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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九章 后位

    大魏宫城御书房的灯火,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玄黑龙袍的身影伏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朱笔悬停,墨汁在笔尖凝聚,将落未落。

    顾怀的目光,凝固在刚刚翻开的那本奏折上。熟悉的字句,熟悉的腔调,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催促。

    “...国本之重,首在元良;坤仪之位,岂容久旷?陛下承天景命,扫清六合,功盖寰宇。然中宫虚悬,非唯祖宗不安,亦非社稷之福。伏望陛下,俯察臣等愚忠,念宗庙承祚之重,黎庶仰望之殷,早择贤德,正位坤宁,以安天下之心...”

    “贤德...”顾怀低语出声,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御书房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回响,他将奏折丢回案头,朱笔也随手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闭上眼,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又是立后。

    这已是今日批阅的第三份,内容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这份奏折来自礼部尚书,那位一身正气显然不是打算以此来博取名声的官员--这意味着他迟迟不立后,朝廷上那些人,甚至那些忠心的人,都有些急了。

    自他登基以来,这样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飞来,初时是试探,后来是委婉的提醒,如今已近乎是直白的催促,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北境军中的旧部,甚至连远在江南、西南的故旧,似乎都认定了这件事是眼下“新朝气象”里唯一不圆满的缺憾,他们列举着“国本”、“承祚”、“母仪天下”的大义名分,仿佛他一日不册立皇后,这刚刚安稳下来的庞大帝国,便会根基不稳,摇摇欲坠。

    他勤政,近乎苛待自己,迁都北平的繁杂巨细,草原残辽的剿抚,南洋船队带回的关于那片广袤南方大陆的惊人图景与殖民方略的制定...哪一件不是千钧重担?他恨不得将一天掰成两天用,用无尽的政务填满每一息光阴,也试图填满心底深处那难以言喻的空旷与...一丝刻意回避的烦躁。

    他并非不懂立后的政治意义,一个稳固的后宫,一位能母仪天下的皇后,对于新生的帝国,对于安抚人心、稳定朝局,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明珠不想当,莫莫不能当,所以,当“皇后”二字被反复提及,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便如影随形--崔茗。

    那个在清河崔氏庄园回廊轩窗后,用一双清冷剔透、毫无波澜却又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的世家贵女;那个在寒冬腊月里,抱着双膝,沉默地坐在他暂居宅邸的冰冷石阶上,几乎冻饿而死,只为赌他一丝不忍的倔强女子;那个在颠簸的马车中,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剖析世家联姻冰冷本质的聪慧政才;那个在河间冬夜,褪去所有清冷伪装,笨拙而绝望地将滚烫的躯体与呼吸一同献上,却被打断的尤物;那个在真定幕府的灯火下,以女子之身,展现出令卢何都为之惊叹的治政天赋的...复杂存在。

    崔茗啊...

    顾怀睁开眼,一种深埋已久、难以启齿的芥蒂,随着“立后”的压力,被清晰地翻搅出来。

    他给过她选择--不止一次。让她去做女官,去执掌幕府文书,去拥有一个完全独立于他、也独立于崔氏的人生舞台,他考虑过让她入阁,甚至于给她“内相”之位--一个足以让她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位置,一个既能发挥她惊人才智,又能巧妙避开“皇后”身份所必然带来的、关于崔氏外戚猜忌的两全之策。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吗?既全了崔氏当初那份“投资”的体面--尽管这体面早已在北境世家的清洗中荡然无存,也给了她施展抱负的天地,更免去了他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刺。

    然而,她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她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说这话时,泪眼婆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那份纯粹到不顾一切的姿态,曾短暂地撼动过他层层设防的心防。

    他接受了,默许了她留在身边,迁入北平宫城,住进离乾清宫最近的宫苑,她依旧沉默,依旧美丽得令人窒息,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为他端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清茶,她似乎在努力扮演着一个温顺的伴驾角色,将那份足以搅动风云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收敛在深宫的寂静之下。

