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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八章 约定

    秋风已有了肃杀的刀锋,刮过北平宫城层层叠叠的朱墙金瓦,卷下几片早衰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跌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墁地上,莫莫坐在临窗的暖炕上,炕桌铺着柔软的锦垫,上面摊开着一本《资治通鉴》,墨是新研的,带着松烟特有的苦香,她执着一支紫毫小笔,悬在纸页上方,笔尖的墨汁凝聚成饱满欲滴的一点。

    窗棂外,是重重宫阙的檐角,切割着灰白的天际,这里比她住过的西夏宫城更恢弘,更规整,每一块砖石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深重的、沉淀的皇家气息,混合着熏炉里龙涎香的馥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北地深秋的干冷尘土味。

    她低头,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蝇头小楷上,夏则当年教她时,曾说读史可知兴替,能明人心,她学得很慢,字也写得笨拙,夏则就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清晰,他会指着那些拗口的句子,一遍遍解释,声音低沉而耐心。

    如今,书是一样的书,字是一样的字,只是,书案后那个耗尽心力教她、也耗尽心力利用她的人,隔着千山万水,留在了风沙漫卷的西凉,再没有人会皱着眉,用指尖敲着桌面,说“陛下,此句不通”;也不会在她终于写对一个复杂的字时,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笔尖的墨终于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浓黑的污迹。莫莫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抹开,指尖触到冰凉的纸面,又停住了。

    抹不开了--就像有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移栽的、同样水土不服的江南梅树,枝桠在风中瑟瑟发抖,挂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颜色寡淡,西夏宫城里,她的小院也有这样的梅树,那时,她批不完的奏折堆在案头,户部哭穷,兵部告急,夏则疲惫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日子是沉重的,像一件浸透了水的棉袄,但那时,那里有风沙的味道,有属于“李继璃”的责任,还有夏则那沉甸甸的、带着悲凉与执念的注视。

    而这里?

    她是那么格格不入。

    她不再能下厨,膳房送来的菜肴,精致得如同画作,每一道都耗费了无数心思,色香味俱全,却总让她想起当年在江南小院里,自己守着炉火,笨拙地煮着粗茶淡饭,顾怀在一旁聒噪地指挥,最后两人对着一锅半生不熟的米饭面面相觑,又忍不住笑出声的日子。

    她也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计算着铜板,盘算着是买半斤肉还是多扯二尺布,内务府的份例源源不断,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堆满了库房,可那些东西,冰冷而遥远,远不如当年顾怀用最后几个铜板买回来的、一块还热乎的桂花糕,塞到她手里时的温度。

    她远离了财米油盐,远离了烟火人间,被高高供奉在这金玉堆砌的云端,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日复一日地读书、练字,如同在西夏时一样,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会不厌其烦、掰开揉碎地给她讲解典故,会在她写坏字时无奈叹息又提笔示范,会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复杂眼神看着她,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又试图为她遮风挡雨的...先生,臣子。

    夏则。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偶尔会扎一下她平静的心湖。

    看起来,还是没有释怀啊。

    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然后是内侍压低嗓音的通禀:“贵妃娘娘,陛下驾到。”

    莫莫没有动,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团墨迹上,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外面清冽的秋风,也带来了顾怀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龙涎香和淡淡墨香的气息,他没有穿繁复的龙袍,只一身玄色行龙常服,像是刚从繁忙的政务中抽身。

    他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暖炕上的书卷笔墨,最后落在莫莫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殿内的宫女太监无声地行礼,又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殿门。

    “哟,贵妃娘娘,用功呢?”顾怀的声音带着只有在她面前会有的慵懒,他走到炕边,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伸手就去拿她面前的书,“让我看看,读到哪儿了?‘司马懿诈病赚曹爽’?啧,真晦气啊,登基之前还有老臣骂我是‘行司马家当年旧事’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莫莫没有阻拦,任他把书拿过去。她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顾怀翻了几页,指尖划过那些墨字,目光却瞟着她:“半年了,闷不闷?”

