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抱着陶屋碎片,向右转九十度,往前走出两步,再向左转九十度,再向前走出三步,再转……
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脚下高一步,低一步,一脚踩在台阶上,晃一晃,再一脚绊在栏杆上,再晃一晃……
整个人干脆飘了起来,足踏虚空,鞋底和地面之间拉出半尺高的空档,步步向前。
也就是这儿地方偏僻,整个停车场都没什么人,才不至于有人正好扭头看见,然后惨叫一声:
“鬼啊!”
“沈乐你怎么了?”
顾玉林一眼看到沈乐这样子,赶紧关好车门,三步并作两步抢过来。
沈乐全神贯注,在停车场里走了二三十步,忽然蹲到一辆大巴车后面。双手抱着装陶屋碎片的盒子,几乎要把它送到车轮子底下去:
“这车子……奇怪,上面有光点,一直往陶屋里钻……”
顾玉林把眼睛瞪穿了也看不到光点。直到他闭上眼睛,右手食指、中指抵住眉心,念念有词了一段,再次睁眼,才深深吸了口气:
“这车子……这车子上面,有魂环啊……”
沈乐无语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喂,我好歹也是国内TOP2大学的研究生,我的品味,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翻白眼归翻白眼,他还是挪过来两步,和顾玉林一起看着那些光点。光点色作青白,星星点点,不断往陶屋里钻,像是一串急着归巢的萤火虫。
然而,陶屋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不能承接它们的需求,以至于光点钻进去又钻出来,钻进去再钻出来,十分茫然,急得团团乱转……
“它这是怎么了?”
沈乐捧着陶屋一步步离开,那些光点就拼命追上来,拼命围着他转,转得十分急躁。沈乐有点地展开精神力,尝试和光点沟通,无果;
再席地而坐,空出双手,尝试把一枚光点笼在掌心,感受它的需求,还是无果;
干脆打开箱子,双手按在陶屋碎片上,尝试引动它的共鸣,了解它的需求,却也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算了,我给同事打个电话吧。”顾玉林无奈地叹口气,开始打电话摇人。
没多久,当地特事局的同事心急慌忙奔了过来,一看那辆大巴车,立刻“哎呀”一声:
“可算找到它了!多谢你们!这段时间我们找这玩意都找疯了,幸好给你们碰见……”
他急急忙忙地铺开各种条案,香炉,蜡烛,符纸。一根一根的电子蜡烛,绕着大车摆了一圈;
一张一张带着背胶的符纸,现场撕开,现场贴在大车上;
一个个看着像是雪糕筒一样的路障,一眼扫过去红白相间,第二眼扫过去符篆重重迭迭,绕着大车摆上第二圈;
然后,用挂着无数符篆旗帜的红绳,在雪糕筒上又挂了一圈……
顾玉林不停弯腰、起身、弯腰、起身,帮同事搞定这一切。沈乐也想帮忙,被两人同声喝止:
“你别碰!”
“你站远一点!”
“符纸要烧掉了!!!”
如果说这辆大巴车,是个丁级异常,普通员工带着装备就能处理,那么,沈乐本身,就是个甲级……不,甲级以上,还有天地玄黄四级,沈乐保底是个地级异常。
他往这儿一站,仪器就滴滴滴滴,不停报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所有的异常,全都被他一个人干扰掉了……
沈乐只好抱着他的陶屋盒子,往后站,再往后站,一口气站到了停车场角落里,远远望着两个人转来转去。
一直从薄暮时分折腾到夜色深沉,折腾到看停车场的人都下班了好久,这才搞定了三层防御。
他们通电,点亮电子蜡烛和电子念经机,点蜡烛,点香。这才挥舞拂尘,叩动令牌,禹步做法,对准大车划来划去。
好一会儿,大巴车忽然发出一声轰鸣,发动机鸣响,车上大灯、远光灯、转弯灯、雾灯同时点亮,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仿佛有人在奔来奔去……
“帮我一把!别让它跑掉!”