    可顾怀知道,那道无形的隔阂并未消失,它源于最初,源于那个在清河庄园窗后,被崔老太公精心安排、用以“验货”的冰冷眼神;源于崔茗最初靠近他时,那赤裸裸的、作为世家联姻筹码的宿命感;更源于一个冷酷的事实--清河崔氏的阳谋,似乎...落到了实处。

    崔氏保全了!在河北世家的血雨腥风中,他们以惊人的决断和代价,成功在蜀地扎下根基,以崔氏的底蕴,在相对安稳富庶的蜀地重新兴盛,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崔茗,这个崔氏几百年来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就在他的身边,离那至高无上的皇后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若她为后,她所生的皇子便是嫡子,未来的太子,未来的天下之主!他的身上,将流淌着一半清河崔氏的血脉!

    这算不算一种变相的“胜利”?算不算崔老太公那只老狐狸,在真定城里安静养老的同时,依旧精准地在他这位新帝的后宫,埋下了一颗关乎崔氏未来百年气运的种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他心间盘踞,无关乎他是否信任崔茗本人,甚至无关乎他对她是否存有爱意,这是坐在龙椅上后,根植于骨髓的政治本能,是对世家门阀那千年渗透力与韧性的深刻忌惮!他打压世家,清洗北境,迁豪强于南,不就是为了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吗?难道最终,却要亲手将其中最坚韧的一支,扶上后宫之主的位置,让其有机会借由血脉,重新缠绕上帝国的根基?

    “不想你做皇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因为你身上带着的烙印--崔氏的烙印。”

    可难道就因为这份源于政治本能的芥蒂,就要永远将她拒于枕边人的名分之外?就要永远提着一份戒备?这对他,对她,何其不公?对这份她用了多少付出才换来的“在一起”,又何其残忍?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深深的自我厌弃,猛地攫住了顾怀,他霍然起身,玄黑龙袍的下摆带倒了笔架,几支上好的紫毫滚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看也未看,大步走到雕花窗棂前,“哗啦”一声猛地推开厚重的窗扇。

    冬夜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暖香与墨味,也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为之一清,远处宫苑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更远处,北平新城扩建工地的号子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粗粝蓬勃的生命力。

    他需要见她--不是作为皇帝,不是权衡利弊,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了断,或者...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栖梧苑的宫门被无声推开,值夜的宫女见到那身玄黑龙袍,慌忙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苑内很静。梧桐的枯枝在月色下投下嶙峋的疏影,正殿窗棂透出温暖的烛光,顾怀挥手屏退欲通传的宫女,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熟悉的清雅梅香混合着淡淡墨香,崔茗背对着殿门,依旧站在那扇打开的支摘窗前,望着天边清冷的寒月,她只穿着一件素色云锦深衣,月白软缎半臂,长发松松挽着,一根白玉簪斜插,月光勾勒着她纤细挺直的背影,完美得不似凡尘中人,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就算已经拥有了她,甚至于很多次在清晨,在梦醒,看见她熟睡的侧脸,可仍觉得她美得有些不真实--传说中的西子昭君,或许也无法遮盖她的半分光华?当初周幽王为搏妃子一笑,烽火戏诸侯,若是遇见的是她,或许也甘愿为了她放弃整个天下?

    可偏偏,这纠葛,落到了她和顾怀的身上。

    顾怀的脚步惊动了她,她缓缓转身,看到是他,眸中瞬间掠过惊讶,随即被温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取代,她欲行礼,被顾怀抬手止住。

    “还没歇下?”他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

    “陛下勤政,更需珍重。”她的声音清丽依旧,目光落在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她读不懂的沉重阴郁上。

    顾怀没有接话,目光扫过书案,摊开的是南洋舆图,朱笔圈点着“香料群岛”与那片南方大陆的海岸线。

    “在看南洋船队的图志?”他问。

    “是,”崔茗轻声应道,目光也投向舆图,“那片南方之地,物产丰饶,气象迥异,若能善加经营,确是我大魏万世之基。”