    “还好。”莫莫的声音很轻。

    “还好?”顾怀嗤笑一声,把书丢回炕桌,身体向后一靠,倚在锦垫上,目光投向窗外那几株萧索的梅树,“我看是闷得很!连这树都蔫头耷脑的,跟你现在一个样。”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刚才批折子批得头昏脑涨,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进苏州城之前的日子。”

    莫莫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时候啊,”顾怀的声音带着点追忆的暖意,也带着点自嘲,“世道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咱们走出大山后,我一个有点小聪明、更多是走投无路的少年郎,坑蒙拐骗,就为了找点活儿干,挣几个铜板,有时给人抄书,有时去码头扛包,运气好点能混进大户人家当个临时账房...挣来的钱,交给你,你就仔仔细细地数,盘算着够不够买米买面,够不够撑到下个月。”

    他的目光落在莫莫低垂的眼睑上,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懵懂却异常执拗的小丫头:“那时候,最大的念想是什么?就是盼着哪天世道真他妈的安稳下来,手里能攒下点钱,不用多,够在江南置办个小院子,当个富家翁就行,院子不用大,有口水井,养几只鸡鸭,再养条土狗...那狗啊,得是黄毛的,傻乎乎的,就爱在我躺着的竹躺椅前头打转、撒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温柔:“你呢?就每天等着我回家,甭管挣没挣到钱,推开门,灶上总有热乎的饭食,桌上总有一碗放凉了的粗茶,吃完饭,碗一推,往躺椅上一瘫,看着你在院子里喂鸡、扫地,听着那傻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觉得,这一天天的累,值了。”

    顾怀转过头,认真地看向莫莫的侧脸,她的脸颊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白皙而沉静,褪去了曾经的微黑,眉眼长开,清丽得如同贺兰山巅未被污染的雪莲,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小心翼翼:

    “莫莫,那样的日子...你喜欢么?”

    殿内静默下来,只有熏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秋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来远处宫苑里枯枝摇曳的呜咽。

    过了许久,久到顾怀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莫莫才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很喜欢。”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顾怀的心上。

    喜欢。

    很喜欢。

    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为了一碗热粥而满足、在月光下缝补衣裳、在破木门前等待归人的日子,那是她灵魂深处最深的烙印,是她颠沛流离岁月里唯一的锚点,是“莫莫”这个名字下,最真实、最渴望的活法。

    顾怀的嘴角向上弯起,那笑容直达眼底,驱散了眉宇间连日来的沉郁,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背,那手微凉,指尖圆润,曾经劳作留下的薄茧已淡得几乎摸不到。

    “我们当然当然会在一起一辈子,”他说,“不管是在小院子里当富家翁,还是在这鸟笼子似的皇宫里当皇帝贵妃,总之,你跑不掉,我也赖定你了!等我把该料理的都料理干净了,等这海外的金山银山都挖回来堆满了内库,总有咱们清闲下来,过那富家翁日子的时候。”

    他的话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要看进莫莫平静眼眸的最深处:“但是,莫莫...”他的声音低沉了些,“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西夏?”

    莫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抬头,只是那被顾怀握住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我其实...都能理解,”顾怀没有逼问,只是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那里,毕竟是你待了不短时间的地方,夏则那老狐狸,费尽心机把你推上那个位置,让你看奏折,让你听朝议,让你看着那些党项遗民对着你跪拜,把你当成他们最后的指望...日子久了,就算知道是假的,就算心里再别扭,那份沉甸甸的东西...那份责任,或者别的什么,它就在那儿了,像块石头,压在心上,是不是?”

    莫莫没有说话,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许久,莫莫才抬起眼帘,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顾怀的眼睛,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茫然,有挣扎,也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疲惫。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说,“我只是...在那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夏相...教了我很多,很多人跪着叫我陛下,”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他们...需要那个位置,需要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就像你批奏折,需要坐在龙椅上一样。”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却清晰地勾勒出她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重量--那并非对权力的眷恋,也非对公主身份的认同,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一种对那些将她推上神坛、也将希望寄托于她身影的党项遗民,无法彻底割舍的牵连,是夏则耗尽心血点燃的星火,在她心底留下的一丝余烬。

    顾怀看着她,眼神里的锐利渐渐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所取代,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碰她,只是覆盖在她放在书案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和握剑留下的薄茧。

    “我懂,”他低声说,“你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西夏公主,你只是...把夏则那老狐狸的执念,把那些党项遗民的期盼,把那段在西凉挣扎求存的日子...都装进心里了,像背着一个包袱,丢不掉,也放不下。”

    莫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反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握住了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

