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京道中京道的战报在魏辽彻底传开,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接下来上京道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虽然南边两道的沦陷算得上伤筋动骨,但如果将视线投注到上京,便会发现对比起魏国从上到下陷入狂欢情绪的万民,辽国的基本秩序根本没有受到影响--这既是因为辽国以武立国,民风彪悍,同时也是因为辽国几乎是主动放弃了西京道中京道,将所有兵力集中于上京道边境准备与魏决战,辽国上至辽帝下至辽民都明白,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土地的失陷其实并不致命,只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扭转天下大势的胜利,那么辽国所将拥有的就不止西京中京了,而是魏国丰饶的万里国土。
而且西京道中京道的战事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魏国太贪心,三路北伐意味着北线西线的战场将分去一大部分北伐兵力,而短时间内无法彻底占领攻占区域又意味着要用更多的兵力驻守,本来魏国能动员的兵力就不如辽国,这样一来正面战场的兵力对比辽国更是占尽了优势。
甚至辽廷还有人担心,是不是魏国在攻占西京道中京道后,就要中止北伐转入战略防守?这样一来辽国收缩兵力集中在边境的行为就无疑有些可笑,然而辽帝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辽廷再也没了质疑的声音:
“耶律洪和萧山都曾说过,顾怀是个骄傲的人,朕也是个骄傲的人,所以能断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顾怀做不出来,他既然说要北伐,那么就不可能只满足于两道而已...朕会在上京等着他。”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说,在基本稳定西京道中京道的形势之后,在春天即将到来的前夕,魏国并没有转入守势,反而是进行了国战前的标准全国动员,征召了一切几乎能征召的军队,连江南的海军都沿着海岸线北上堵在了辽东的出海口,那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继续北伐继续国战的态度展露无遗。
而辽国也很快做出了应对,与草原的连接断开,向南迁徙的草原部落无法及时增援上京的确是个要命的问题,但辽国依旧是爆发出了骇人的战争潜力,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扩张想着吞并的帝国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稳定而彻底腐朽,哪怕国内的改革只是初现成效颇有遗患,哪怕众多权贵被辽帝杀寒了胆子,他们也依旧动员了近二十万的步骑混合大军,将榆关外的中京道残留区域化成了让人望而生畏的防线。
此时的魏辽态势,如果用地图涂色来界定,那么就会发现原本辽国侵占的大块地域已经被魏国收复回去,独留上京孤零零地面对魏国与辽东的夹击,如果连这最后一块辽国出草原的根基之地也失去,那么辽国就会回到百余年前唐末时,仍在草原上游牧的日子。
对比起当年辽国几乎要打到黄河的势力范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这样的辽国依旧不能小觑,二十万步骑混合的大军不是辽国最后的家底,毕竟这一场决战草原上的部落很难参与进来,但这二十万大军一定是辽国最骁勇、最善战的精锐,可以说其中一半的军队编制都是从当年辽国征伐天下时延续下来的,重骑、轻骑、汉地步卒,几乎没有短板没有弱点,这么一只有着赫赫战功和传承的大军随行的民夫又有多少?至少十七万!加起来近四十万人堵在了魏辽的边境上,可以预见一旦战争爆发,会是怎样骇人的规模。
而反观魏国,幽燕骑兵多入中京道镇压,西凉骑兵更是奔袭大同战损不少,如今要在雁门关锁住草原,也没办法动弹,整个魏国最精锐的两支骑兵无法开赴正面战场,所以这一次魏国除了中京道西京道必须要留守驻扎的兵力以外,几乎征召了所有能征召的兵力,位于北境港口边上的工业区几乎昼夜不息地运转,军备器械打造好立刻拉到前线,前前后后一共近十二万步卒已经在榆关扎营,与关外的辽军遥遥对峙。
考虑到魏国是主动进攻,而且幽燕实际上还无法支撑如此数量的大军,所以魏军的补给线拉得极长,从京畿到北境,从北境到幽燕,无数民夫彷佛成了维持大军作战能力的生命线,从江南到无棣港口的海路上,无数船只来往穿梭,为了一场即将到来的决战,整个帝国都开始了总动员。
这一次双方加起来投入战场的人数必定超过五十万,比之前中京道西京道厮杀的兵力加起来还多,没有丝毫疑问,无论魏辽哪一方输了这场国战,虽然不至于将帝国的底蕴彻底打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陷入无法避免的虚弱期,而辽国输了至少还有条退路可以退回草原,魏国呢?魏国还能不能在北线西线战事尚未彻底结束,东线征伐又一败涂地的情况下守住幽燕,守住北境,甚至在黄河以北再次挡住辽人?
