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
南赡部洲。
长安城。
渭河的河风裹着鱼腥味,扑进长安渔市。
渔市酒肆那略显破旧的幡旗,在河风中猎猎作响。
……
“父王老说我行事鲁莽,只晓得蛮干,脑子不够灵光!”
“哼!我偏要让父王瞧瞧,我鼍洁可不是只懂逞匹夫之勇的莽夫!”
想到此处。
一股逆反的意气直冲脑门。
小鼍龙那份由溺爱浇灌出的纨绔骄横,瞬间占据了上风。
“铛!”
几块碎银子带着劲风,被小鼍龙重重拍在东方哙的卦摊上,震得油腻桌面上的龟甲铜钱都跟着一跳。
他“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斜眼睨着那老者,语气中满是挑衅与轻蔑之意:
“兀那算卦的!”
“这些渔民都道你能掐会算,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连鱼龙蜕变的玄机都一清二楚?”
小鼍龙的声音猛然拔高,盖过四周的嘈杂:
“本公子今日闲来无事,倒要看看你是真有几分道行,还是妖言惑众,欺世盗名!”
“来,给本公子算上三卦!”
“若算得精准,本公子重重有赏,黄金百两亦不在话下;若算得不准……”
小鼍龙冷笑一声,寒意逼人:
“哼!你这卦摊,连同你这把老骨头,便自行掂量着办吧!”
铁拐李眼皮微微一抬,那浑浊的目光在小鼍龙与其身后精明的“老管家”身上轻轻掠过,仿佛只是看了两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俗过客。
然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水府气息,那刻意压制却仍泄露的一丝龙威,尤其是那龟妖特有的沉厚水元波动,皆难逃其法眼。
大鱼,终于咬钩了,还是条分量十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龙”。
“公子欲问何事?”
铁拐李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鼍龙折扇一收,扇骨直指东方哙的鼻尖,冷声道:
“这第一卦,便给本公子算算,明日这偌大的长安渔市之中,可还能捕得那传说中的‘金鳞隐龙’?”
“若有,是何等惊人模样,又生于何处水脉福地?”
他心中暗自冷笑:
若这老儿真能算准,恰好证明其邪门本事威胁水府根基,必除之而后快。
若算不准,便当场砸摊辱人,既立威于众,又扫其颜面!
……
铁拐李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小鼍龙和龟丞相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仿佛只是看了两个寻常的富家子弟与老仆。
面对扑面而来,咄咄逼人的无形龙威。
他面色古井无波,只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看似随意地拨弄起那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铛、铛、铛……”
“铛、铛、铛……”
铜钱在龟甲内碰撞、跳跃。
片刻之后,铁拐李手指骤然一顿,铜钱的鸣响立时归于沉寂。
铁拐李沉吟数息,方缓缓开口:
“天机虽隐,亦非缥缈难寻,总有脉络可循。”
他的指尖在龟甲某处纹路上轻轻一点:
“明日亥时三刻,月上柳梢之际,灞、渭二水交汇之间,那水脉激荡,漩涡成眼之处,当有一只‘金背青甲鼋’浮水换气,吐纳月华。”
“此鼋背甲灿金,甲缝隐现金丝龙纹,头颈覆青玉之鳞,腹下白璧无瑕,寿逾三百寒暑,灵智初萌,体内蕴藏后天水元之精。”
“此乃‘化龙之种’,缘法未至,故潜行于斯,未为凡俗所知也。”
“金背青甲鼋?!”
小鼍龙瞳孔微缩,心中惊疑不定。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如今,他身为代掌长安八河的“假渭河龙王”,长安八河水府的名册灵物图鉴早已烂熟于心!
这金背青甲鼋!
此物他认得,的确是他泾河水府记录在案、重点关注的、颇具化龙潜力的灵物之一!
这老儿竟能将此等隐秘灵物的形貌特征、出没的精确时间地点算得如此精准,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瞬间取代了之前的轻视与愤怒,直冲天灵!
若任由此人存在,他泾河水府那些有望化龙、维系水族气运的未来根基,岂不是要被他一张铁齿铜牙,断尽根苗?
他泾河水府的秘辛在这老道的眼中,竟如掌上观纹?
可恨!
可怖!
此妖道,断不能留他于世!
小鼍龙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带着残忍兴味的笑容,森白利齿若隐若现:
“好!好得很!”
“此金背青甲鼋,本公子自会亲去捕之,以验真假。”
言罢,他目光灼灼,带着更深的挑衅,抛出第二个难题:
“第二卦!你说说看,本少今日贴身穿的里衣,是何颜色啊?”