    “不过,”顾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而笃定,带着他特有的那种混不吝的自信,“现在,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了,你是我的莫莫,是大魏的贵妃,这就够了,忘掉西夏吧,忘掉你曾经去过那里,也忘掉那些原本就不应该由你背负的责任。”

    莫莫看着他,清澈的眼底映着他笃定的笑容,过了几息,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试过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忘不掉。”

    顾怀微微一怔。

    莫莫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殿宇,望见那片遥远的、风沙弥漫的土地。

    “西夏,夏相...还是会很难,”她轻轻地说,“西夏以后该怎么办?夏相他,为了西夏...把自己都烧尽了。”

    她想起了兴庆宫文华殿里,那个鬓角早早染霜、在堆积如山的奏折后疲惫揉着眉心的身影,想起了他最后看向自己时,那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眼神,有愧疚,有释然,也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顾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探入自己宽大的行龙服袍袖里摸索起来。

    “我这两天,收到一份东西。”顾怀松开了她的手,取出一份被火漆封缄、又被小心拆开过的密函,函套是普通的深青色,没有任何标识,但纸张的质地和边缘磨损的痕迹,都透着远道而来的风尘仆仆,他将其轻轻放在炕桌上,推到莫莫面前,“通过锦衣卫最隐秘的渠道送来的,你看看。”

    莫莫的目光落在那份密函上,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静静地看着,半晌,才伸出纤细的手指,慢慢拿起,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夏则那熟悉的、力透纸背却难掩疲惫的字迹,不是奏疏的格式,更像是一封私信,却又字字千钧。

    “...臣夏则顿首再拜...西夏复立,本赖天朝威德,魏主洪恩...然国小力微,夹缝求生,仰人鼻息,名为藩属,实难自立...党项遗民,久沐华风,心向中原久矣...与其困守虚名,坐待倾覆,不若举国内附,永为臣藩...恳请陛下圣裁,去西夏国号,废帝制,置河西道,设州府,行郡县...夏主...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臣,愿领河西道安抚使,竭尽残躯,抚民安边,导耕织,兴文教,促其渐融华风,永绝边患...”

    莫莫的瞳孔出现了几丝颤抖。

    归化!内附!去国号!废帝制!

    这是夏则写的?是那个为了“西夏”二字可以把自己变成鬼魂,可以背负万千亡魂执念,可以忍辱负重十八载,甚至不惜将她这个无辜者推上祭坛也要让党项旗帜重新飘扬在西凉土地上的夏则...写的?

    他竟然主动提出,要亲手埋葬他耗尽半生心血、燃烧一切才复活的西夏国祚?!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莫莫,她握着羊皮纸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顾怀,清澈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为“难以置信”的剧烈情绪波动。

    “他...他怎么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怀看着她的反应,嘴角却勾起一抹复杂难言的弧度,他说:“我看到这个的时候,也差点以为他疯了,他居然...主动要把西夏彻底并进来?”

    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微苦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不过我让锦衣卫反复确认过,是真的,不是试探,不是缓兵之计,他是真的...放下了,或者,是认清了。”

    他放下茶碗,目光复杂地看着莫莫,“我想,或许...你在兴庆府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你最终选择跟我走...终究是把他最后那点支撑的幻象,也给戳破了。”

    莫莫轻轻合上了那份密函,将它放回炕桌,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说:“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不,”顾怀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莫莫,可以有关系。”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褪去,显露出几分属于顾怀本人的惫懒与狡黠。

    “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夏则这老狐狸,临了临了,倒是送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他指了指那份密函,“按他这意思,西夏国主降封凉国公,巧了不是?你,莫莫,就是西夏最后一位‘国主’,虽然咱们心照不宣,西夏那边也找了个替身坐在那龙椅上装模作样,但这事儿,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也瞒不过那些真正有心的眼睛,百官们心里都门儿清呢,只是贵妃的位置,他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过两年,说不定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会知道,西夏的国主,实际上已经进了大魏的宫城。”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而充满一种为她规划的暖意:“但是,你会喜欢这样死水一般的生活么?你能放下对于西夏的挂念么?--你可以不用回答,答案我大概能猜到。”

    “所以,‘凉国公’这个爵位...”顾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打算给你,名正言顺地给你,你是西夏旧主,由你承袭这爵位,安抚河西党项人心,最合适不过,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而且眼下,西夏皇室血脉...嗯,名义上就只剩一个‘公主’了,所以,这个爵位,大概率是‘一世而终’。”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莫莫,声音压得更低:“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呢?”

