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是不是有可能,在当初那封诏书送到王府的时候,就直接以死相逼,或者自残推辞,事情就不会一点点走到今天这步?
又或者更早一些,在父王刚刚被封到北境时,就和父王说,不去争什么皇位,只要一家人能好好的,平静的生活下去就好...父王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宠自己的,也许这样真的能让他不在先帝驾崩前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京城,收买锦衣卫的谍子,导致最后被叔父...
甚至于,如果自己再聪明一点,无条件地信任叔父,忘掉父王那些充满仇恨和偏见的话语,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叔父会成为诸葛孔明,而自己能做那个刘禅?
这些问题已经困扰赵吉很久了。
准确的说,是在正式登基然后又离开京城来到北平以后,他常常一想这些问题,就是一天。
他总能想起叔父在朝会上对迁都一事正式发难的那一幕,他看着百官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看着自己在他眼下起了些小心思,看着百姓、权贵都异口同声地反对他的话语,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几份来自东南西北的奏折,就彻底击碎了所有人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然后他站在大殿里,没有人敢和他对视,他却只看着自己,轻轻问了一句。
“那么,陛下觉得如何?”
我觉得?这重要么?我觉得我就不应该来当这个皇帝,我也觉得叔父你比我更适合当大魏的天子--可我敢说出来么?说出来又有几个人会认真听呢?
说与不说,都不重要,自己到底怎么觉得,也不重要,整个大魏天上地下就只有一个人是说了算的,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
如果说在百官跪在东门那一日之前,赵吉还觉得所谓皇帝的身份还能多少起一些作用,所谓礼法所谓人言终究是可畏的,然而直到赵吉发现满朝文武都不敢在叔父面前抬起头,偌大宫城竟然只有一个人的身影看起来那么顶天立地,真是...既让人心驰神往,又让赵吉多少感觉有些绝望。
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这个说法都算不上--因为从一开始叔父就没把他当成过敌人,亏他回到京城之后心思还活泛了些,觉得依靠宫城依靠群臣,多少能让自己从那种随时有可能像父王一样死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没想到只是叔父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坐在龙椅上噤若寒蝉。
从那之后赵吉就很老实了,哪怕朝廷北迁,户部兵部的官员都随着靖王仪仗一同北上,哪怕魏辽之间对峙得让人窒息,连叔父也常常需要去前线坐镇或者巡视各地,哪怕高丽倭国金国魏辽五国在高丽的国土上混战,天下局势堪称动荡,赵吉也没有再私下接触任何官员,产生任何心思。
一次也没有。
归根究底,还是京城那一次被吓着了,太极殿里龙椅的位置的确很高,高到能让人产生俯视众生的感觉--然而也能清清楚楚将大殿内每一个人的神态收入眼底,朝廷百官!这词的分量有多大,赵吉虽然还小,但他很聪明,尤其是当死亡的阴影笼罩自己之后,学起东西来更是拼命,他常常捧着史书在真定的府衙后堂花园里安安静静地读,读到那些有着丰功伟绩的皇帝都不能和朝堂百官正面敌对,要懂得妥协懂得忍耐,因为天下太大活儿终究是需要人干的,所以赵吉以为,哪怕叔父如今几乎是扛着大魏的江山在往前走,但他怎么也不能站到百官的对立面对不对?
然而事实是什么?从三公九卿到各司小吏,从沙场老将到满朝勋贵,居然没有一个人敢对大殿中那道孑然独立的身影说一个“不”字!
他们能说什么?
论政绩,顾怀独身入北境,从根子里就已经烂了的河北重新稳定;顾怀转道西北,西夏成了大魏的附属国西凉再无边患;顾怀进蜀地,单手把桀骜的蛮族压得不敢喘气,有割据气象的蜀王府就剩下赵瑾赵裕两个活人--下江南就更不用说了,丝织盛世从何起步?到如今江南百姓都学着北境给顾怀立生祠了!