料想这妖道纵有神通,又岂能知晓他贴身衣物之色?
小鼍龙心中笃定,这看似简单到极致的问题,才最能出其不意,让他为难。
……
可铁拐李(李玄)受太上老君亲传“太清道法”,精通易经八卦,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眼前之人近在咫尺。
咫尺之内的玄机,如何瞒得过他?
算此小事,易如反掌。
铁拐李眼皮都未抬,再次轻摇龟甲。铜钱叮当作响,瞬息排出玄妙卦象。
他抬眼,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锦衣,淡然道:
“红色,偏粉。”
“噗嗤……”
“哈哈哈……”
“哎哟喂!”
……
话音未落,旁边竖着耳朵的围观人群已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小鼍龙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促狭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
堂堂一个气派十足、凶神恶煞的贵公子,居然穿着粉嫩嫩的里衣?!
这公子哥儿,竟有如此……别致的喜好?
“你!”
小鼍龙心头剧震,俊脸瞬间变色,这老道竟连这等私密之事都……
铁拐李见他窘态,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促狭:
“公子,可要剥开外衣,当众给大家看看,以证老朽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仿若火上浇油!
“哈哈哈哈!”
“剥开看看!公子别害臊嘛!”
“粉红色!想不到公子好这一口!”
……
围观人群再也忍不住,爆发出哄笑和起哄声。
围观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嗤笑。
周围人群看向东方哙的眼神已近乎狂热敬畏。
而投向小鼍龙的目光,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看耍猴般的嘲弄。
被一群他视为蝼蚁的凡人如此当众羞辱!
小鼍龙只觉脸上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十几下,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现出原形,将这渔市之人,连同这老东西一口吞了!
龟丞相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而下,慌忙凑近小鼍龙,声音细微发颤,充满惊恐:
“殿下!此老道……邪门至极!恐非善类!”
“我们不如……不如暂避锋芒。”
“我们从长计议……等龙王爷回来再做打算吧!”
“龙王爷见识广博,手段通天,定可解此危局!”
“眼下万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啊!”
“老东西,你,给我闭嘴!”
小鼍龙猛地一挥衣袖,粗暴地打断了龟丞相!
胸中的怒火与强烈的不甘如火山般喷涌!
一股凶戾之气直冲脑门。
那冷血掠食者的本性几乎要冲破人形的伪装。
龙族的骄傲、连番的受挫、被蝼蚁嘲笑的耻辱……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小鼍龙猛地踏前一步,眼眸之中,竖瞳隐现,死死锁住东方哙,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老儿!算鱼虾泥鳅,算王八乌龟,算得了水族灵物,算得了鱼龙之变,算不算得……这天上的风云,河里的雨水?”
他猛地展开那金光闪闪的折扇,指向阴沉沉的天际,厉声喝道:
“本公子就与你‘赌’这第三卦!你既知天命,通阴阳,那就算算……”
“这长安的下一场雨在何时,当降甘霖几何?!”
“你若算得准,本公子磕头赔罪,奉上黄金三百两,以显诚意!”
“你若算不准……”
小鼍龙嘴角咧开一个狰狞残忍的弧度,露出森白利齿,一字一顿,如同对其宣判死刑:
“你就自己滚去渭水河边,找块沉点的石头抱着,投河去吧!”
“老东西!”
“你、可、敢、赌、这、一、局?”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而后,便是倒吸冷气之声和难以置信的惊呼此起彼伏:
“嘶——”
“赌命?!”
“算雨点数?!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这……这天底下哪有能算雨点数的?”
“这不是明摆着要逼死人吗!”
……
人群哗然,议论如潮水般涌起。
算雨点数?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就算是真正的神仙,恐怕也难算清这漫天飘洒、刹那生灭的雨滴之数!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刁难,是欲置人于死地!
龟丞相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
完了!
太子殿下被怒火冲昏了头,竟敢拿“司雨行云”这等天庭正职来赌斗!
