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益民想了想,经过这两天的补充睡眠,已经足够,要是继续躺下去,估计身体都要发霉。
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找过张燕,正好明天休息,今天上完课就能回去。
想到就要行动,简单梳洗一下,然后一个跨步,坐在锃亮的摩托车上,双手摩挲着皮革包裹的车把。
镀铬部件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发动机的余温透过金属车架缓缓传来。
他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张燕的大学,却还是低估了周日放学前的漫长等待。
车座下藏着给张燕带的麦芽糖,是特意绕路去老字号铺子买的。
因为他知道,这家店的麦芽糖张燕喜欢吃。
校门口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几个男生围着摩托车打转,伸手比划着排气管的造型,小声嘀咕着:“这得多少钱。”
另外一个人反驳:“你以为有钱就行了吗?没有票都是白搭。”
毕竟现在买什么东西都要票。
女孩子们则站在远处窃窃私语,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红着脸问同伴:“听说他是张燕的对象?”
女孩子们则是在幻想,要是周益民是她们的对象,那就好,这样她们就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
周益民装作没听见,目光却不自觉地往教学楼方向张望。
时针艰难地挪过一格又一格,终于等到下课铃响。
周益民一眼就在涌动的人潮中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张燕穿着月白色的针织衫,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先是愣在原地,盯着摩托车露出惊喜又略带委屈的神情,随即小跑着穿过林荫道,帆布鞋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益民哥,你怎么了?”张燕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拍在周益民肩头。
她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十分高兴。
周益民转身时,她突然愣住——男人眼下的青黑像两团化不开的墨,颧骨比上次见面时更显突出,工装裤的裤腰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
“最近都在厂里面忙着。”周益民刚说完,就见张燕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扫过他布满老茧的手,还有袖口处新添的油渍,眼眶突然泛起水光:“益民哥,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都瘦了那么多!”
这话让周益民喉头发紧。
他望着张燕泛红的鼻尖,随即笑着答应:“好啊!”
他故意拖长语调,指尖轻轻弹了弹她的发带:“看来我们燕子有不少存款?”
周益民肯定是不会让张燕请客,不过也不会反驳,到时候偷偷去买单就好。
张燕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伸手要打又停在半空:“就就省下来的零花钱!”
她嘟囔着,却在周益民含笑的注视下渐渐没了底气,绞着衣角的手指把布料都揉出了褶皱。
摩托车发动时,张燕犹豫了一瞬,最终轻轻环住周益民的腰。
风声呼啸而过,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后背嶙峋的骨骼,鼻尖萦绕着机油混着肥皂的气息。
突然,周益民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块麦芽糖塞进她掌心:“捂热了再吃,别冻着牙。”
张燕看见是自己喜欢吃的麦芽糖,十分高兴,看来周益民心里还是有自己,不然也不会去那么远买麦芽糖。
她就开始说着这段时间的趣事,周益民就安安静静的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下。
很快两人,来到东来顺,虽然现在不是冬天,但是秋意已经很浓,到了晚上,还是有一点冷。
东来顺的门帘一挑,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麻酱香气扑面而来。
周益民侧身让张燕先进,目光扫过熟悉的红木桌椅,铜锅在每张桌上咕嘟作响,蒸腾的白雾模糊了墙上的老照片。
张燕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袖口,带着几分依赖,两人选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
服务员麻利地摆上紫铜火锅,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
周益民接过菜单,下意识就点了张燕爱吃的糖蒜和冻豆腐,又要了两盘手切鲜羊肉。
当服务员掀开铜锅盖的瞬间,乳白的骨汤翻滚着气泡,张燕凑近嗅了嗅,眼睛弯成月牙:“还是熟悉的味道。”
周益民拿起青花瓷碗,熟练地调配蘸料。
芝麻酱、韭菜花、腐乳在碗中慢慢融合,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
他推了推眼镜,把调好的一碗递给张燕:“尝尝,还是老配方。”
张燕接过碗,用筷子尖轻轻蘸了蘸,舌尖刚触到酱料,就忍不住眯起眼睛:“和第一次来吃的时候一样香!”
手切羊肉端上桌,鲜红的肉片薄如蝉翼,整齐地码在青花盘中。
周益民夹起一片,筷子悬在沸腾的铜锅上方:“看好了,三起三落。”
肉片在滚烫的汤中快速翻转,转眼间就变得粉嫩。
他将裹满麻酱的羊肉送到张燕嘴边,张燕脸颊微红,轻轻咬了一口,羊肉的鲜嫩混着浓郁的麻酱味在口中散开,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太好吃了!”
张燕也学着周益民的样子,夹起肉片涮煮。
可她动作稍慢,肉片在锅里多待了几秒,变得有些老。
她懊恼地撇了撇嘴,周益民却笑着接过她的筷子:“我来。”
说着,熟练地涮好肉片,细心地吹凉,再放进她碗里。
吃着吃着,张燕突然放下筷子,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
打开一看,是几块桂花糕:“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益民哥尝尝。”
周益民咬了一口,软糯的糕点带着清甜的桂花香,他笑着说:“和你一样甜。”
这话让张燕的耳朵瞬间红透,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玻璃上凝结起薄薄的水雾。
铜锅里的汤依旧翻滚着,两人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
张燕说起学校里有趣的事,周益民则分享厂里的新进展。
说到开心处,张燕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打翻了芝麻酱碗,听到周益民为项目熬夜的事,她又心疼地皱起眉头,往他碗里夹了好几片肉。
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直到铜锅里的汤渐渐见底,两人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
张燕抹了抹嘴角,看着周益民满足的样子,心里想着,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摩托车碾过胡同口的碎石,张燕的笑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在暮色里飘荡。
她抱着周益民的腰,正说到课堂上老师闹的笑话,突然感觉车身猛地一震。
周益民的声音穿透风声传来:“燕子,前面好像出事了。”
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跪在青石板上,小棉袄的袖口磨得发亮,正拼命摇晃身旁的男人。
那男人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得起皮,蓝布衫补丁摞补丁,身旁歪倒着个空瓦罐。
张燕跳下摩托车时,膝盖撞在车身上也顾不上疼,蹲下来轻轻搂住发抖的孩子:“别怕,告诉姐姐怎么了?”
