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二年,仲夏。
铅灰色的海潮,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绝望,终于被船首撞开一道浑浊的豁口。
“海鹞号”如同一条被巨浪蹂躏了千百遍的破麻袋,**着、颤抖着,将布满盐霜和藤癣的残破船舷,重重靠上那片粗粝的栈桥,栈桥简陋得近乎原始,几根巨大的圆木深深打入浅滩,上面铺着未经精细处理的厚木板,边缘还带着树皮的毛刺,它从一片被匆忙砍伐出的空地边缘探出,连接着后方那片更高、更坚实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烈海腥、陌生植物辛辣清香、雨后泥土腥气以及远处密林深处隐约飘来的腐烂气息的味道,这味道霸道地钻入每一个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的鼻腔,瞬间盖过了船舱里积郁数月、令人作呕的汗臭、呕吐物和霉变的混合气味。
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夹杂着巨大茫然和本能敬畏的死寂,笼罩了甲板上所有还能站立的人。
陈守业几乎是瘫软着被水生拽下跳板的,脚掌踏上坚实、微凉的土地,那触感让他膝盖一软,若非水生死死架住,他几乎要跪倒在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茫然四顾。
栈桥后方,是一片被暴力清理出的巨大空地,焦黑的树桩如同狰狞的伤疤,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泥泞的地面上,诉说着开拓伊始的粗暴,空地边缘,是难以想象的、高耸入云的原始森林。那些树木的形态诡异得令人心悸:树干笔直光滑,直刺铅灰色的苍穹,树皮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白色,如同剥落的巨蛇鳞甲;巨大的树冠并非层叠的枝叶,而是如同一把把撑开的、浓密到令人窒息的巨大绿伞,遮蔽了几乎所有的天光,只在缝隙间投下幽暗的绿影,空气中那股清冽又带着一丝辛辣的奇异芳香,正是源自这些巨树。
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用巨大圆木和粗糙石块垒砌而成的简陋营寨,寨墙高约两丈,顶端削尖,几座简陋的木质箭楼歪歪斜斜地立在上面,隐约可见穿着大魏海军号衣的士兵在警戒,营寨中央,一面巨大的黑龙旗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中猎猎招展,旗杆下,一块巨大的、被特意保留的砂岩异常醒目,即使隔着老远,也能看到那上面用利器深深镌刻着一个巨大的、殷红如血的--
“魏”!
赵吉当初历经九死一生才刻下的字迹,如今成了这片蛮荒之地最醒目的灯塔,也是所有漂泊者心中唯一的锚点。
营寨外,围绕着几排同样简陋但排列相对整齐的木屋,显然是给后续抵达的官吏和匠户居住,更远处,靠近森林边缘,则是一片更加混乱的窝棚区,炊烟袅袅,人影绰绰,那是之前几批抵达的、持“丙等”特许状的零星移民,整个营区,都笼罩在一种初生的、混乱的、却又被无形铁腕强行约束的秩序之中。
“爹...爹!我们...我们到了!博安洲!我们自己的地!”水生激动得声音发颤,紧紧抓着父亲枯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片陌生土地的震撼,以及一种摆脱了海上地狱、终于触摸到希望的狂喜。
陈守业却只是茫然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漏气的风箱,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陌生却不再颠簸的空气,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尚未完全平息,脚下的土地也仿佛仍在摇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张粗糙的“丙等壹柒叁”木牌,冰凉硌手,自己的地?在哪里?眼前只有无尽的蛮荒和那座冰冷森严的营寨。
阿木尔一家紧随其后踏上了栈桥。他高大的身躯在踏上土地的瞬间微微一沉,随即稳如磐石,他锐利的鹰眼迅速扫过营寨、箭楼、木屋、窝棚区,最后落在那片幽深得如同巨兽之口的原始森林上,他解下背上沉重的皮囊,轻轻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妻子乌云其其格紧紧抱着小女儿其其格,脸色苍白,长途晕船和未知的恐惧让她显得格外虚弱,十三岁的***则挺直了腰板,像一头初临陌生领地的小狼,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新磨的猎刀刀柄上,那道鞭痕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依旧刺目。