这才是赌国运!一战而定魏辽百年争霸的结局!
这样的战争,魏国毫无疑问没有其他人可以代为指挥,前一刻还在独石口居中坐镇北线西线战事的靖王行辕立刻转向东面,在定远二年二月初九这天,将王旗竖在了榆关的关隘上,让对面的辽军集体失声!
没有辽人不认识这面旗帜,也没有辽人敢在这面旗帜前再说什么羞辱的话,他们可以不尊重一个异国的藩王,但他们应该尊重曾经灭掉西夏的耶律洪,尊重独镇西域的萧山,尊重曾经在黄河,在白沟河死去的无数辽人...他们更应该尊重自己的母国,以此延伸出对顾怀的同等尊重,因为辽国的国运,几乎就是被这个人一脚踏断的!
短短数年,他用无数辽人的性命成就了自己的名声,战场上与辽军对战,他未尝一败!
王旗的竖立对前线对峙双方士气的此消彼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榆关内十二万大军原本还可能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精锐程度的高低而显得有些混乱,但当靖王入营,几乎没有任何人敢再闹事,镇守榆关已久的陈平捧着王剑侍立一旁,被提拔成北境军事集团主将之一的李正然站得比标枪都直,战场上兴起时能生饮人血的莽夫武安才目不斜视大气都不敢喘...任你骄兵傲将,在这个人面前,都只有乖乖俯首听命的份,数年征伐,整个大魏有多少将士没做过靖王的兵?
反观原本随着抵达兵力越来越多,战意越来越盛的辽军,自从顾怀亲赴前线,连来关前挑衅的辽人都少了,因为挑衅一般就得指名道姓骂敌方主帅,而魏军主帅明显是顾怀,骂顾怀就等于骂当初死在顾怀手上的那些辽国大帅,更有可能是骂明明未见一面,却把顾怀引为敌手,夹杂欣赏与戒备却丝毫不妨碍追捧顾怀书贴的辽帝...
所以偶尔来到关下叫嚣的也就变成了人高马大的单纯武夫,要寻魏军将领阵前单挑,其实这种事情倒也怪符合中原汉人的价值观,毕竟汉末的时候没少玩儿这些...可随着后面时代变化,大家打仗都越来越不讲武德,阵前主将单挑这种传统更是变成随时有可能喊出来“大家并肩子上”之类的,也就渐渐没人再提,然而如今魏辽双方陈兵边境却都需要时间来稳固补给线,集合兵力,摩拳擦掌之下,有这种事倒也不奇怪。
这样一来可算是让王五乐坏了,身为王旗亲卫的正统领,这家伙平日里训练亲卫都讲究个拳拳到肉,如今有人送上门来挨揍,实在是意外之喜,刚开始外面有辽人来叫阵,当发现提着把大戟冲出来的壮汉时,还冷冷一笑以为能开个荤,结果接连几拨都被王五活劈在了关下,到后来辽人来了之后就喊:
“除了那黑厮,还有没有其他人敢上?爷爷我...”
然后就到魏老三出场了。
这就是定远二年二月的榆关,魏辽在维持军事对峙的同时也在不断试图消磨敌方的士气,于此同时后方无数民夫在竭力维持着通向前线的补给线,从各个地方征召的军队不断汇入军营,战争即将爆发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除此之外就是榆关内外的树差不多都被砍光了,连走几个山头都不一定能发现点绿色,明明是春天到来万物勃发的季节,放眼望去却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得可怕。
而就在这时候,魏国的军营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每一个士卒都走出营账,呆呆地看向一个方向,巡查的军士停下脚步,关隘上的甲士微微张嘴,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龙纛!
那面代表大魏天子御驾亲征的龙纛!
说实在的,靖王会亲自坐镇前线指挥大军,率领魏军北伐这一点很多人都早就心中有数,毕竟除了靖王爷还有谁有资格扛起这个责任?前线三个主帅,李易身扛大任坐镇中京,截断草原与上京;杨盛赵裕一个在雁门关,一个在大同,锁死西京河套与草原--他们都是一等一的主帅人选,但为什么直面上京的最紧要的位置,王爷偏偏会选择让陈平来镇守?