    她的语气仍带着政事上的敏锐与冷静。

    顾怀看着她,忽然开口:“当初在幕府,你运筹帷幄,经纬万端,卢老赞你乃治政奇才,百年难遇,我登基时,予你‘内相’之位,掌管内廷文书,协理外朝不涉机要之务,以你之才,绰绰有余,亦可免深宫寂寥,施展抱负,为何...执意拒绝?”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深潭中,捕捉最真实的波动:“我说过,不想你做皇后。”

    最后一句,他说得异常清晰。

    崔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御书房内无形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随着他的话语,穿透了栖梧苑的宁静,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肩头。

    沉默在殿内弥漫,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崔茗抬起眼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月光般的澄澈,还有一种近乎洞悉的了然,她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与理解。

    “陛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顾怀的心上,“我本就不想做皇后。”

    顾怀瞳孔微缩。

    她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清冷的月色,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在清河崔氏的藏书阁里,我读懂了太多兴衰荣辱,太多身不由己,所以明白,凤冠对于身上带着崔氏血脉的我来说,太重了,它意味着无论我怎么想,爱都不会再纯粹,意味着我会一直身处漩涡的中心,意味着...永远活在无数双眼睛的审视与算计之下--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转回目光,坦然地迎上顾怀深邃而复杂的注视:“陛下当初许我‘内相’之位,我便明白,那是一个台阶--一个给陛下,给朝堂,或许...也是给清河崔氏的一个体面台阶,让我得以留在陛下身边,却又不必背负那‘皇后’之名所必然带来的猜忌与重压,让陛下可以...安心。”

    “安心”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顾怀心上,她竟看得如此透彻!将他心中那点因政治本能而生的芥蒂,看得清清楚楚!

    “但我想拒绝,”崔茗的声音依旧平静,“因为‘内相’之位,依旧是‘有用’的崔茗,依旧是陛下权衡利弊后安置的一个...位置,或许很重要,或许权柄不小,但本质上,与当初被家族当作联姻筹码送出清河,并无不同。”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落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纯粹而执拗的光芒:

    “陛下,我用了那么久,那么笨拙,才终于走到您身边,让您...肯允我留下,我不想再因为任何‘有用’的理由,再因为任何权衡与妥协,让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在一起’,掺杂进别的东西,我只想...纯粹地,做您的崔茗,不是女官,不是棋子,不是皇后,只是...崔茗,为您端一盏茶,研一池墨,在您疲惫时,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驻足,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深宫寂寥,我不害怕,有您在的地方,便不算寂寥,我只怕...陛下心中,永远留着清河门外那一道坎,永远将崔茗视为崔氏阳谋的一部分,永远...隔着那层芥蒂看我。”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顾怀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月光下清丽绝伦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粹诉求与那深藏的、因被看透本质而产生的隐痛,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隐秘、最不愿承认的角落--那因崔氏阳谋隐约“得逞”而产生的政治性芥蒂,以及对这份芥蒂影响二人关系的...恐惧。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狼狈与...释然,狼狈于自己那点帝王心术被枕边人看得如此通透;释然于她所求的,竟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

    “或许...”顾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与坦诚,他缓缓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是我太小心眼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拂过她眉心的那点朱砂,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坐上这把椅子,”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扫过这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室,“看谁...都像带着目的,算计江山,算计我,算计千秋万代,世家...尤其如此,崔老太公那只老狐狸,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他布的局,似乎还在我眼前晃--更何况他现在还活着,明面上和蜀地崔氏再无交集,可谁都能猜到,崔氏永远会顺着他的意志存续下去,”他顿了顿,目光沉凝地看进崔茗清澈的眼底,“我忌惮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你,崔茗,我忌惮的,是世家门阀那打不死、烧不尽的韧性,是它们总能找到缝隙,试图将根系重新扎回权力土壤的本能!我怕...怕有朝一日,这江山,这龙椅,甚至我的血脉,都成了它们延续的养分!我更怕...因为这份忌惮,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崔茗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帝王的冷酷,男人的挣扎,还有那深藏的一丝...歉疚。当他说出“辜负”二字时,她眼中强忍的水光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哭泣,只是任由泪水静静流淌,然后,她抬起手,轻轻覆在他停留在自己眉心的手背上。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泪意浸润后的温软,却异常清晰,“您没有小心眼,这只能证明,您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顾怀身体微震。