    莫莫瞪大眼睛看着他。

    顾怀的目光灼灼:“等咱们有了孩子,他身上,流着你的血,也流着我的血,等他长大了,可以封王,无论是凉国公这个爵位,还是河西那一块封地,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让他领着那些党项人,去做你当初没能做成的事,开垦荒地,兴修水利,通商西域...让河西真正富庶起来,成为大魏西陲的屏障,而不是累赘。”

    “莫莫,我想给你自由,和李明珠一样的自由!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经营她的商行,去博安洲也好,去无棣港也罢,你当然也可以!你没办法成为皇后,因为你这西夏国主的身份...但你可以是凉国公的同时,也是贵妃,你想去凉州看看的时候,谁能拦着贵妃‘省亲’?谁又能说贵妃不能去气候宜人的河西‘消暑’?”

    “这样一来,”顾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西夏算是彻底融进来了,也算了了你和夏则的一桩心事,河西的百姓,也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只是...”他摇了摇头,“夏则那老家伙,估计要倒大霉了,他自己也清楚,党项那些遗老遗少,还有那些恨他签了《凉州盟约》的贵胄,怕是要生啖其肉,他这‘国贼’的帽子,是戴定了,摘不掉了。”

    莫莫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她想起了兴庆府宫墙外呜咽的风沙,想起了夏则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想起了他捂着面孔无声颤抖时那佝偻如山的背影,为了复国,他燃尽了自己的一生,复国后,为了守国,他又亲手将自己钉上了耻辱柱,如今,为了给党项人最后一条活路,他选择彻底埋葬西夏,也彻底埋葬了自己。

    “他...”莫莫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悯,“他肯定...很难受吧?”

    顾怀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炭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伸手,将莫莫有些冰凉的手重新握入掌心,那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难受?”顾怀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那是肯定的,半生心血,毕生执念,最后亲手毁掉...换谁都得剜心剔肺,但我想,他最后能提笔写下这《河西归化疏》,能亲手把它封进密匣,通过锦衣卫送到我们面前,那一刻,他或许...也得到了一种解脱。”

    他顿了顿,看着莫莫清澈眼底映出的烛火和自己的影子:“就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走了十八年崎岖山路的人,终于看到尽头,虽然尽头不是他最初梦想的花园,只是一片能歇脚的、贫瘠的沙地,但至少...他能把担子放下了,能喘口气了,他为他念兹在兹的土地和子民,找到了一条生路,虽然这条路,是以他声名狼藉、背负万世骂名为代价换来的。”

    顾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也带走了那份沉重的感慨,他靠向身后的锦垫,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际,那里,一只孤鹰正逆着凛冽的秋风,艰难地盘旋,最终消失在铅云深处,他摩挲着莫莫微凉的手指,指尖感受着她指节的纤细和那几乎消失的薄茧痕迹。

    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炭盆的火光在莫莫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她如今清丽却难掩疏离的轮廓,那份密函静静地躺在炕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名为“西夏”的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莫莫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不再是落在虚无的某处,而是直直地、平静地迎上了顾怀等待的视线,那双清澈如冰湖的柳叶眼里,没有对夏则命运的哀戚,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澄澈,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决断的平静。

    她看着顾怀的眼睛,声音不高:

    “顾怀。”

    她从来没有叫过“陛下”。

    “那我们...”她的目光坦然而直接,没有丝毫的羞涩或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莫莫”式的直白:“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秋风猛地撞在窗棂上,发出更大的呜咽声。殿内的烛火被气流带得剧烈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顾怀愣住了,他预想过莫莫看完密函后的种种反应--沉默、追忆、伤感、释然,甚至是对他规划的河西未来的质疑或补充,他唯独没有料到,在这沉重的话题之后,在这关乎她身份、西夏命运、夏则结局的讨论之后,她会如此平静、如此直接地抛出这个问题。

    这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直接,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往他们最核心、也最私密未来的那扇门,它跳过了所有权谋算计、所有身份转换、所有家国大义,直指他们之间最原始、也最牢固的纽带--血脉的延续。

    他看着莫莫那双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那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坦荡的、近乎天真的认真,仿佛在问“今晚吃什么”一样自然,仿佛刚才谈论的西夏存亡、夏则悲歌、凉国公爵位、未来河西的王...都只是铺垫,最终都指向这个最朴素也最本质的问题:我们,要有孩子了。