那位新来的特事局员工声嘶力竭大喊。大车已经发动了起来,轮胎转动不止,车窗玻璃一片片爆开,车窗边缘,车厢缝隙里,地板上,大股大股的鲜血奔涌而出……
鲜血流到车外,车身上贴着的符纸不停冒烟,一会儿烧掉一张,一会儿又烧掉一张。
轰然一响,那辆大巴一头撞到雪糕筒上,雪糕筒之间拴着的绳子大放光芒,硬生生地把它怼了回去……
“顶住!顶住!!!”
顾玉林脸色已经变了,赶紧转到大巴后面,双手搭在绳子上,竭尽全力念动经文,把一股热流输入那根黄绳。
眼看绳子不停震动,绷紧了又回弹,弹回了再绷紧,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眼看就要断裂,沈乐叹了口气,一闪身站到车前:
“乖。不要乱动。”
他抽出一柄木剑,隔着绳子,轻轻点在车前厚重的保险杠上。一声奇异的漏气声响,大灯熄灭,车厢照明熄灭,发动机停止转动……
整辆大巴车,所有异常全部消失。车窗完好无损,车身外表干净光洁,车厢里安安静静,听不到半点脚步声,也看不到半个晃来晃去的人影。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辆停车场里常见的,随时可以开出去载客的49座大巴,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唉……多谢多谢……”
新来的那位特事局员工额头冒汗,赶紧又补上一条符文绳子,贴上一片符纸,再唠唠叨叨,点香,念经,做法。
又折腾了好半天,面前符纸无火自焚,星星点点的磷光从大巴车上升起,落入符纸烧起的烟雾,再被这些烟雾裹着,一头扎进香炉。
等到磷光全部消失,大巴车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扭曲开裂,满身锈蚀。车窗没了,轮子消失了,车前脸被揉成了一团,后视镜和车灯更加不用提了……
总之,就像是滚了十七八圈滚到山崖下,被吊起来以后,又扔到某个拆车场,风吹雨淋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的样子。
“唉,终于搞定它了,终于不用一天天的听到警报,这玩意儿刷新在哪里哪里,然后死命赶过去又抓不到它了……”
那位本地员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忙忙碌碌地收仪器,收雪糕筒,收符纸,收香案。最后,捧着那尊看上去沉重了十倍的香炉,弯腰弓背,放到车上:
“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它的?”
“呃……不是我们找到它的,是它主动来找我们的……”
沈乐和他一模一样的姿势,抱着那箱陶屋碎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顾玉林及时接过了话头:
“是这样的,他这个箱子里的古陶器,应该是这附近烧出来的,我们来找古窑所在地,正好碰到这个异常。——对了,这附近,有什么古代窑址吗?”
“哎呀你们问我就问对人了!”奔过来干活的本地员工一拍大腿:
“这附近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古代有什么,近代有什么,鬼子在哪里做过孽,鞑子又在哪里做过孽,我们全晓得!
——来,上我的车,跟我走!”
这位不愧为当地的地头蛇,地里鬼,别人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
一脚油门,车子飞奔而出,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左右指指点点:
“这右边有一片南宋碑林……碑林里挺干净的,没什么东西,我们下了班,都喜欢到里面歇脚,很能舒缓精神……”
“前面那个小山包看到没有?那里被一窝松鼠占了,还没成气候,不过已经很会打洞,之前包山头种香榧子的果农哭得跟什么似的,求我们帮忙……”
“啊,你们等一等!前面有座岳王庙,我先停一下,把香炉搬到岳王庙里去!”
“这儿也有岳王庙吗?”沈乐好奇。不是西湖边上才有吗?这儿也有?
“当然有了!”对方用力点头:“香火可好了,老百姓没事儿都来逛逛,逢年过节,也带小孩子来上香!”