    “就像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您踏进清河崔氏庄园的那一刻起,就隐隐预见到的那样,”崔茗的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坐上这把龙椅,您便不再只是顾怀,您是天子,是社稷,您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早已超越了个人爱憎,您想得越多,看得越透,越是好事。”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陛下警惕世家,打压门阀,是为了大魏的根基稳固,为了后世不再受其桎梏,这份心,这份志,崔茗懂,清河崔氏也好,蜀地崔氏也罢,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恪守本分,陛下自会给他们一条生路。若有不轨...”她顿了顿,“自有国法昭昭,雷霆手段,这与我是谁,是否是皇后,又有何干系?”

    她微微仰头,让顾怀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坦诚与无悔:“我所求的,不过是陛下身边方寸之地。”

    “至于皇后之位...”她轻轻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超脱,“那顶凤冠,太重,也太冷,我不想要,陛下若因顾虑而不想给,那便不给,只要陛下准我留在这里,做您的崔茗,便足够了,清河崔氏的算计,蜀地崔氏的兴衰,都与栖梧苑里的崔茗...无关了。”

    顾怀的心,被这席话彻底撼动了,他看着她泪痕未干却无比平静坦然的脸,看着她眉心的朱砂在烛光与泪光映衬下愈发殷红,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情爱、直抵他帝王心境的深刻理解...心中那道因政治芥蒂而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原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家族操控的棋子,她的心,比他想象的更通透,更辽阔,也更...坚韧,她看透了他的忌惮,理解了他的立场,甚至...包容了他身为帝王的冷酷。

    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微凉柔荑,那温润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我...明白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沉四字,没有承诺,没有解释,但紧握的手和眼中翻涌的深沉情愫,已胜过万语千言。

    ......

    数日后,太极殿大朝,金钟九响,百官肃立,玄黑龙袍的顾怀高踞御座,目光沉静如渊,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冠冕。

    经过那夜栖梧苑的剖白,他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深沉的威仪。

    朝议如常进行,关乎迁都收尾、南洋殖民方略、草原清剿进展等要务一一议定,当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沐恩那尖利的声音喊出“散朝”时,沐恩却手捧明黄诏书,踏前一步,尖细庄重的声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统御万方。乾坤定位,阴阳协和。中宫之位,上承宗庙之重,下系黎庶之望,诚为社稷根本。咨尔崔氏茗,系出清河,毓秀名门。秉性端淑,德容并懋。柔嘉维则,温惠宅心。昔在潜邸,侍奉勤恪,克尽恭顺;佐理机务,明达有识。贞静持身,允协珩璜之度;幽闲表德,克符图史之规。是用仰承慈谕,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靖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授金册金宝,立为皇后。正位坤宁,母仪天下。尔其祗承景命,懋赞朕躬。勤修内则,表率六宫。协和上下,敦睦亲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诏书念罢,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没有哗然,没有喧哗,只有一片深沉如海的沉默,百官垂首,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要将那冰冷光滑的表面看穿,无数道思绪在无声中激烈碰撞:

    崔茗!果然是那个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那个曾以幕府女官身份搅动风云、传闻中才貌冠绝的女子!陛下最终还是立了她为后!

    “系出清河”四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无数世家出身或与世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要知道这位新帝登基虽然不过大半年光景,但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如今此举...又是意欲何为?是念及崔氏当初在北境的支持旧情?是对清洗河北世家的一种补偿?还是...意味着以崔氏为代表的世家门阀,将借此皇后之尊,重新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再度崛起于朝堂?

