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赡部洲。
长安城。
长安渔市的喧嚣渐落。
渔市酒肆旁,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余鱼腥与河风交织。
“呵呵呵……”
那卖货郎尉迟真金(钟离权所化)立于酒肆檐下,冷冷注视着小鼍龙与龟丞相远去的背影,冷笑几声。
当年他(兜率宫的牧牛童子)和西海敖摩昂以及玉龙三太子敖烈在南天门外起了冲突,致使走失了太上老君的青牛精。
青牛精自此下界。
而他自兜率宫被贬,遭太上老君打落凡尘。
自此他便流落人间,受那尘世之苦。
此积怨久矣。
“南天门外旧怨犹在心头,当年若非尔等生事……”
“贫道何至于失了兜率宫的清净蒲团,从此负罪,流落凡尘?”
钟离权心中恨意翻滚。
此仇此恨,区区泾河一脉的龙族怎么够?
这泾河龙族,不过是敖摩昂和敖烈的姑表亲戚罢了。
他心中所图,远不止此。
念及此处,钟离权目光流转,瞥见不远处几个嬉戏的顽童,心中计议已定。
“来,你过来……”
钟离权遂招手唤来其中一个面容机灵的小男孩,自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密信,又附耳低声嘱咐良久。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切记……”
言罢,钟离权将几枚铜钱塞入其手中。
“卖货郎,我晓得了。”
小男孩攥紧铜钱,用力点点头。
……
归去的途中。
小鼍龙鼍洁步履轻快,眉宇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先前被东方哙羞辱的恼怒早已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散。
他侧身对身旁依旧愁眉紧锁、忧心忡忡的龟丞相笑道:
“龟丞相,何须作那丧气模样?”
“此番赌局,那东方老道必输无疑!明日便是他的死期!”
“待他依约投河。”
“哼、哼、哼!”
小鼍龙兴奋地发出几声猪叫。
他眼中凶光大盛:
“本太子便命水卒将其‘捞’起。”
“拖入我泾河水府!”
“就在我那水晶宫阙,摆一席盛大的‘食人盛宴’!”
“我们将这妖道细细烹了,分与众水族儿郎享用!”
“如此一来,既为那些被捕捞的泾河水族冤魂报仇雪恨,也让那些胆敢觊觎我水府根基的凡人看看,得罪我泾河龙族的下场!”
龟丞相闻言,心中一紧,总觉得此事蹊跷万分,那东方哙绝非寻常江湖骗子。
他惊疑不定,眉头紧锁,欲要再劝,便拱手道:
“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行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其中蹊跷甚多,老朽以为,还是等龙王爷回来……”
“够了!”
小鼍龙粗暴打断,脸上满是不耐烦:
“老丞相休要再聒噪!”
“此事本太子自有决断,定会办得漂漂亮亮,让父王对我刮目相看!回府!”
“哎……”
龟丞相心中哀叹,知道此刻再劝无益,只得噤声跟随。
待回到泾河水府。
龟丞相瞅准一个空隙,立刻书信一封,随后唤来一名心腹巡水夜叉,对其交代道:
“此信十万火急!速去西海龙宫,面呈龙王爷!”
“务必请龙王爷火速回府定夺!迟则生变!”
这巡水夜叉得了命令,便往西海龙宫而去。
……
却说泾河水府深处。
华光流转的水晶宫殿内。
小鼍龙方于龙椅之上稳坐,未及细品明日筹谋之味,便接到天庭敕令,命泾河水府行雨。
符诏之上。
云纹缭绕,仙篆赫然:
“敕命泾河水府,明日早施雨泽,普济长安城。”
“寅时布云……巳时下雨……共得水四尺四寸零四十四点。”
小鼍龙看罢,不禁惊诧出声:
“呀,这东方先生果然有些旁门左道的手段,连这都能算得出来。”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没太在意。
毕竟,人间有“二十四节气”之说。
如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
此皆为天时之昭示,循此可察阴阳之变、四时之迁。
人间也有《吕氏春秋之十二纪》、《日书》……这些典籍,来观察雨水之兆,指导农事之需。
……
“此东方老道,不过略窥天意,稍谙节气农谚,对雨水揣度一二耳,何足道哉!”
“关键是,这场赌局的做庄之人,乃是我泾河水府。”
“我倒要瞧瞧,他东方老道能有何等手段,翻出何种花样来!”