军功?这个就真没必要拿出来说了...估计当年大魏开国太祖皇帝的战绩都没这么显赫,京城保卫战,河间黄河一战,白沟河渡河决战...再加上如今西京道南京道的厮杀,光粗略算一算有多少辽人死在顾怀手上,得出的数字甚至能让人做个噩梦。
威望?内阁首辅次辅几乎都站在顾怀身侧,六部尚书几乎一半是坚定的顾派,北境幕府哪个官吏任命不是顾怀批的折子?大江南北在顾怀麾下听过命打过仗的有多少将领?天底下人或许不知道如今的皇帝是谁,但一定知道靖王的名字叫顾怀。
如果再把这一切联系到当年那个孤身入京城赴国子监教书,人畜无害刚刚踏进仕途的读书人身上...那么所有人都能得出一个惊悚的结论--顾怀做完这一切仅仅只花了几年时间,他带兵打遍了天下,正面把辽人百年来的自信踩在脚下,内部但凡敢冒头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按死,从国子监的教书匠到独断北境的藩王,他不是靠着阿谀奉承或者结党营私才一步登天的。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或许有很多,仕途上杨溥的铺路、先帝赵轩的无限信任、时势造英雄的格局使然之类,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那么就不可能再有闲心去听别人的废话。
百官懂了,所以京城北迁;赵吉懂了,所以他也就彻底死了那条想要试试的心,辽人还不懂,也应该不想懂,所以现在在被按着揍--这么一想赵吉多少还能多点安慰,毕竟和在上京如坐针毡的辽帝比起来,他起码不用做被叔父盯上的敌人,想必那种滋味真的会很不好受。
这一年来赵吉学会接受现实以后,日子反而过得还算不错,北平的宫城虽然还在营造的初期阶段,但住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好歹宫城还起了个架子,叔父的靖王府连块门牌都没安--而且叔父是出了名的不喜欢铺张浪费讲排场,北境一切事情都讲究个简朴,真让赵吉住进金碧辉煌的宫城,他才要心慌。
按时上个朝,反正现在的朝会连三公九卿都不齐,南边内阁北边幕府就把事情处理完了,朝会也就是走个过场;散了朝会就读书,什么都读,当初叔父听说百官们整出来个讲经的团队发了好大的火,说天子年幼光读那些有什么用?士农工商,就算不亲自去做,但多少要懂,杂书读多了才会懂更多道理,谁再敢成天把四书五经往宫里塞,他从前线回来就找那人算账。
好吧,读书,读完书就是午膳,正经的皇帝午膳排场太多,吃饭太麻烦,叔父也大手一挥,一切从简,正在长身体的阶段就多吃蔬菜,自己端碗自己夹菜,要什么宦官喂到嘴里?
感觉有道理,但私底下有人说叔父苛待天子--赵吉自己是不觉得的,他也喜欢吃饭的时候自在点,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一旁总有个宦官盯着他是不是只吃肉不挑青菜,还会记在小本本上给叔父过目,赵吉不敢让叔父生气,所以每次吃饭的时候都鼓着劲把青菜往嘴里塞,搞得御膳房的厨子还以为天子好这一口,菜品里蔬菜越来越多,每顿饭吃得越来越痛苦。
早朝都是摆设,午朝自然就更不用设了,下午的时候赵吉一般会在御花园习武,之前是赵裕在教,赵裕出征之后就换成了宫中禁卫,有大儒上奏说天子练武未尝不可,只是一定要习剑,因为剑乃君子之器,叔父说狗屁,什么年头了还只练剑?锻炼好身体就行,多练练怎么用火器,那玩意儿才是硬道理。
于是御花园里便常常出现年幼孩子扶着火枪费力瞄准远处标靶的场景...
其实这些都还好,只有入了夜的宫城才是略显寂寞的,点起几处灯火,偌大寝宫只有赵吉自己一个人,幽深、空旷,宫女宦官站在角落里永远都没有声音,只有偶尔殿外有内侍提着灯笼走过,响起的脚步声才会让人觉得这是尘世,之前的时候,偶尔叔父会过来看自己,甚至给自己讲一讲故事。
赵吉最喜欢的故事其实不是那些金戈铁马或者权谋算计,而是叔父早年间在山林里行走的事情,参差的巨树,流动的清泉,堆叠的落叶,越过山头便能看到万丈霞光--叔父在讲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很淡的笑容,比平日里要柔和很多,有时候赵吉也会做这样的梦,梦见自己走在一片莽莽群山中,自由、轻快,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欣赏着一路的风景,寻找着可以安定下来的地方。
然而自从叔父去了前线,偌大寝宫里再不会有第二道声音,赵吉便常常做噩梦了,他总是梦见一脸血的父王,还有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妃,陪伴自己长大的乳娘,教过自己踢毽子的护卫...
他总是跟自己说,叔父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叔父对他好不好,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如果叔父真的只是把他当成皇位上必须存在的招牌,那么叔父其实没有必要做那些事情,不用担心他不吃蔬菜,也不用担心他不好好读书...他经常想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两面呢?朝堂大殿上叔父是威严的,是冷漠的,但是在远离那座宫城以后,叔父又是那么温和和亲切,有时候赵吉甚至觉得,或许自己的父王在某些事情上,也做得没有叔父好...
