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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漠南的秋霜

    操弄人心是门阀最擅长的手段,他们可以让许多阳光明媚胸怀壮志的才子变成阴暗扭曲的怪物,也能够让一天要接待好些男子的风尘女拥有廉耻心,甚至想要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顾留白一向不喜欢有些人为了银子而出卖自己的朋友,任何为了达成目标而将一个人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的手段,在他面前绝不讨喜。

    皇帝能够得到他娘和玄庆法师的信任和支持,至少说明他比李氏的其余任何人都要更适合那张龙椅,只是人心或许会有变化。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娘和玄庆法师离开这个世间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帝的心境是否会有些变化。

    哪怕皇帝和他的目的相同,只是想让他娘和玄庆法师以付出生命为代价而打造的盛世能够走得更远,那在作出任何决定之时,也只能将他当成共赢的生意伙伴,而不能将他当成棋子。

    没有谁喜欢被当成棋子。

    怀贞公主在恢复成自己原本的样子之后,终于想到了顾留白和她对话时隐含着的提醒。

    她会身陷邪化的威胁,应该就是李氏机要处的安排,李氏机要处或许也想通过和皇帝十分亲近的她,想要看看皇帝在镇压或是利用邪化方面会有什么样的方法。

    但皇帝一直对她十分喜爱,或许也有可能是她虽然也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才俊,但她对李氏内部权势的争夺的确没有什么想法,她始终很听皇帝的话语,没有丝毫的异心。

    长安的夜色里才出现一丝秋意,在雁门关往北的漠南地区,此时植被却已经开始枯黄,清晨已经出现白霜。

    错子山位于阴山山脉西段,和雁门关的直线距离约有六百多里,一些县志和游记上往往用"半霄之岑""上出云表""夏有霜霰"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此处的山势,但其实此处山势虽高,沟壑纵横,但山体延伸还算平缓,且南侧为河套平原东缘,这是阴山南麓至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避风向阳,哪怕是在冬季,这片区域冬季积雪也不会超过五寸,牲口可刨雪觅食。

    阿史那叶贺所率的这批突厥人,此时已经在错子山的避风处建好了营地,开始了过冬准备。

    突厥人的大帐每帐五到六人,这五到六人需要维持六十头左右的牲口越冬,要想将牲口喂养得足够肥美,就要准备足够的干草。

    只是一头样,每日食用的干草就在四斤左右,所以往往这一帐五到六人,在整个越冬期就必须收刮方圆四十里的草场。

    老人、妇孺也得承担足够多的体力活。

    不过相对于往年,营地里的突厥人脸上没有多少忧愁和绝望的神色,他们脸上的喜色是增多的。

    阿史那温傅和几个精壮的突厥汉子刚刚运送完修补一些营帐的牦牛皮回来,他们就看到几头马驹踏着白霜撒丫子朝着自己狂奔而来。

    看着这些还不到一岁的战马就已经壮得和牛似的,已经超过了那些从回鹘人手里缴获的普通战马的高度,看着这些马驹身上健壮的肉在微冷的风里显示出有力的跳跃,这几个突厥汉子瞬间就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他们都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就像是见到了自己的家里人一样欢呼着迎了上去。

    “别把它们宠坏了!”

    阿史那叶贺骑着马出现在那些马驹的后方,他用力的甩着马鞭,发出炸雷般的声响,“别把这些马驹养得和你们的狗似的。”

    他的声音依旧威严,但是胸腔里却仿佛有几个风箱在抽响,有种呼噜噜的声音好像在他的身体里乱串。

    和顾留白在冥柏坡那次会面时相比,他已经瘦了很多。

    伤病一直在折磨着他,再加上之前和回鹘几名贵族的骑兵打了几场仗,消耗了他太多的精气,使得他从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子,似乎一下子迈入了老年。

    他的声音虽然严厉,但眼中却是多了些慈祥。

    这个冬天不会难熬了。

    之前一直对他们保持着敌意的大食在两个月前就悄然的改变了态度,他们的军队还在扮演着和回鹘的骑军一样对他们围追堵截的角色,但在那些具有默契的战斗之中,大食的骑军总会很合时宜的丢下一些他们急需的战利品。

    粮食、马匹,甚至一些所谓的“战俘”。

    在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叶贺死在大唐某个大人物的阴谋之中,他带着突厥黑骑前去冥柏坡寻仇时,他的这一支突厥残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们就像是大唐和回鹘摆布的棋子,像一根燃烧得正旺的炭火被丢入黑夜之中,虽然依旧可以照亮远处旅人的眼眸,但终将很快的熄灭。

