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子,而且是容貌才学都无可挑剔的女子,用这种卑微的姿态和语气祈求着不要给她一个残忍的**,那么就往往代表她在这段感情里已经开始了沉沦。
沉沦,这个词就很恰当,它不像沉迷那样轻巧,又不像沉没那样彻底,那种想要得到,却又害怕答案的心情,就像是即将溺亡的人浮在海面上,穷尽目力,也找不到能抓住的东西,此刻的崔茗,那双曾让无数人倾慕的秋水剪瞳里,盈满了破碎的光,带着孤注一掷的脆弱与哀求,死死地、近乎绝望地看着顾怀。
如今的顾怀,早已不是当年初入河北、满身煞气锐利如刀的年轻侯爷,他经历了太多生死、权谋、背叛与牺牲,看透了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也背负了最沉重的责任,他怎么会看不明白,此刻崔茗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爱恋、不甘、怨怼与卑微祈求的复杂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顾怀只觉得是崔茗把她自己也骗过去了。
从第一次在那扇轩窗外看见她时开始,这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子一直都那么像个精致的瓷娃娃,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太多可以让人感受到她真真切切“活着”的气息,有时候顾怀会觉得世家这种东西是真的挺可怕的,每一个世家子弟都会为了家族的延续甘愿奉献出一切,只是因为崔老太公的一个念头,崔茗就可以在清河的那栋宅子外用命来赌顾怀会不会松口,当时的顾怀哪怕见惯了生死,但战场上的死亡和一个女子无辜地死去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选择了退一步,而就是那一步,让崔茗走进了他的世界里。
可从那一天开始,崔茗真的有哪怕一秒钟,是为她自己的想法而活着么?
活着的人会有欲望,上战场厮杀的士卒想立功升军职,当官的读书人想治国平天下或者想捞一笔,菜市场卖菜的小贩会想菜价涨一点,码头上工的汉子会希望今天的工钱多一些好给自家孩子带点馋了很久的吃食。
而顾怀觉得崔茗没有,轩窗后的那一眼,是崔氏早已安排好的段落;她会治政会琴棋书画,是崔氏刻意的培养而不是爱好;她走到顾怀身边,做过侍女做过女官如今接过了卢何的担子,不是因为她想,而是因为崔氏需要。
顾怀可怜她,真的。
当初在清河带走她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让她在身边做了侍女可能是这个原因,让她进幕府当女官希望她能用另一种方式生活下去,更可能是这个原因--但让顾怀失望的是,直到今天,直到这场他原以为开诚布公并且两人都彼此存在默契的谈话中,崔茗却依然这副模样,她到底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就算顾怀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算清河崔氏实际上已经变成了蜀地崔氏,就算她现在已经是幕府的掌控者崔老太公已经无法再对她施加影响,她还要继续像个没有感觉的瓷娃娃一样活着?
正堂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两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顾怀沉默了许久,也想了许久,久到崔茗那强撑着哀求他不要开口的勇气几乎要再次溃散,他才开口道:
“看起来你猜到了我要说什么。”
崔茗轻轻咬了咬唇。
“这样也好,”顾怀叹道,“其实在来的路上我还一直很犯愁该怎么开口才不显得突兀,毕竟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开始就是笔糊涂账...总之,你也知道的,这么久下来,崔氏的心思我早就已经清楚了,说实话面对一个曾经想通过送出家中女子来控制我的世家,我没把刀提起来,能让他们在蜀地再次兴盛,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当初崔氏的支持终究让我经略河北的过程顺利了很多,但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该理清了。”
崔茗依旧沉默。
顾怀说:“其实你可以就这样活下去,选择你自己喜欢的方式,不用再考虑崔氏,也不用再让自己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想摆脱沉重的东西然后拥有新的生活,你有这个机会,不要浪费。”
崔茗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然而顾怀没听清,只是继续说着:“我会把所有事情处理好,你可以和崔氏一刀两断,从此...”
