趟……”
“不会,绝对不会的。”沈乐其实心里也有点发虚,却还是扭过头,声音坚定,大声安抚船员:
“我们已经大张旗鼓,用家族的陶瓷作坊、织锦作坊作为抵押,换来了新船,又满县收了最好的货物。
各家压箱底的上好白蜡,上好锦缎、细瓷,这些东西拿出来不容易,全县皆知,海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他们就忍不住!”
“那……那些海盗,怎么还不出来呢?”
“急什么?钓鱼要有耐心。”沈乐自己心里也有点发虚,口气却是越发沉稳:
“他们刚做了一票大的,总要消化一下,也要看看风声。我们这艘‘肥羊’,他们舍不得放过的——
再说,我们出来之前,海边盯着的人,不是已经传回来消息了吗?有可疑的人出海了……”
他自己不乱,整个船队便自然而然,镇定下来。果然,行至午后,前方货船,忽然升起了醒目的红旗!
“来了!”
战船上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先前负责瞭望的小个子水手,飕飕就爬上了桅杆顶端,很快发出警报:
“前面的岛!岛的右边,有三条快船!靠过来了!”
沈乐精神一振,立刻低头看向海图。图上星星点点,显然是之前记录下来的小岛和暗礁,航道异常复杂。看来,这就是海盗们选择的作战地点了……
礁石多,航道窄,水文复杂。海盗们可以仗着轻舟快船,高速进退,沉重的货船却是进退维谷。
万一纠缠时间长了,被逼得撞上礁石,那就更加有死无生……
不过,他们终于来了。沈乐深吸一口气,手搭凉棚,环顾一圈。只见三条狭长的箭船,正破开海浪,从几个方向包抄而来。
锐利的船身,高高竖起的船帆,在浪花掩映之间,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背鳍——
船速极快,船头人看不清服色,只能看出衣衫杂乱,绝不是制式衣甲。手上的长短兵刃反射着阳光,哪怕看不清脸色,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狰狞和贪婪。
要接战了吗?!
身边呼吸粗重,第一次上战场的水手们,许多人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有些人拉动帆索的手都开始发抖。沈乐即刻回身,扬起语调:
“稳住!照计划行事!——打旗语,让他们拖住,我们立刻赶上去!”
一声令下,有人按照之前的计划,挂上一面高高的绿旗。货船上,水手们开始胡乱地跑动,有人试图调整风帆想要加速逃离。
但是惊慌之下,动作变形,风帆胡乱转了几转,反而让船速更慢了几分。三艘快船则高速向前,从沈乐这边看去,它们绕出一个大圈,已经三面包围住了货船——
“别慌!组成队形前进!小船别抢先!”沈乐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喝,控制住战船队伍的速度。
三艘独捞船组成一个箭头,一艘突前,两艘分开左右,翼护着沙船快速向前。近了,近了,已经能清晰地听到海盗船上,传来的唿哨和叫骂声:
“前面的船听着!停下,落锚!爷们儿只求财,不害命!”
“好好交上东西,放你们走,敢动一动,全都斩成几截,送你们到海底喂鱼!”
海盗船一边叫骂,一边逼近。沈乐操控的沙船船队,速度虽然不慢,却是从目视距离的极限开始追赶,这会儿看起来无论如何赶不上趟。
海盗船似乎也是胸有成竹,明明看着他们过来,却还不断逼近货船,甚至抛出钩索,准备接舷跳帮——
“发信号!”沈乐猛地一挥手。
“咚!——当!!!”
二踢脚巨大的响声震动海面。一声震响,看似满载锦缎、白蜡、细瓷的货船,船上篷布猛然掀开。
一排寒光凛然的床弩,迅速露出了本来面目,展现在刚刚志得意满、如今却脸色僵硬的海盗面前!
“放!”
“崩!崩!崩!”
令人心悸的弓弦雷鸣骤然炸响!
一根根弩箭,有的,是府库里久存的铁矢,有的,是鱼叉或短标枪,也有的,甚至是削尖、用火烤硬的粗壮竹竿。
这样乱七八糟的弩箭,如果距离太远,射击精度肯定异常感人,然而,在几乎能够接舷跳帮的距离,它们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接贯入海盗胸膛!
“噗嗤!”
“啊!”