思及于此,小鼍龙仿佛已经看到明日东方哙在渭河之畔抱石沉江的狼狈景象,心中暗自思量:
“父王老说我行事鲁莽,只晓得蛮干,脑子不够灵光!”
“哼!我偏要让他瞧瞧我鼍洁之能耐,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为我泾河水族雪此大恨!”
“待父王归来,一见此事已圆满解决,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啧啧称奇!”
小鼍龙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仿佛已然看到父王对他十分赞许的目光。
……
西海。
西海龙宫深处。
夜明珠柔和的光华倾泻而下,映照着珊瑚宝树与琉璃宫阙,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殿内的气氛,却十分凝重。
盛宴已开,琼浆玉液、水府奇珍琳琅满目,丝竹之声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泾河龙王端坐席间,脸色铁青,一双巨大的龙爪紧紧攥着赤金酒樽,仿佛要将那坚固的酒器生生捏碎。
杯中美酒微澜,映出他眼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
身侧的泾河龙后,西海龙王敖闰的亲妹,早已是珠泪涟涟,往日雍容华贵的气度被悲恸冲刷殆尽。
泾河龙后眼圈泛红,珠泪涟涟,向西海龙王敖闰开口控诉那道门八仙杀孙之仇,声音哽咽:
“兄长!那八仙欺人太甚,我那可怜的孙儿……竟遭其毒手!”
“好了!”
端坐主位的西海龙王敖闰抬手止住妹妹,龙睛扫过殿内屏退的侍从,沉声道:
“妹妹,妹夫,若是以前,此仇非但可报,且必以雷霆之势雪恨!”
敖闰的目光扫过殿外游弋的鱼群,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然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我龙族不比以前了。”
“这三界,早已经不是我龙族做主的时候了。”
“如今的三界格局,天庭为尊,道佛并立,共同剿灭妖族,我龙族……不过是司职行雨、镇守水域的一方臣属罢了。”
“安敢妄动干戈,引火烧身?”
“前车之鉴,血泪未干!”
“前些年,那‘齐天大圣美猴王’闯东海龙宫,把东海龙宫那镇海的‘定海神珍铁’都拿走了。”
“还要我等,强送他一副好披挂。”
“不过这齐天大圣美猴王本事不小,却倒是个讲道理的猴儿。”
“那美猴王既没伤人,也和‘东海龙王’立下人情字据,也就罢了……”
“可你们不见那陈塘关的哪吒小儿?”
“当年哪吒不过一黄口孺子,海边戏水,竟敢以法宝混天绫搅动东海龙宫根基,致使东海宫阙震荡,水族惊惶!”
“东海龙王遣巡海夜叉李艮上岸询问缘由,那哪吒小儿非但不解释,反恶语相向,对其加以辱骂,骂李艮是畜生,更悍然出手将李艮活活打死!”
“继而,哪吒又使法宝乾坤圈,险些令东海龙宫坍塌,不知打死多少水族,龙子龙孙,惨不忍睹。”
“那敖丙,堂堂东海三太子,奉旨出巡查问,也是职责所在。”
“可那哪吒又将敖丙抽筋虐杀,取敖丙龙筋只为制一条玩物绦带!”
“其手段之残忍,心性之凶戾,闻者心惊,见者胆寒!”
“如今,敖丙如过街老鼠,连东海龙宫这祖庭故地都成了伤心之地,有家难归,何其悲也!”
“而那凶星哪吒,却高居天庭‘三坛海会大神’之位,威风的很!”
“东海龙宫,亦因此蒙尘受辱,颜面扫地!”
“可东海龙王和敖丙,又能向何处去讨还这份血泪公理?”
“这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公理?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只因那哪吒的师父,是昆仑玉虚宫十二金仙之一的太乙真人!”
“哪吒是根正苗红的三清嫡传门下弟子!”
“是元始天尊的徒孙。”
“这便是哪吒的道理,是哪吒的护身符!”
西海龙王长叹一声,一抚龙须,声音带着沉重的无奈:
“何况,我已经派人打探清楚。”
“此祸之根源,确系你们治家不严。你们纵容家眷子弟化形为妖,盘踞江淮水泊,劫掠生灵,扰乱一方,民怨沸腾。”
“那吕洞宾杀之,也算是清理门户,以正视听。”
“若非如此,任由那孽障后辈肆意妄为,终有一日,招致更大之灾祸。”
“届时,二郎显圣真君杨戬的三尖两刃刀,怕就要指向你们泾河水府,悔之晚矣!”