    一些敏锐的老臣,则从诏书中“佐理机务,明达有识”的评语以及强调的“贞静持身”、“幽闲表德”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陛下既未刻意回避她的出身,也未过分拔高她的政治才能,而是将她定位在了一个标准的、符合礼法期待的“内则”、“坤宁”的后宫之主位置上。这究竟是压制,还是...某种平衡?

    巨大的疑云笼罩在每一个朝臣心头,他们不敢抬头窥探圣颜,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捕捉着御座之上的动静,试图从新帝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中,解读出这立后诏书背后蕴含的帝王心术。

    丹陛之上,顾怀面无表情,玄黑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端坐于龙椅之上,如同一尊俯瞰众生的神祇,又像一头蛰伏的黑龙,那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片静默的冠冕海洋,将百官那无声的震惊、揣测、疑虑、甚至一丝隐晦的期待尽收眼底。

    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猜吧。

    尽管去猜。

    猜清河崔氏是否会因此水涨船高?猜蜀地的崔氏分支是否会借势而起?猜这皇后之位,是否意味着世家力量在新朝的回潮?

    他冷冷地看着他们,任由那些无声的猜疑在朝堂上蔓延、发酵,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带来的无形威压。

    他还年轻,他有的是时间。

    世家门阀?这些依附于旧时代肌体上的藤蔓,这些妄图以血脉、姻亲、故旧关系编织权力之网的过往...该被扫进历史尘埃里的东西,就该彻底滚进去!

    打压?清洗?限制?他作为皇帝的生涯,才刚刚开始,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手段,他会用新政,用科举,用寒门,用不断开拓的疆土和机遇,一点一点,抽干世家赖以生存的土壤!他做不完?没关系,他会有太子,会有继承他意志的后继之君!

    甚至于,如果他察觉到任何一丝不对,那么他会果断地釜底抽薪,哪怕让他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整个天下再乱起来,他也要彻底一剑,斩断这自秦汉以来的社会规则,将世家门阀的最后一丝生机,彻底砸碎!

    龙椅冰冷坚硬,顾怀的手稳稳按在蟠龙扶手上,感受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冰冷质感,他的目光越过沉默的百官,仿佛穿透了巍峨的宫墙,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那未来里,或许仍有崔氏子弟的身影,甚至于更多世家子弟的身影,但他们将不再是“清河崔氏”或“蜀地崔氏”,他们只有一个身份--大魏的臣民,他们的荣耀,只能来自于对大魏的功勋,而非血脉的传承!

    “臣妾崔茗,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道清越而庄重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珠帘轻响,身着深青色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绝美身影,在女官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行至丹陛之下,盈盈拜倒。

    正是崔茗。

    她今日的妆容庄重而完美,眉心那点朱砂在凤冠珠翠的辉映下,红得惊心动魄,深青祎衣上的金线翟纹,在殿内无数烛火的照耀下,流淌着华贵而威严的光泽,她的身姿挺拔如青松,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重的威仪,那份惊世的美丽,此刻被皇后的华服和气势升华到极致,足以让任何直视她的人心生敬畏。

    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成为后宫之主的骄矜,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她叩拜,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御座上顾怀深邃的眼眸,四目相对,刹那间的交汇,仿佛有无形的默契在流转,顾怀微微颔首。

    崔茗随即转向百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惊疑、或探究、或复杂的面孔,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微微颔首致意,姿态端庄,无可挑剔,然后,在女官的簇拥下,转身,仪态万方地缓步退入珠帘之后。

    自始至终,她未发一言为自己辩解,未提一句清河崔氏,她只是用最完美的皇后仪态,履行了受封的程序,然后安静地退场,将所有的猜疑与喧嚣,留给了朝堂,留给了...她的皇帝。

    顾怀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下方依旧死寂的朝堂,他端坐于龙椅之上,玄衣如墨,腰悬锈剑,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试图解读的目光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众卿,”顾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力量,“可还有本奏?”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无声鼓噪。

    新后已立,出身清河崔氏。

    帝王心思,深如寒潭。

    凤落深宫,其鸣锵锵。

    ......