比起李易杨盛,陈平威望、军功都略有不足,个人能力上也是偏向守土有余而进攻略逊,东线事关北伐大业,如果真要说起来,李易显然比陈平更适合--但顾怀最终还是选择了让陈平来东线。
这当然是因为时机一到,他要亲自接过主帅之位,率军北伐。
其实光从三线的将领配置上就能看出顾怀的安排了,李易性格沉稳,步步为营,有他在,魏军越过燕山后中京道战事绝无意外,上京道一定不会及时得到草原的支援,而且李易用兵向来都是步骑混合,毫无偏向,幽燕铁骑又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坐镇中京最为合适。
西线杨盛、赵裕皆擅长指挥骑兵,杨盛更是一手打造了西凉铁骑,西京地形狭长,极适合骑兵奔袭,相比之下陈平却只擅长指挥步卒,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适合作为北伐主帅只能成为方面主将。
所以从结果倒推,便能发现顾怀早就在等这一天了,而事情的发展也没有超出他的预想--反倒是天子亲临前线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老赵家的皇帝,说实话都挺窝囊的,开国太祖还好,起码真正上战场看过死人,其他皇帝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出过汴京,部分昏庸的可能连民间米价都不清楚(当然赵轩他爹那种修仙的极品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如今天子尚还年幼,要打仗了不在后方躲着,跑前线来干嘛?
更别说那面立起来的龙纛了,这意味着皇帝来前线不是慰问或者散心的,而是结结实实的御驾亲征,虽说这场国战确实会决定魏辽两国的命运,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个皇帝跑来凑什么热闹...
但顾怀在看到那面龙纛时,是很欣慰的。
他送回去的信自然应该算是一种邀请,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魏国开国百余年来,第一次真正有机会完成北伐,赵吉虽然还年幼,但作为天子,自然应该亲自参与终结这种宿命的过程--当然他也想到了,赵吉在看到这封信应该会很惊恐,脑海里会下意识浮现“北伐到了现在叔父是不是要图穷匕见了”之类的想法,毕竟这个孩子这两年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聪明,但也脱离不了年纪尚小所带来的局限,所以很大概率他会被吓一跳。
但吓一跳之后呢?他是会冷静思考,选择信任,做出和京城时不一样的决定,还是太过恐惧,用各种理由推辞,乃至在朝堂上口不择言?
顾怀想知道赵吉到底会怎么选。
而赵吉给出的答案他很满意,很欣慰,不管恐惧与否,起码这个孩子没有选择逃避,或者说在经历这么多事以后,赵吉终于明白,如果自己想要篡魏,是不需要用让天子在战场上刀兵加身这种方式的。
禁军守卫着的龙纛很快进了军营,赵吉的小小身影也很快走上了关隘,一路上不停有士卒跪下行礼,然后悄悄抬头看着这位年幼天子,赵吉的脸绷得紧紧的,大概是被前线的肃杀气氛和如此之多的士卒数量所震惊,然后在看到那道静静站在垛口旁的身影时,他收敛了表情,整理了一下衣服,快步走上前:
“叔父。”
“你来了,”顾怀转头看着他,“到了前线,有何感想?”
“只能感叹我大魏武德充沛...”
“都是套话,”顾怀淡淡说道,“这种话没什么意义,如果大魏真的武德充沛,那么早就不需要我和你亲自奔赴前线来增加一点胜算了,说到底只是没有退路而已,魏辽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去,这十二万士卒,这无数民夫,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为帅者可以把他们当成注定被消耗的数字,但起码要知道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叔父的话我会铭记在心。”
“不用这么谨小慎微,你能来这里,就证明你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是,”赵吉迟疑了一下,站在顾怀身旁,同样看向关外方向:“叔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终于做了决定?”
顾怀有些讶然,他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腹部的赵吉,笑了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叔父邀请我来前线,并不只是为了给魏辽的宿命划上**,”赵吉组织着语言,“更像是让我感受这种战争的残酷,还有大魏的未来,以及...我的位置,还有叔父您的打算。”
顾怀温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与嘉许,他轻轻拍了拍赵吉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叔父,您常说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对国家的伤害远比外敌还要大,我自幼就在深宫长大,所见所闻都是宫廷的权谋与斗争,对于天下这个词的分量,虽然知道一些,但并不深入,只有之前跟随叔父您出巡,看到田间地头的农夫,还有这一次来到前线,看到为了国家为了家园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我在想,一个皇帝的职责应该是什么?是坐在金銮殿上,听臣子们议政讲经,还是应该像叔父您一样,亲自去做一些会改变世道的事情?”
顾怀挑了挑眉头:“看起来那些书终究不是白读的...这些话想了多久?”
“想了很久了,这一路想得尤其多。”
“那你觉得,一个皇帝应该是什么样的?”