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音节,如同被强行挤破的气泡,骤然打断了顾怀的话,顾怀这次听清了,她说:“不。”
不。
有选择固然好,但很多时候,有些选择,是多余的。
顾怀愕然看向崔茗,只见她猛地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绝望之下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死死地盯着顾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那个字,胸腔剧烈起伏着。
顾怀没听清她之前唇齿间模糊的嗫嚅,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斩钉截铁的“不”字。他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似乎瞬间从柔弱变得无比倔强的女子,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沉默片刻,恼道:“不?我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不必再...”
“顾怀!”
她第一次,没有叫他的爵位,没有叫他的官职,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正堂,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让顾怀瞬间怔住。
崔茗无视了他脸上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阴沉,她仿佛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枷锁,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委屈、不甘和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理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破碎的余韵,却异常清晰、无比坚定地砸在顾怀的心上。
“是喜欢的。”
说完这四个字,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几乎站立不稳,目光下意识地想要再次游移开去,避开顾怀可能的审视。
但就在目光即将彻底逃离的前一瞬,她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倔强,强迫自己重新迎上顾怀的目光,这一次,那破碎的秋水剪瞳里,不再有幽怨,不再有哀求,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带着痛楚的坦然和确认:
“是喜欢的。”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却更坚定,看着他,给出了结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七个字震得顾怀脑中一片空白,可能是话里带着的意味太多,也有可能是崔茗从未有过的神态让顾怀有些陌生,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那个永远清冷自持、将所有情绪深埋心底的崔茗,那个自己以为永远会像个雕塑一样没有表情的女子,此刻竟然如此直白、如此不顾一切地喊出...她想和他在一起?!
顾怀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炽热而绝望的情感,那情感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心中的烦躁和恼怒瞬间被这巨大的冲击冲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一丝被这强烈情感击中的悸动,但他立刻将这丝悸动压了下去,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冷酷。
“别再骗自己了,崔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疲惫和洞悉,试图用理智的冰水去浇灭那团火焰,“也...别骗我。”
他试图将她这惊人的表白归结为绝望下的冲动,或者更深层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欺骗”--直到今天仍未走出来的对家族的执念?对这几年跟在他身后的习惯使然?或者仅仅是对安全感的病态依赖?
可都不像...不像之前的任何一次试图靠近,也不像之前那种逢场作戏的暧昧,夜袭的时候,下棋的时候,车厢里独处的时候,她给他梳头发的时候,因为政事而有分歧的时候...都不像这一刻,美到极致的瓷娃娃打碎了她的外壳,露出里面炽热的、滚烫的温度。
她说:“我究竟骗你什么了?”
“为什么就不能,是从当初离开清河开始,我就认定了,这辈子只会嫁给你?我只是个女子!小时候我就明白这辈子会和一个人走,他就是我的天,我不能像你那样哪怕一个人也能走下去!但我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角落里看着你,每次一靠近,你都会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好像我永远都不会感觉到心疼一样!”
“你已经推开我很多次了!用你的疏离,用你的‘责任’,用你那些冠冕堂皇的‘为你好’!不是么?!就因为我是崔氏送出来的女子,你从来都提防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我留下--那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清河?对,你会说,是不想看见我死在那间宅邸外面,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早知道后面会这样,我宁愿死在那里!”
“你只看到崔氏的算计,只看到我姓崔!你看不到我为你端茶送水,梳头穿衣,看不到我为了理顺那些错综复杂的粮道、户籍、军需,有多少不眠夜!看不到我每一次看到你风尘仆仆归来,满身疲惫却还要强撑时,会觉得难受!更看不到我每次看到你和李明珠...看到你们站在一起时...那种...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嘴角扯出一个凄楚而嘲讽的弧度,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顾怀,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烙下印记:
“顾怀!我不是石头!更不是你想象中那个没有感情、不会受伤的人!”