“大哥,我……”
泾河龙王闻言,面皮紫胀,羞愤与不甘在眼中剧烈翻腾,最终化为颓然。
手中那华贵的赤金酒樽“咔”地一声,竟被生生捏出一道细纹,琼浆渗出。
泾河龙王仰头将残酒灌下,叹道:
“大哥……教训的是!小弟惭愧!”
泾河龙后却还有些不服,泪水涟涟,带着哭腔对西海龙王道:
“哥哥!话虽如此,可……可那终究是我的骨血,也管你叫一声舅公,血浓于水啊!”
“你以前还抱过他,赞他聪颖……”
西海龙王敖闰眼中亦闪过一丝痛惜,龙爪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案边缘,叹道:
“那孩子……我确实见过,是个有灵性的好苗子。”
“他的死,我这做舅公的,心中焉能不痛?”
“可不是兄长我心狠,不为你们出头,实是那道门八仙的背景,非比寻常!”
他神色愈发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
“据可靠密报,那道门八仙……多是从天界转世或贬谪而来,别有来头。”
“更有传言,他们背后……隐隐与‘兜率宫那位’或许有些渊源。”
西海龙王未敢明言,只是以龙爪极其隐晦地向上指了指天穹,眼中满是无力与无奈,续道:
“我们……惹不起啊!”
“这些年,我早已经看透……”
“昔日,我龙族‘得势’之时,可以横行霸道。”
“如今,我龙族‘势微’之时,也只能龙游浅滩遭虾戏,被别人欺负。”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这三界何曾有过纯粹的‘是非’?一切不过‘势’字当头!”
“拳头大的一方,便是道理。”
西海龙王敖闰看向妹妹与妹夫,继续劝慰道:
“你们尚有九子,子嗣绵延,根基尚在。”
“为了顾全大局,为了泾河水府乃至整个龙族的安宁,这仇……便暂且放下吧。”
“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仇越结越深,只会将更多的龙子龙孙拖入死地!”
“若你们一意孤行,恐非但难雪恨,反会断送最后的血脉,累及整个泾河龙族一脉,甚至祸延西海!”
“到那时,纵是我有心回护,只怕也力有不逮,悔之晚矣!”
此话落下。
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泾河龙后压抑的啜泣声和深海暗流低沉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如同为龙族式微而哀泣的挽歌。
如今的龙族,不过是“虚假的繁荣”。
龙宫的珠光宝气之下,是难言的压抑与屈辱。
“罢了……”
良久,泾河龙王手中酒樽的裂纹又扩大了几分,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充满了不甘与苦涩。
龙目中翻腾的怒火与挣扎,终是化作了巨大的疲惫与无奈:
“那便……依兄长所言。”
“我……我泾河水府,放下与那道门八仙的恩怨,愿意和他们握手言和。”
西海龙王敖闰见妹夫终于松口,心中稍定,微微颔首,道:
“如此甚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当以和为贵。”
“便由我厚着这张老脸,做个中间人。”
“待过几日,我便亲书请柬,邀那道门八仙来我西海做客,杯酒释前嫌,也算给你们双方一个台阶下。”
言罢,西海龙王举起玉杯,试图缓和这沉重的气氛,笑道:
“妹妹,妹夫,你们远道而来,心中郁结难消。”
“为兄略备薄宴,权当为你们接风洗尘,也压压惊,共饮此杯。”
泾河龙后和泾河龙王对视一眼,眼中复杂难言,最终也只能强忍悲痛与不甘,齐齐举杯向西海龙王,声音低沉,感激道:
“有劳大哥费心周全!此情此恩……我们定当铭记于心。”
……
至次日。
天色未明,寅时未到。
夜空中星辰尚未完全隐退,长安城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中。
小鼍龙鼍洁的寝宫内,却已是戾气翻涌。
他早已按捺不住胸中那股暴戾的兴奋与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将父王的教诲完全抛之脑后!
“父王总说我莽撞!”
“龟丞相也道我意气用事!”
“哼!今日便叫你们看看,什么叫‘谋定而后动,杀人于无形!”
小鼍龙再不迟疑,庞大的本体虚影在水波中一阵扭曲,化作一道巨大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鼍龙之影。
他的龙爪紧握着水气氤氲的“长安八河分水旗”,与象征着长安八河水府权柄的“龙王遣水印”。
其周身浓郁的水汽裹挟着冰冷的杀意与戾气,轰然撞破水府禁制,直冲云霄!
小鼍龙已迫不及待,未待天庭敕令所定布云之时,便欲早早出手,将一切尽握于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