    巨大的冲击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滚烫的悸动,瞬间席卷了顾怀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反手握紧了莫莫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指骨捏碎,随即,他又像是怕弄疼她般,迅速松开了些,但那灼热的目光却牢牢锁住了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起初只是嘴角的牵动,继而扩展到整张脸,眉宇间连日批阅奏章、平衡朝野、算计海外的沉郁和疲惫,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欢喜的光芒彻底驱散,他不再是那个端坐龙椅、手握乾坤的帝王,倒像是当年在江南小院得了意外之财、可以带莫莫去吃顿好的野小子。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身子,在并不宽敞的暖炕前踱了两步,玄青的袍角带起一阵风,然后又转回身,俯视着依旧安静坐着的莫莫,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我这就让太医院最好的圣手来请脉调养!让尚宫局把最好的滋补药材都送到你宫里来!让御膳房...”

    莫莫依旧仰着小脸看着他,看着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她清澈的眼底,映着他此刻鲜活生动的面容,也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却足以融化这深宫秋日的寒意。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嗯。”

    ......

    太祖端悯贵妃莫氏,佚其姓,莫氏其名。灵州人,或云陇右流徙遗孤。幼失怙恃,籍贯湮没,飘零草野,鹑衣百结。性沉静寡言,外讷而内慧,目光澈如寒潭,虽颠沛而神志不泯。

    太祖皇帝龙潜微时,游历四方。乾祐二十三年冬,于江南道左雪窟中得之,饥冻垂毙。太祖恻然,解衣裹之,携以俱行。时天下板荡,豺虎塞途。莫氏随太祖跋涉山川,备尝艰险。或佣书市井,或采蕨林莽,饥寒交迫,几濒于死。然其志坚韧,默然相随,未尝有怨怼之色。每至逆旅,必躬执炊爨,浣濯缝补,虽箪食瓢饮,亦安之若素。太祖尝抚其顶叹曰:“此女心性,如璞玉浑金,虽蒙尘而质不改。”

    后辽夏构衅,西陲糜烂。有夏国遗臣夏则者,阴怀复国之志,窥伺太祖身侧,见莫氏形容,以为奇货。乃矫饰言辞,诈称莫氏乃西夏仁宗皇帝流落血脉,讳名继璃。挟其北归兴庆府,焚香告庙,强拥登位,号曰“女帝”。夏则自领国政,总揽枢机。莫氏骤处尊位,如履薄冰,虽知非己出,然见遗民涕泣,疆土凋残,中心戚戚,遂勉力承之。夏则亲授经史,教以治道。莫氏性本淳朴,学虽迟缓,然秉烛达旦,未尝懈怠。批阅章奏,必反复推详;接见耆老,则温言抚慰。虽居九重,常念生民疾苦,减膳撤乐,躬行节俭,西夏遗黎,渐归心焉。然其夜深人寂,常南望故主,中心弗能忘。

    太祖定鼎中原,改元靖平。北伐功成,威加海内。闻莫氏陷于西夏,星夜驰赴兴庆。时莫氏虽膺尊号,然国小力疲,仰魏鼻息,复受夏则掣肘,郁郁寡欢。太祖直入宫禁,相见之际,莫氏泫然泣下,尽诉别情与身世之伪。太祖执其手曰:“吾来迎汝归家。”夏则知天命难违,大势已去,长跪请罪。莫氏虽历其欺,然感其复国苦心与教导之恩,亦为之请命。太祖宥夏则,携莫氏南返。靖平元年春,册封贵妃,位亚中宫,恩宠殊渥。

    是年,夏则上《河西归化疏》,自请去国号,废帝制,内附为河西道。疏中请以“女帝”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太祖持疏示贵妃,喟然曰:“夏文约穷半生而复国,终穷半生而毁之,其心可悯,其志可哀。”贵妃抚疏默然,泪落沾襟,曰:“彼以国殉民,妾独念河西苍生寒暖耳。”太祖遂允其奏,然未以虚爵授人。贵妃私谓太祖:“妾本非璃,然食西夏之粟数载,受万民之拜,中心难安。凉国公之号,虚名也,然或可安遗民之望?”太祖感其诚,特旨以贵妃遥领“凉国公”爵,开千古未有之例。河西闻之,父老感泣,私祠祭奠不绝。