叔父,呵,叔父,这个称呼当初是怎么叫出来的呢?当一整个齐王府一夜之间便变得空空荡荡,茫然恐惧得像根木头似的他坐上那辆马车南下,却在半途看见那张掀起车帘的俊朗年轻的脸,鬼使神差的便叫了出来,这个称呼似乎让他获得了一丝安心,好像这样就可以和顾怀真正扯上一些关系--对于一个孩子,一个突遭大变的孩子,他还能做点什么?他应该厉声强调自己的血仇,以年幼天子的身份谴责那条似乎要择人而噬的黑龙么?
他不敢,他只能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叔父的安排,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叔父一眼,好像那样便会隐藏不住自己的恐惧与绝望。
那时候他满心都在想等待着自己的结局是什么,是幽禁?还是被逼着禅让,然后斩草除根,他觉得自己对叔父最大的作用就是给百官一点颜面,给天下人一点颜面,太子二皇子两脉加起来就只剩他赵吉一个人,再杀就杀绝了--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到了北境之后叔父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一个虽然在礼法上名义上是皇帝,却需要照顾的孩子。
没有逼迫,没有幽禁,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跟着叔父或者卢老读书,然后去巷子口和几个同年纪不知道他身份的孩童一起玩,叔父常说天下如何大魏如何不应该压在一个孩子身上,于是他就真的过起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
就连仇恨,他那从来不敢提起不敢表现出来的仇恨,叔父也大大方方地从不避讳,叔父说希望他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过世界,再决定恨不恨,仇恨这种东西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力,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屁话说都没必要说,如果赵吉在长大懂事之后觉得这件事值得恨,那么叔父再背上一份仇恨又何妨?
其实很多时候赵吉都想说按照叔父您的逻辑,以德报怨一笑泯恩仇之类的都是屁话,那么不应该把斩草除根这件事贯彻到底么?叔父您不信佛不信道不信儒家大义,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您一贯的处世哲学贯彻到底?
最终他没有问出来,或许是畏惧答案,也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但很多时候他都能从叔父的眼神里感觉到,叔父也许是真的希望他能成长得开心快乐一些,不要被那些仇恨压得扭曲,更不要让自己的人生被仇恨消磨掉意义。
北平宫城御花园里的赵吉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叔父就不能像个史书里的权臣一样,不择手段地攥取权力,哪怕是欺负孤儿寡母?为什么叔父就不能对他再残忍一点,再冷漠一点,幽禁也好,放逐也罢,起码能让他继续恨得起来?
那是他的父王和母妃啊!那是一整个齐王府的人!叔父你既然手上沾了血,又为什么不沾得更彻底一些?你就应该杀光所有反对你的人,你就应该冷漠无情残忍可憎,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仇恨,继续隐忍,直到有一天窥见那个机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你!
--而不是现在这样,会在读书的时候温和地讲着书里的道理,会在睡前偶尔给他讲以前的故事,会教他习武给他说一说尘世里的江湖,会带他出游带他巡猎,会担心他不好好吃饭担心他过得孤单。
会像一对父子一样,牵着他的手走在北平的青石板街上。
年幼天子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了些朦胧,察觉到以后,他猛地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好像担心被谁看到。
到时候天子“怨望”的消息多半又会在朝堂上掀起一些风波吧?
风拂过花园里的梅花,带着些北方凛然气的寒梅在寒风中俏立,已经到了该练武的时间,该换下保暖的冬装去阁楼里习武了,赵吉站起身子,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一道身影从远处迈着碎步跑过来,见到赵吉便叫唤一声:“哎哟,万岁爷,这天气冷的,您可别着了风寒!”
“什么事?”
宦官挥舞着手里的信件:“靖王爷从前线发来的信,直接送进的宫城,奴才可不敢偷看,还请陛下亲启...”
听到是叔父的信,赵吉赶紧接过展开,只是略扫了一眼,他的瞳孔里便浮现出了些许震惊,随即是茫然与惊恐,到了最后,则是某种做出决定的释然。
话语很短,除了简单提了提西京道和中京道的战事,剩下的便是寥寥几句。
但偏偏是那寥寥几句,让赵吉的心跳加快了不知起来。
他看向宦官:“西京道与中京道收复,魏辽决战,就在眼前,传旨下去,朕要亲赴前线,与叔父并肩作战,御驾亲征!”
宦官呆住了,一旁的宫城禁卫也呆住了。
然而赵吉那张小脸上却满是坚毅,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他的手间,露出了信件上的一句话。
“...会很精彩,也很有宿命感,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