“啊——”
血如泉涌!海盗的惨叫声响成一片。距离货船最近的那艘海盗船,瞬间就被打懵了一片。
最早喊出“只求财,不害命”的海盗,被一支弩矢带得高高飞起,划过一条弧线,坠入海中,消失不见;
他身边的另外一个海盗,被一根削尖的竹竿擦过臂膀,当场豁开了一条大口子,整个人跌坐在船板上,双眼无神,嘴唇茫然地上下开阖;
第三个海盗运气不错,没有命中。然而,他也不敢继续站着,狂叫一声,扑倒在船上:
“靠近!弟兄们靠近!这玩意儿只能打远,不能打近的!”
当!
当当!
两支射偏了的鱼叉直接砸在箭船上。侧舷被瞬间洞穿,海水疯狂涌入;尾舵被直接击碎,船只立刻失去了控制,在海面上打横乱转。
这时候,就连“靠近”都做不到了,海盗们有的喊“舀水”,有的喊“跳船”,连同惊呼声、惨叫声,在海上响成一片。
然而,打击才刚刚开始!
货船一波打掉一艘海盗船,水手们士气大振。上舷的上舷,抄起长矛的抄起长矛,摆开了与海盗拼命到底的架势。
而这么一耽搁,三艘“海上赤兔马”已经全力提速,直指海盗船队的侧翼和后方!
船头上篷布掀开。独捞船的船身狭窄,没法横着装一排床弩,只能装在船头——
然而,这些床弩发射的,是绑着陶罐的弩箭!陶罐里,装满了混合而成的鱼油、菜油,刚刚点燃!
“瞄准!射!”
“嗖!嗖!嗖!”
带着尾焰的弩箭划破天空,砸向那两艘完好的海盗船!
三对二。爵溪独捞船的船体大小,只有海盗船的一半,水手数量也是远远不如。
但是,火焰可不跟你讲道理——陶罐碎裂,油料泼溅得到处都是,紧随其后的火焰瞬间暴起!
帆布、缆绳、木板……甚至是来不及躲避的海盗身上。如果是训练有素的战船,备好了水桶、沙子和扑火用具,那还有得救,可海盗哪有这等纪律?
只是几个呼吸之间,海盗船上,到处都腾起了熊熊烈焰!
“火!火啊!”
“快跳海!”
海盗的阵型彻底崩溃。
一艘船在进水下沉,一艘陷入了火海,还有一艘见势不对,慌忙想逃。沙船已经快速逼近,抢到上风,这一次,是两艘船上,所有床弩的齐射!
这片海盗们精心选择的伏击地,很快成了地狱般的景象。海面上,漂浮着挣扎的海盗和燃烧的碎片,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别靠近!先别靠近!沙船,绕圈,抢上风!换一边,再射一轮!”沈乐站在船头,不停下达命令。
一身重孝,点血不沾,周围人等却没有谁敢于仰视,只是低着头不停干活,执行他的一个又一个指令:
“小船散开!警戒!别让海盗爬上来抢船!”
“清理残敌!跟着我喊,跪下,双手高举,投降不杀!”
“崩!崩!”
又一轮床弩射击,将那些还想负隅顽抗,或者试图驾船撞击的海盗彻底打垮。
等到独捞船靠拢,水手们跳帮上船的时候,海盗们除了躺着不能动的,都已经战战兢兢跪在甲板上,双手高举:
不投降不行啊!海水里一片鲜红,咸腥的海风中,已经有凶残的三角鳍靠过来了……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日头距离海面还有一竹竿高,海面上只剩下一艘破烂的海盗船。
而沈家这边,受伤最重的两个水手,一个是在跳帮的时候踩到了钉子,另一个,是在给床弩上弦的时候,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沈乐没有耽搁,立即指挥船只靠拢,审问俘虏。鞭子,海水,钢刀,几轮一过,立刻有人招供:
“我们之前,就在花鸟山那个隐蔽的湾子里!”
“被劫的东西和人也都在那里!——前几天劫的船?船还没走,货也还没运走,哪有那么快!”
“水手也在呢……没杀!真的没杀!这些都能卖钱的,老大本来还打算,找个中人去要赎金呢!”
“看守的人不多……能打的,今天都出来了……”
沈乐脸色疲惫,眼睛却越来越亮。整合完所有消息,他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
“货船留下,看守俘虏,小心不要触礁。其余人,随我直扑花鸟山——杀光贼人,接同胞回家!”
“杀光贼人,接同胞回家!!!”三艘沙船,三艘独捞船,上百名水手同声呐喊,疲惫而振奋:
这一次,他们真正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家人安全的希望,看到了沈家重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