他抱着沉重的香炉,一步一步,吃力地挪进岳王庙。也不知道这座庙是谁看守的,总之大半夜的,居然还有一扇小门开着,也不怕有人进来偷东西。
当然,应该也不会有谁脑子进水,偷到岳王庙里来……吧?
香炉进入门槛,那位特事局成员似乎终于完成了任务,抱着香炉往下一蹲,再一跪,香炉稳稳落地。
旋即一阵风过,炉里香灰纷纷扬扬,飘了起来。香灰中,夹着几十点青白荧光,绕着香炉转了两圈,似乎又要往沈乐怀里的陶屋投来。
还没来到沈乐身前,却经不起一阵吸力,终于被卷往正殿,落入正殿门口,广场上的大香炉当中。星星点点,仿佛沉睡,又仿佛慢慢化去,消失不见。
“呼……终于搞定了……”
看到这一幕,特事局成员紧绷的肩膀终于塌了下来,合掌向正殿拜了拜,再拜了拜。
沈乐跟着他拜完退出来,听他感叹:
“唉,有这些庙太好了!省了我们一大半的事儿!要不然,回去还要加班念经,一晚上就过去了,明天还要继续干活,没人替班,还没有加班费!”
沈乐真是由衷的同情他。这年头,吃皇粮的日子真没那么好过,下基层,扶贫攻坚,砸进去多少汗水和心血,懂的都懂。
就连特事局都忙得要死要活——他忍不住询问:
“那附近没有庙怎么办?或者,没有够强力的庙,没有你们确定肯定灵验的庙,怎么办?”
那个特事局员工挂着两个黑眼圈,死样活气,明显已经透支得不行不行。听到沈乐问起,他先合掌向着岳王庙再拜了两拜,这才转身,压低声音: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总有几个庙比较灵验,或者有靠谱的修行者主持,这些地方我们都知道。
——实在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也没关系,告诉你一个绝对靠谱的法子!”
车子呼呼的开,车轮飞快滚动,在幽暗的道路上行驶。忽然,司机踩了一脚刹车,在一座庄严的大门口停下来。
透过大门望去,青松翠柏,红旗烈烈。
“就是这里。”特事局小哥举手敬了一礼,轻轻地说,仿佛害怕打扰了里面的安宁:
“有什么过不去的,为难的,危险的情况,躲到这里面来,就一切都搞定了!”
可惜只有这里面才是宁静的。沈乐跟着他一起行了个礼,小心抱紧陶屋碎片,继续听他感叹:
“唉,幽明异路,真的麻烦。要是有土地,城隍,专职负责这些事情就好了——可惜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城隍庙都不灵了……”
也许,还能有别的办法?向着那些光点自然升起,自然投向怀里的陶屋,沈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点希冀。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陶屋碎片的共鸣与渴望,感受着它们向往的那个地方:
“很近了……”他轻轻说:
“应该就在附近,不到10公里,不,也许都不到5公里了……”
“你怎么知道?”本地小哥有点惊讶的踩了一脚油门,让车速更加快了一些:
“没错,这前面有一片旧窑,有些是清朝的,有些甚至能够追溯到唐代。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挖出来过别的——但是,如果你想找更老的窑,应该就在这里?”
沈乐感觉,他怀里的陶屋碎片,已经开始欣喜地震动了起来,急迫的想要取回它们原本的力量。
没错,瓷窑的选址自有规律,山形如何,水势如何,风向如何,道路如何。一个比较大的地区,如果开始发展烧瓷产业,他们往往会聚集在一片区域:
“我想我应该找到了。谢谢你,麻烦路边停,我具体确定一下位置……”
他轻言细语地表示了感谢,抱着陶屋跳下车,一脚就踩进了山区。
越走越远,越走越低,渐渐的,脚掌,膝盖,半截身体,整个人都没入了地底,消失不见。
“呃……”
本地小哥脸青唇白,一把抓住顾玉林:
“你带过来的是谁?是个活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