    龙兴四年,河西道成,改制郡县,夏则病殁灵州。讣闻至,贵妃闭门三日,素服焚香,西向而祭。亲书“哀忠”二字,遣密使刻碑立于夏则墓前。太祖问其故,贵妃垂泪曰:“文约负国,然不负河西生民。妾祭非祭其臣,祭一未负初心之孤魂耳。”太祖为之恻然。

    龙兴六年,贵妃诞皇子,太祖大喜,名之曰“琛”。琛幼聪敏,性类其母,沉静仁厚。太祖依前诺,于琛成童之年,特旨令其承袭“凉国公”爵位,遥领河西。及琛冠礼成年,太祖封“秦王”,赐丹书铁券,许世镇其地,开府建牙,总理河西道军民诸务。河西遗民闻王乃贵妃亲子,兼有党项旧主血脉,皆欢呼雀跃,视若**,人心遂安。

    贵妃性喜简素,不尚华靡。珠翠罗绮,多赐宫人。居处唯置书籍笔砚,常服不过素绢。太祖尝赐南海明珠、西域美玉,贵妃但谢恩,旋即封存。唯太祖所赠一粗瓷旧杯、数卷旧书,常置案头,珍若拱璧。宫人或窃议其出身西夏,行止类村姑。贵妃闻之,淡然曰:“妾本雪窟乞儿,蒙陛下不弃,得侍宫闱。何须效捧心之颦,作沐猴之冠?”其坦荡若此,闻者惭服。中宫贤明,亦重其真,待之如妹。

    龙兴三十三年秋,贵妃染风寒,竟一病不起。药石罔效,渐至沉疴。弥留之际,河西道耆老数百人伏阙上书,涕泣恳请:“贵妃乃我党项旧主,今若薨逝,乞以故国帝后之礼,归葬贺兰山陵,俾魂魄得安故土,遗民得奉祀享。”太祖览奏,震怒异常,掷书于地,严旨切责曰:“贵妃乃朕结发,生死皆为大魏之人,岂容异域之礼!再有妄言者,罪无赦!”遂不顾众议,力排非难,亲定仪典。

    九月庚戌,贵妃薨。太祖悲恸不能自持,辍朝七日,亲视含敛。丧仪极尽哀荣,然终以大魏贵妃之礼,葬于帝陵玄宫之侧。帝亲扶柩入穴,抚棺长恸曰:“莫莫稍待,朕终与卿同归此穴!”声裂金石,闻者无不下泪。自贵妃薨逝,太祖形容日槁,鬓发尽霜,常独坐贵妃旧宫,对遗物默然垂泪,或喃喃唤其名,情状凄楚,见者心酸。虽有秦王琛常入宫劝慰,帝心终郁郁难舒。

    帝后追思贵妃懿德,诏谥曰“端悯”。端者,守礼执义也;悯者,慈仁悲天也。以其一生守静持重,体恤万民,尤悯河西遗黎,故得此谥。衣冠冢另设于河西贺兰山下,遥望兴庆故地,以慰遗民之思。

    史臣曰:端悯贵妃莫氏,起于寒微,际遇奇诡。其陷于西夏,非本愿也,然既受万民之托,则黾勉承之,恤孤弱,省浮费,虽居伪位而行仁政,此非“悯”耶?一朝得返,宠冠椒房,而布衣之心未改,荆钗之质犹存,屏金玉而亲书卷,处荣华而念苍生,此非“端”耶?至若夏文约竭智殗忠,复国而毁国,毁国而存民,贵妃能谅其苦心,私谥“哀忠”,焚香遥祭,非独念旧谊,实悯其志而悲其遇也!其诞育秦王琛,血脉融和胡汉,承凉国公之爵,开河西之藩,终使党项遗民归心,西陲永固,此实贵妃遗泽深远矣!观太祖力排众议,以帝妃之礼终其身,置诸玄宫以待同穴,及至贵妃既薨,帝心摧折,形容枯槁,足见情根深种,生死不渝。呜呼!以雪窟孤雏,历伪朝女主之尊,终帝妃端悯之贵,更延河西屏藩之嗣,其遇也奇,其情也贞,其性也洁,其泽也长。后之览者,临贺兰衣冠之冢,抚帝陵玄宫之碑,能不扼腕兴叹,感念其连接胡汉、悲悯苍生之德乎?--《后魏书·卷六十二·后妃传下·太祖端悯贵妃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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