    太祖昭烈皇后崔氏,讳茗,世系清河崔氏。其先出于姜姓,齐丁公嫡子食采于崔,遂为著姓。自汉迄魏,簪缨不绝,代有闻人。父绍,清河郡公;祖琰,魏太子太傅。后生而颖慧,姿容绝世,肌肤莹润若新雪初凝,眉间朱砂,艳如凝血,见者疑为洛神临凡。性清冷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目光澄澈似寒潭静水,虽锦绣丛中长养,而神志通明,洞悉世情。

    太祖以靖北伯领河北道经略使,行部至清河。时天下鼎沸,群雄并峙。崔氏宗老观太祖行止,见其龙行虎步,英睿天纵,有澄清宇内之志,乃谓:“此真命主也,崔氏当效古贤,附翼攀鳞。”遂以联姻请,欲纳后于潜邸。太祖素厌门阀交构,然重其清誉,未即峻拒。崔氏诚甚,阖族子弟名录、家财簿册尽献幕府,子弟才俊皆听调用,输粟助边,倾力以佐王业。后亦素闻太祖威名,心甚慕之。

    后入幕府,典机要文字。虽出华胄,躬亲琐务,涤砚烹茶,毫无愠色。然才识卓荦,每参大议,片言析疑,辄中窾要。尝值廷议北境屯田法,诸臣胶柱,后徐曰:“《周礼》载师任地,辨土宜以制赋。今河朔地力殊异,宜分上中下三则,差等征输,民不困而粟充。”太祖拊掌称善。自是军国要务,多所咨决。凡度支转漕、版籍更造、流民归业,经其擘画,纲目粲然。北疆凋敝之局,赖后经纶,得速复元气。

    靖平初,太祖践祚,定鼎幽燕,改元立极。时新朝肇建,百废待兴,而国本尤重。帝后虚位,中外瞩目。群臣屡上疏请立中宫,以正坤仪,安社稷。帝深思熟虑,以崔氏女秉性端淑,才德兼备,且崔氏于帝微时倾力襄助,功在国本,乃决意立后。

    靖平元年冬十一月,帝御太极殿,宣制册命:“咨尔崔氏茗,毓秀名门,德容懋著。柔嘉维则,温惠夙成。佐朕于艰难,明达有识。是用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立尔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后受册宝于丹陛,服祎衣,戴九龙四凤冠,雍容肃穆,礼度无亏。百官拜贺,山呼万岁。

    后既正位椒房,谦冲自牧,恪守内则。虽贵为天下母,而服饰俭素,不尚华靡。日率六宫,虔修祀事,孝事宗庙。待妃嫔以和,抚诸子以慈,后宫井然,帝心甚慰。尤重皇子教养,躬自督导太子瑾、次子琮学业。太子瑾仁孝聪敏,次子琮英毅果决,后皆导之以正道,诫其勤政爱民,毋负社稷之重。

    然其卓荦处,尤在洞悉时势,深明大义。太祖雄才大略,志在革除积弊,扫清门阀之锢,广开寒门进身之阶。锐意推行科举,擢拔寒俊;抑豪强,均田亩,收私兵。此政一出,天下震动,世家巨室多怀怨望。清河崔氏本为山东冠冕,族中亦有不肖者,恃后之尊,阴结党羽,妄议朝政,冀图阻挠新政,复门荫旧制。或潜通关节于内,请托于后。

    后闻之,正色召宗族长老入宫,严辞训诫:“吾虽崔氏女,今为大魏皇后,社稷为重,宗族为轻!陛下励精图治,欲开万世太平,除门阀之弊乃顺天应人之举。崔氏世受国恩,当为天下先,谨守法度,束子弟安分守业。岂可恃椒房之亲,行悖逆之事?再有妄言干政者,吾必首请陛下以国法治之!”遂命焚其请托之书于庭前,观者股栗。清河崔氏由是震慑,族中子弟皆悚惕,不敢复预新政。天下世家闻风,亦知皇后意坚,不可干求,遂渐敛迹。后更常谏言于帝:“取士当唯才是举,寒门俊彦,实为国器。陛下圣裁,妾深以为然。”帝嘉其明断。