顾怀被她这狂风暴雨般的控诉震得有些茫然和呆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茗,如此激烈,如此...真实!她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他为自己、也为她构筑的那层名为“责任”与“宿命”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他一直在逃避、甚至不敢深究的真相--从带她离开清河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想过其他的生活方式,而他确实在“推开”她,用所谓的“为她好”的方式。
却唯独忘了认真地看一看,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着顾怀眼中翻涌的震惊、错愕、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崔茗心中那股支撑着她的、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仿佛燃烧到了尽头,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勇气在爆发后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认命般的悲哀。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高昂的头颅也无力地垂下,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带着一种破碎后的茫然和自嘲,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回答着顾怀最初的那个问题:
“是...你想理清...那就理清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或者...或者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责任和怜悯...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我还姓崔,你就永远不会看我一眼。”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其实我也知道,我不配,毕竟在遇见你之前,我连怎么去爱一个人,都不会...”
正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崔茗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和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这最后的坦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顾怀,更狠狠地扎进了崔茗自己的心脏,她将自己最不堪、最自卑的一面,赤裸裸地摊开在了这个她深爱的男人面前,她放弃了所有的伪装和挣扎,承认了自己的笨拙和无能,承认了自己在感情上的“残疾”,这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人心碎。
她确实不会爱,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经历过“爱上人”的这个过程,离开清河的时候,她坐上了那辆马车,然后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心里便以为,这就是一辈子了。
在感情上她从来都是个白痴,要不然也不会趁顾怀不在真定的时候,偷偷去看有爱情故事的话本,她偶尔会把自己代入进去,想着如果自己不是世家女就好了,或者也不要这么聪明,这么清冷,这样也许彼此靠近的过程会多一些曲折,也多一些故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带走她只为了自作聪明地给她重新选择的权力,而她跟着他走只是因为对于她来说,故事的走向已经注定--却忘了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情。
才会有所谓的“了断”。
顾怀怔怔地看着她,崔茗那带着泣音的“我不会爱人”几个字,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那面鼓上,震得他耳膜嗡鸣,心魂剧颤。
那不仅仅是一句自怨自艾,那是一个被精心雕琢、被严苛规训的灵魂,在剥开所有华丽外壳后,露出的最本质的苍白与茫然,她不是在矫情,不是在博取同情,而是在陈述一个让她自己也感到恐惧和绝望的事实--在“爱”这门最本能也最复杂的功课上,她从来都没什么天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女子,她不再是那个完美无瑕、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崔氏明珠,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幕府女官,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在感情里赤着脚、跌跌撞撞、最终发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的、茫然又绝望的可怜人。
爱着爱着,怎么就要了断了呢?她做错了什么吗?用了几年,也仍然没能靠近一点吗?顾怀没有选择再推开她,而是直接决定,放弃了么?
那么,顾怀自己呢?
这几年每次面对崔茗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崔氏做侍女时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后来进了幕府,也分走了不知道多少担子,那些在她默默付出时心底泛起的涟漪,那些被她惊人才智吸引的目光,那些看到她强撑疲惫时掠过的一丝异样...这些细微的情绪,何尝不是被他用“责任”、“利用”、“宿命”、“崔氏的算计”这些冰冷而冠冕堂皇的词汇,强行定义、刻意压制、甚至粗暴地忽略掉了?
他何尝不是在逃避?
他逃避着感情的复杂性,用戒备作为最完美的铠甲,将自己那颗其实同样笨拙的心,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他不敢回应,甚至不敢去正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时,心头浮起的些许涟漪,他早已不用畏惧崔氏的布局,也不用害怕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的合理性,他之所以会想把崔茗推开,希望她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而不敢认真地看一眼她的脸,或许也只是因为--
本质上,他和崔茗,还挺相似的。
沉默,持续很久的沉默,两个人彼此相对,顾怀的目光移开又移回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崔茗的脸,看着她的眼泪,她的额发,她的睫毛,她的唇角...
也好像在看这一路崔茗走在他身后的模样。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那么,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走一走?”
就算是感情白痴,一辈子也至少会聪明一次,比如此刻的崔茗崔茗,虽然顾怀这话未免有些没头没脑,但她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然后巨大的酸楚、迟来的委屈、绝处逢生的喜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顾怀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风尘和淡淡皂角气息的胸膛,放声大哭起来。
顾怀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他垂着的手臂迟疑了片刻,最终缓缓抬起,带着一种同样笨拙却无比珍重的力道,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怀中女子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脊。
“看起来,”他说,“在感情这方面,好像我也没什么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