赵吉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思绪,他看上去还只是个孩子,然而能说出这些话,证明他不仅是早慧内秀,而且还很善于思考--只是仇恨爆发得太突然,导致没什么思考的必要罢了。
“皇帝,应该是国家的守护者,是百姓的依靠,”赵吉抬起头,坚定地道,“他应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与地位,更是为了国家的繁荣与昌盛,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他不应该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个位置带来的一切,而是应该睁眼看看,这天下有多少人在为了安定和平的生活而付出。”
“这便是我常和你说的责任感,”顾怀说,“权力与地位固然好,不然从古至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坐上那个位置,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都是四个字,‘争当皇帝’,但其实很少有人会明白那个位置并不仅仅象征着权力,还应该带有和权力对等的义务--然而因为时代的限制,那个位置上更多是投胎来享受的,很少有人会低头看一看尘土里的万民,眼下就有直观的例子,从灵帝时的辽人奔袭京城,到英帝的反推北境防线,前后才隔了多久?皇位上坐的是谁,对时代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他转过身,看着赵吉:“英帝会因为灾情睡不好觉,会因为堆的折子多了顾不上吃饭,会因为国库空虚而带头穿带补丁的衣服,会为了开源节流裁撤衙门释内侍宫女出宫,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他坐上那个皇位就是奔着受苦去的,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大魏才在短短的几年里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开始了对辽国的反攻,世人常说没有我便没有今日的北伐,可实际上如果不是先帝毫不保留的支持以及那两年的兢兢业业,北伐?在文官集团和旧有势力面前我根本做不了什么,大魏唯一的结局就是退守东南,被辽国逼得跳海。”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相信赵吉是个聪明的孩子,会懂他到底想说什么。
果然:“叔父的意思是,那个位置不好坐,但人人都想要坐,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看到权力背后所代表的义务?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坏皇帝,而好皇帝之所以那么少,就是因为想要自己吃苦,而让万民少吃点苦的人太少了?”
停顿了片刻,赵吉鼓起勇气,小声问道:“所以叔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没有...踏出那一步,是因为叔父畏惧那种责任感吗?”
这是个很要命很犯忌讳的问题,大魏如今的天子在大魏最有实权的藩王面前光明正大地问他为什么不篡位,这一幕如果被史书记载下来不知道要惊掉后世多少人的下巴,也许赵吉会成为和那个“何不食肉糜”齐名的荒唐天子--好在亲卫们都隔得够远,这一片关隘能听见这番话的只有风声。
顾怀深深地看了赵吉一眼:“我的确畏惧,赵轩已经用他的亲身经历给我示范了一遍:天没亮就早朝,看着一堆臣子用着千奇百怪的理由和说法吵架,甚至分不清里面到底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臣;捱到中午用过午膳就得午朝,和几个大臣讨论天灾人祸该怎么解决,什么地方的百姓已经快吃不上饭,哪里的黄河又决了堤,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而赈灾粮银下面的官官吏吏还要刮一层皮,如果这几个重臣都比较靠得住,那好歹还能知道真实情况如何,如果这几位重臣也跟着一起贪,说不定就要死几十万人,说不定就要起民变,更说不定叛军都打到京城外面了还有人上奏一切安好。”
“等到好不容易熬过了午朝吧,御书房一堆折子又等着批,有人喜欢引经据典废话连篇有人连事情都说不清楚,结党营私借题发挥攻讦政敌的折子得扔一边,各地上奏的折子得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说实话,实话又到底有几分,关于改革的折子又得想想这玩意实行了会不会成为未来某些巨变的伏笔...一整个白天就过去了,到了晚上以为能多少轻松点,想得倒美!连去哪儿睡觉跟谁睡觉都得记载在起居注上,后宫的妃子们勾心斗角,翻个牌子说不定都有宦官在做手脚,等到好不容易一觉睡醒,第二天又开始了。”
顾怀面无表情地说着以前赵轩的生活:“...最恐怖的是这种生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有责任感的当然无所谓,灵帝当年不就是‘我死后任他洪水滔天’么?但有责任感的就遭罪了,你以为坐上皇位就是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实际上很可能从登上那个位置后到死都没法走出宫门一步,这还不考虑你想花钱户部尚书要脖子一梗说没钱,不想立皇后一堆人凑上来管你的家事还嚷嚷着他们是在忧国忧民,每个官员都在研究你的喜好研究你做决定的规律以此来加以利用,你但凡做错一件事就有几十个白发老头跑到东门跪着说要死谏,你发个脾气史书都要说你易怒暴躁刻薄寡恩,要是运气再差一点遇上末代王朝,想象一下后世无数人都会把你做过的每一件错事拿出来翻来覆去议论的情形...”