    后佐理内政,明达有识。太祖励精图治,常秉烛达旦,批阅奏牍。后辄亲奉羹汤,侍立左右。遇军国繁难,帝或询之,后剖析利害,条理分明,多中肯綮,然必曰:“此陛下圣心独断,妾何敢僭越?唯愿陛下保重龙体。”其识大体、守本分如此。帝命其监修《氏族志》,后领旨,广征博引,考镜源流,然秉笔之际,特重当世勋德,不专旧日门楣。书成,世家序列大异于前,寒门勋贵赫然在列,实寓扬抑深意,为太祖新政张目。帝览之,抚掌称善,谓此志行,门阀千年之锢,其势颓矣。

    在后位二十载,崇俭去奢。六尚局岁供锦缎十万,后裁其九,曰:“江南织户夜浣晨织,妾居深宫安享其成,岂不愧怍?”悉以所省设女塾于诸道,许良家子习书算。又革宫闱旧弊,罢采选,放宫女三千人,令其“持牒归乡,自择婚嫁”,民间号曰“放鸯敕”。

    教诸皇子严而有慈。太子瑾幼时,见内侍以金盆饲犬,效而为之。后召至,取陶碗盛粟,命持喂宫雀。问:“金陶孰贵?”对曰:“金贵。”后曰:“雀啄陶碗粟,犬舔金盆食,腹可异乎?”太子悟,终身戒奢。次子琮封燕王,就藩前,后亲赐犁铧一具、桑苗百株,诫曰:“北地苦寒,莫效前朝藩王坐食。领民稼穑,方知粟帛艰难。”

    龙兴十七年,清河宗祠修葺,请题匾额。后书“敦本堂”三字,附家训:“崔氏历十二朝而存,非恃爵禄,实赖诗书传家、耕读继世。后世子孙但记:白衣可至卿相,朱门亦有布衣。”其抑外戚、励寒素之志,至老不渝。

    龙兴三十五年春,帝东巡泰山封禅,后随驾。礼成,銮驾还京。途次,后忽染微恙,未几,疾渐深。帝急召太医,药石罔效。后自知不起,召太子瑾、燕王琮及诸公主至榻前,执太子手曰:“汝父提三尺剑定鼎,非为子孙享万钟,实欲开万世之安!尔嗣大统,当以仁孝治天下,亲贤臣,远佞幸,薄赋敛,重农桑,勿负汝父之心。”又嘱琮曰:“藩屏王室,忠勤勿懈。”言讫,安然瞑目,崩于承香殿,寿六十有五。帝大恸,辍朝七日,亲为定谥,曰“文襄”。文者,经天纬地;襄者,协理成全。盖嘉其佐定乾坤、襄成帝业、文德治内之功。丧礼极尽哀荣,葬于帝陵之右。

    史臣曰:文襄皇后崔氏,毓德名门,正位中宫。其一生行止,实为门阀千年之制,奏响绝音。观其入主椒房,未为清河张目,反躬行践诺,率先垂范,以凤仪之尊行终结门阀之实。训宗族则焚书立威,绝请托之路;佐新政则明辨是非,坚寒门之阶;修《氏族》则重今抑古,破阀阅之锢。以一己之明断,消弭巨室之怨望,襄助太祖成鼎革伟业。使魏晋以来世家政治,至大魏而根基尽拔,寒门俊杰得沐皇恩,布衣卿相遂成常态。后之德,岂独在淑慎承恩、母仪天下耶?若论改制鼎新、终结门阀,未有如后之深彻者也!谚云“崔氏出而世族衰”,岂虚言哉?其识见之卓绝,用心之深远,诚不愧“文襄”之谥!门阀千年之制,至此而斩,后与有力焉。后之崩也,帝哀毁逾恒,终身不复立后,帝后情笃,亦足称千古佳话。--《后魏书·卷六十三·后妃传下·太祖文襄皇后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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