龟丞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迫于小鼍龙的颜面,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再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东方哙身上,期待着他的反应。
只见这布衣老道,面对这看似十死无生的绝境,脸上竟无半分惧色,浑浊的老眼深处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嘲弄。
“好酒……”
他竟慢悠悠地端起面前那杯浑浊的土酿,凑到嘴边,滋溜一声,呷了一口,咂了咂嘴。这才缓缓抬起眼皮。
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因暴怒而面庞扭曲的小鼍龙,径直望向了冥冥之中无形无质的天意。
铁拐李(化名东方哙)从容一笑,道:
“也罢。既然公子执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赌命,便请在场诸位父老乡亲,给老朽做个见证。”
“若老朽算得不准,无需公子驱赶,老朽自当解衣投河而去,以全前言。”
“若算准了……”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公子莫忘了‘磕头赔罪,黄金三百两’之诺,还望公子……尊贵之躯,莫要食言而肥,让这满城百姓看了笑话。”
言罢。
铁拐李闭上双眼,手指再次掐算起来。
这一次,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周围只有渭河奔流的哗哗声和小鼍龙粗重的、压抑着暴怒的呼吸声。
漫长的煎熬之后,东方哙缓缓睁开双眸。
铁拐李缓缓的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小鼍龙那双燃烧着金焰的竖瞳,吐字清晰,掷地有声:
“常言道:有雨山戴帽,无雨半山腰。”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山峦间缠绕的云雾,仿佛在印证天象:
“老夫观此云雾聚散之象,并辅以阴阳卜算推演。”
“算得明日申时,长安城上,当有‘甘霖’普降。”
“其数……”
他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其数四尺四寸到四尺五寸。”
“多一寸,少一寸,老朽甘愿认罚,自去投河,绝无怨言!”
……
这几时下雨,铁拐李自然不知道。
只不过这个时节大概该下多少雨,他却是心中有数。
根据如今钱塘龙君,即按照曾经的渭河龙王、黄河龙王的说法,如今天子供奉天神虔诚至极,香火鼎盛。
从这几年长安地区的降水来看,天庭雨部是要许长安风调雨顺的。
而长安之地的春旱秋涝,夏热冬冷。
钱塘龙君曾在此司雨多年,对此地气候了如指掌,无比熟悉。
只要知道如今的季节、今日的降水情况,和现在的天气状况,就大概能推算出下雨的情况。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此乃以有心算无心也。
铁拐李心中暗自思忖,这场赌约,他已布下局中局。
只待“请龙入瓮”。
……
“四尺四寸到四尺五寸!”
小鼍龙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好!四尺四寸到四尺五寸!老儿,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当着这满城人的面!”
他心中狂喜又充满暴戾的笃定。
降雨点数?简直荒谬绝伦!
在小鼍龙看来,这老道不过是自寻死路。
此时此刻。
他身为代掌渭河龙王的龙太子,手中正握着父王留下的“八河分水旗”与“龙王遣水印”!
行云布雨,雨量大小,尽在他泾河水府的一念掌控之中!
明日他要雨落多少点,就能落多少点!
就算这老道真有点邪门本事,难道还能篡改得了这“龙王遣水印”号令水脉、凝聚云雨的权柄不成?
这老东西,死定了!
这“妖道之宴”,他小鼍龙摆定了!
“一言为定!”
小鼍龙狞笑着,眼中是胜券在握的残忍:
“明日渭河之畔,本公子要亲眼看着你这把老骨头,如何抱着石头投江喂鱼!”
“我们走!”
目的已然达成。
对于这具“冢中枯骨”,再无需多费半句口舌。
小鼍龙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拢,不再看这东方哙一眼,带着满面忧惧、欲言又止的龟丞相,排开噤若寒蝉的人群,扬长而去。
只留下满场死寂的百姓,和那依旧端坐不动、神色淡然的布衣老道。
浊酒杯中,映着窗外乌黑色的天空。
风雨欲来风满楼。
……
归途之上。
水风呼啸激荡,裹挟着河水的腥咸之气扑面而来。
小鼍龙鼍洁一路思量,愈发得意忘形,嘴角都压不住了。
他蓦地转头,对那依旧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龟丞相道:
“龟丞相,何须作此如丧考妣之态?”
“那老东西已是‘瓮中之龟’,必死无疑!”
龟丞相闻听“瓮中之龟”四字,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忖,不知这小鼍龙是暗讽那东方哙,还是顺带骂了自己。
小鼍龙却浑然不觉,轻轻拍了拍腰间那枚温润冰凉的“龙王遣水印”,语气中满是掌控一切的自信,朗声道:
“这长安城行云布雨之事,向来皆由我泾河水府一手独揽!”
“行多少雨水?量多量少?时辰早晚?还不是我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全凭我这龙王遣水印一念而定!”
“那东方老道,不过一介凡俗,肉眼凡胎,何能窥伺、插足这司雨权柄之玄机?”
“他岂会知道。”
言罢,小鼍龙得意地扬起下巴,眼中闪烁着狡狯与凶残交织的光芒,狞笑道:
“这场赌约,做庄的庄家……正是我鼍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