赵吉听得头皮发麻--作为一个压根没正经履行职责,并且被顾怀当儿子养的年幼天子,赵吉显然没想到真正的皇帝生活居然会惨烈成这个样子。
顾怀长叹一声:“这样的生活,谁不害怕?一开始或许还能享受那种掌控所有人生死坐拥万里江山的感觉,然而终究是会腻的,做个劳民伤财做事只凭心意的独夫也许能一直快乐下去,但只要有一点责任感,实际上就只是一个坐在宫城里的囚徒罢了。”
这大概是顾怀第一次如此直言不讳地表示他对那个位置的观感,他没有对赵轩说过,没有对杨溥卢何说过,也没有对莫莫李明珠崔茗说过,去他妈的皇位,但凡有一点可能,做个天下安定后能好好享受生活的闲散藩王不香吗?这几年除了和人勾心斗角就是在打仗,见过的死人都快比活人多了,到现在连个正式的亲事都没办过,当上皇帝下半辈子基本就被锁死在宫城里了,还游山玩水享受生活?能出宫逛一逛北平的街道都得是国泰平安的时候才能有闲心,这他妈得是犯了天条才能有这待遇吧?
好皇帝不是人当的--赵轩的例子摆在眼前,由不得顾怀不信。
很没有藩王风度也没有长辈威严地发了一通牢骚,他转向赵吉:“那么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你会喜欢么?”
可怜的孩子都快把脑袋摇出残影了。
“所以我才会一直觉得,让年纪太小的你登上皇位,对你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情,”顾怀平静地说,“没有选择的权力,没有生活的期待感,从坐上那把冰冷龙椅,到死的那天都会是不断的重复,你知道我当时在那架南下的马车上看到你第一眼,在你叫出那句‘叔父’之后,在想什么吗?”
“什么?”
“在想赵轩和我真的做了一件残忍的事,”顾怀说,“你像一只受惊的雏鸟一样缩在马车的角落,眼里满是恐惧,你明明怕我到了极点,却还要膝行着叫我叔父,你的生命只取决于我一个念头,我当然可以给自己一个解释说一个人死好过千百万人死,但那种圣母情绪显然不适合我,我当时只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再选一次。”
赵吉怔怔抬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意识到这场对话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只在他与叔父之间存在的默契,当他决定奔赴前线,选择信任的时候,他和叔父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抛却一切平等的交流,或许不会有任何明确的说法--但却会实实在在影响他的人生。
“再选一次?”赵吉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紧得发涩,“再选一次什么?”
“读过了书,明了事理,知道了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知道了所谓责任感到底有多沉重,你还会不会选择坐上这个位置?”顾怀淡淡说道,“当然,这不是一个正式的答案,你回答会也不代表你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这种事情没有这么儿戏,你可以把这当成我对那个位置的畏惧促使我问出的一个无伤大雅的问题,我只是想听你的真心话。”
赵吉听懂了,他低下头,轻声喃喃:“真心话...”
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耕种的农夫,厮杀的士卒,远行的商贾,街道上的行人,难辨忠奸的官员...他还想到了死去的父王与母妃,想到了乳娘的奶水和侍卫的毽子...以及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
“如果我回答不想的话,”他说,“叔父你会坐上那个位置么?”
“说的好像我有得选一样,”顾怀轻笑一声,“我原本是准备再看几年,看到你长大,再问你这个问题,可你来得这么快,又让我觉得或许现在问也可以,我原本想着,北伐之后摄政,等到你长大,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那么我便可以安心享受人生,如果你到时候烂泥扶不上墙或者比我还畏惧那种生活,那我也就只能自己顶上去--说实话我还挺害怕你回答一个‘不’字,因为我实在不想把自己的后半生锁死在那宫城里。”
“可还政于我,叔父你真的能安心么?”
“我应该是不会被秋后算账的,因为严格意义上说摄政那几年就足够我准备好很多东西,”顾怀说,“在中原打了这么几年的仗,真的腻了,到时候你要接过担子,我就去个很远的地方,那里还是一片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咱们这辈子别再见就行了。”
“...我没有办法想象大魏少了叔父的样子,”赵吉说,“但我可以想象出来龙椅上少了个小皇帝的模样。”
顾怀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眉心,一声轻叹,似乎认了命。
赵吉突然笑了起来,或许从走出齐王府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很远的地方?比西域还远吗?”
“远很多,在海的另一边,”顾怀摸了摸赵吉的脑袋,虽然赵吉没有直接回答,但他已经知道了赵吉的答案,“一个叫‘美洲’的地方,那里很适合开始新的生活。”
“海的另一边么?”赵吉感受着头顶顾怀手掌的温度,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有了些孩子的模样,“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