周益民单膝跪在男人身旁,手指探了探他的脉搏,又凑近查看瞳孔。
“同志?同志能听见吗?”呼喊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只换来微弱的呻吟。
孩子突然拽住周益民的衣角,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哥哥,爸爸把窝头全给我吃了”
风卷起张燕的发梢,她看着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心里一阵发酸。
周益民已经起身跨上摩托车:“燕子,你守着他们!”
排气管喷出的白雾中,车头灯划破夜幕,转眼消失在巷子尽头。
虽然周益民可以从商店里购买东西,但是有其他人在,只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才可以。
深秋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张燕解开围巾裹住孩子,从帆布包里翻出块手帕擦他的小脸。
孩子抽抽搭搭地说,爸爸在工地打零工,三天没结到工钱,今早把最后口粮都塞给了他。
正说着,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周益民怀里抱着个粗陶水壶,车筐里还放着油纸包和烤得焦香的红薯。
“来,醒醒!”周益民拧开壶盖,蜂蜜的甜香混着热气飘散开来。
他托起男人的后颈,将温水缓缓喂进干裂的嘴唇。男人喉结剧烈滚动,突然呛咳着睁开眼睛,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
孩子尖叫着扑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襟。
男人望着周益民递来的白面馒头,粗糙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抖。
在这个粮票比金子还金贵的年月,白面馒头是过年才能见着的稀罕物。
“拿着!”周益民硬塞到他手里:“吃饱了才有劲儿找活干。”
男人喉头哽咽,掰下一半馒头塞进孩子嘴里,自己却只咬了小小一口,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千金难换的珍宝。
张燕蹲在一旁,将烤红薯掰成小块,还细心地吹凉。
火光映着她温柔的眉眼,男人突然捂住脸抽泣起来:“好人呐等我挣了钱,一定还”
周益民摆摆手,掏出怀里剩下的两张粮票塞进孩子口袋,转身时帆布包带扫过男人的手背。
深秋的夜风卷着枯叶掠过巷口,男人望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怀里的馒头还带着体温。
他颤抖着将剩下的半块馒头掰成碎屑,小心翼翼地塞进破棉袄内侧的口袋,指尖反复摩挲着布料接缝处,确保没有一丝粮香漏出。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他猛地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半块白面馒头足以让饿红了眼的人铤而走险。
怀中的儿子突然动了动,男人这才想起孩子口袋里的异样。
他颤抖着摸出两张迭得方方正正的粮票,五张票面的油墨在路灯下泛着暖黄的光,旁边还有两张崭新的一元纸币,边角硬挺得能划破掌心。
血冲上头顶的眩晕感袭来,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指尖在粮票上反复游走,仿佛在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
“爸爸,这是什么?”儿子仰起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男人突然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任由滚烫的泪水砸在孩子后颈:“这是.这是大哥哥给的救命钱。”
他的声音闷在棉衣里,带着破碎的哽咽:“记住,刚才的大哥哥和姐姐,是咱们家的恩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攥住父亲的衣角。
男人低头看着孩子皴裂的手掌,想起刚才张燕给他擦脸时的温柔,想起周益民塞粮票时那只布满机油老茧的手。
他突然对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惊飞了墙角觅食的野猫。
男人裹紧孩子,将粮票和纸币小心地藏进贴胸口的布袋,用补丁摞补丁的布带死死系住。
摩托车缓缓驶出巷子,尾灯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暗红的弧线。
张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益民哥,这个灾年什么时候能过去!”
她回想起方才那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还有男人枯瘦如柴的模样,喉头像是被粗粝的麻绳紧紧勒住。
风卷着零星的枯叶打在她脸上,却不及心里泛起的寒意。
周益民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认真回答:“燕子,你放心,灾年肯定会很快就过去。”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这话既是安慰张燕。
在周益民的记忆当中,这次灾年一共持续了三年,今年是最后一年,很快就能过去。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张燕说起学校里同学们互相分享口粮的故事,周益民则讲起厂里师傅们省下饭票接济困难职工的暖心举动。
夜色渐深,摩托车的轰鸣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却盖不住两人话语间传递的温暖与希望。
很快,摩托车停在了张家小院门前。
周益民本想在门口道别,毕竟两手空空贸然上门实在失礼。
可张燕哪肯放过他,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袖口,像只撒娇的小猫般拽着就往屋里走:“来都来了,进去喝杯热水再走!”
一推开斑驳的木门,暖黄的灯光便倾泻而出。
张建设正在糊窗户缝,抬头看见周益民,立刻放下手中的浆糊刷,爽朗地大笑:“稀客啊!快进来坐!”
张姨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擀面杖,看见周益民清减的模样,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
“益民啊,”她快步走过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上周益民凹陷的脸颊,“工作要顾,但是身体也要顾啊!要知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说着,眼眶竟有些发红,“看你瘦成这样,阿姨心疼。”
周益民心头一暖,鼻尖微微发酸。他笑着点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腼腆:“张姨,这段时间是有点忙,以后我会注意的。您放心,我壮实着呢!”
话音未落,张姨已经转身往厨房走去,嘴里念叨着要下碗鸡蛋面,那架势容不得半点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