    顾十五那时给他们的也不过是一个希望,这些那时候还在即将待产的母马肚子里的马驹,已经是他们当时的唯一选择。

    但到了此时,他心里已经十分清楚,哪怕这些跑得欢快的马驹真的被阿史那温傅和自己那些部下养得好像只会在身边撒欢的牧羊犬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他们明面上的敌人大食,其实已经成了他们的盟友,已经不断在给他们供给可供突厥黑骑使用的战马。他们的火飞龙现在也开始在大食的帮助下繁衍后代。

    他们这些已经失去了自己王国和失去了自己家园的流浪者,早已明白没有什么比顾十五更值得信任的生意伙伴。

    只要和顾十五做生意的生意伙伴也拥有同样一诺千金的品格,那这个生意伙伴就会得到顾十五持续的回报。

    “父亲!”

    阿史那温傅和一匹马驹赛跑,喘着粗气来到他的面前,将一个布囊递到他的面前,“这是冥柏坡那边给你弄来的伤药,不过有特意交待您,整个冬天你得禁欲。”

    “你这小兔崽子!”阿史那叶贺骂了一句,却是没有和往常一样开玩笑,他只是深深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轻声道,“你心里念叨的人来了,就在你营帐后面的那边山坡里。”

    “林……”

    阿史那温傅瞬间变了脸色。

    他一下子呆住了,但接下来陷入了难言的狂喜之中。

    他甚至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多说一句话,便发疯一样的朝着前方的一条山沟冲去。

    他后面的马驹以为阿史那温傅和是平时一样和它赛跑,它发出欢快的嘶鸣,撒丫子追了上去,但是以前的赛跑它多数能赢得胜利,今日它跑得鼻孔里都喷出沫子,却始终追不上前方的阿史那温傅。

    它怀疑阿史那温傅今天是不是吃错了东西了?

    阿史那温傅拼命的狂奔。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砂砾和结着白霜的石头,在他脚下仿佛被人用铁铲往后抛飞着。

    他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直到他眼中出现那道熟悉的背影,他的胸肺仿佛才像是回到了他的体内,来不及呼吸的浊气在他的肺腑之中就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林以一!”

    但他还是顾不得喘息,朝着那道背影用力的挥动着双手,叫喊了起来,“你回来了?”

    此时的林以一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稚嫩气息,她的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桀骜的神色,或者说那种郁气。

    她现在就像是一个在外游荡了很久的旅人,带着些疲惫,在道途之中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

    她看着冲过来脸色发白,嘴唇都有些发紫的阿史那温傅,点了点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先缓缓,不然肺都要炸了。”

    听着这句声音,连敌人的长刀斩在自己的衣甲上都眉头不会跳一下的男人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他显得无比笨拙的点着头,赶紧调整着呼吸,同时不安的搓着双手。

    等到他的呼吸渐匀,看着后方那头好奇的看着,又有些不敢接近的小马驹,林以一才平静的说道,“你在族人面前说我说是什么?”

    阿史那温傅被风吹得紫黑的脸肉眼可见的通红,但他此时却并不犹豫,大声道,“我的月亮。”

    林以一抬头看了看天空,问道,“为什么是月亮?”

    “因为在荒漠里,月亮始终可以给人指引回家的方位。”阿史那温傅胸中突然燃起了一蓬火,他看着林以一,这么多时日积蓄的勇气一下子热烈的迸发了出来,“自从那天和你分别之后,我就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你就是我心中的月亮。”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林以一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眉头微蹙,说了这一句之后,她又看着阿史那温傅,道,“你现在的修为距离我又差得更多了,你这样的人,我现在一只手都能打几个。”

    阿史那温傅却反而上前了一步,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说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保护你,包括我的生命。如果有你都对付不了的敌人,我依旧会挡在你的身前,我会死在你前面。”

    林以一并不否认,之前的相逢让自己对这个轻易可以看清他内心的突厥男子有些好感,但即便是这次回来,听到他部落中那些人的描述,她也是心中微起波澜。

    但此时听到他这样的话语,她却被这个突厥男子真正的打动了。

    “永远会如此么?”她看着阿史那温傅认真的问道。

    “世间没有什么会让我违背我心中的誓言,我的月亮。”阿史那温傅认真的说道。

    林以一平静的点了点头,道:“时间会证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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