阿木尔的目光与不远处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皮袄、眼神带着草原气息的汉子)交汇,彼此微微颔首,无声的同盟在踏上新土的第一刻便已结成,他弯腰,抓起一把脚下微湿的泥土,在掌心用力捻开,泥土呈深褐色,带着腐殖质的松软和肥沃气息,远胜草原上那被风沙侵蚀的硬土,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猎手和牧民的满意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一闪而过。
小其其格怯生生地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她不懂什么特许状,只知道脚下踩着的,不再是摇晃的船板。
王石头是最后一批下船的,他拄着那根沉重的枣木拐杖,仅存的左脚重重顿在栈桥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在宣示自己的抵达,他身后的七八个老兵鱼贯而下,个个眼神锐利,带着久经沙场的戾气和一种挣脱牢笼后的亢奋,他们腰间挎着刀剑,背上背着简陋的行囊,里面装着磨刀石、火镰、几块干粮和最重要的--那张烫着金漆的“甲等零叁玖”特许状。
王石头那只独眼冷冷地扫视着这片营地,营寨的简陋、窝棚区的混乱、远处森林的幽深,在他眼中非但不是威胁,反而激起了他沉寂已久的征服欲,这里没有真定府衙的规劝,没有邻居异样的眼光,没有夜复一夜啃噬灵魂的梦魇!这里只有蛮荒、可能的敌人,以及用刀锋和力量就能划定的地盘!他深吸一口带着原始气息的空气,胸膛里那股久违的、属于战场的热血似乎重新开始奔涌。
“石头哥,这破地方,比当初打过的辽境还荒!”豁嘴啐了一口,脸上刀疤狰狞。
“荒才好!”王石头的声音嘶哑低沉,“荒,才有地方让咱们兄弟立棍儿!去问问,那管事的‘转运使司’在哪儿!该咱们‘甲等’的章程,得先立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从营寨方向响起,紧接着,营寨那厚重的原木大门缓缓打开,一队约二十人的士兵列队而出,为首者身着大魏海外都督府的低阶武官官服,神色肃穆,他们迅速在栈桥通往营寨的道路两侧肃立,形成一条简陋的通道。
一个身影,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下,缓步走出营寨大门,踏上了这片他曾经以生命为代价标记过的土地。
赵吉。
他已不再是当初离开钱塘江口时眼里闪着兴奋光芒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历经艰辛才回到大魏的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探险者,如今的他一身深青色的海外都督府同知官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了许多,虽依旧清瘦,却再无半分虚弱的痕迹,海风和烈日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古铜色印记,也刻下了超越年龄的沉稳线条,他的眼神沉静依旧,却少了几分当初的执拗炽热,多了几分历经生死、手握权柄后的深邃与内敛,腰间悬着一柄制式雁翎刀,步伐沉稳有力。
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刚刚下船、茫然无措的移民的目光,敬畏、好奇、希冀、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那些疲惫的脸上,陈守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水生则激动地瞪大了眼睛;阿木尔微微眯起眼,草原人的本能让他迅速评估着这位年轻官员的分量;王石头拄着拐杖,独眼锐利地审视着赵吉,评估着这位名义上掌控博安洲最高权力的“同知大人”的成色。
赵吉走到那块巨大的刻字砂岩前,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个由他亲手刻下、如今已深深烙印在这片大陆上的“魏”字,冰冷的岩石,粗糙的刻痕,带着一种亘古的厚重感,顺着指尖传递上来。
他突然想起了他当初回到大魏之后,与叔父见的第一面。
......
京城,紫禁城,御花园。
时值深秋,御花园内不复春夏繁盛,却别有一番疏朗清寂的韵味,太液池水波不兴,倒映着澄澈高远的蓝天和几片如絮的白云,残荷的枯梗倔强地刺出水面,留下水墨般的剪影,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顾怀一身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束发,负手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在秋阳下拉得修长,赵吉落后半步,身着靛蓝布衣--虽已封“安王”,他却依旧习惯这身象征解脱的平民装束,只是质地比出海前好了许多,他默默跟在叔父身后,目光落在顾怀肩头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上,心思却如太液池水,看似平静,深处暗流涌动。
“吉儿,”顾怀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依旧那么温和,他并未回头,目光投向远处几株依旧苍翠的松柏,“博安洲...那片大陆,感觉如何?”
赵吉微微一顿,思绪瞬间被拉回那片金黄色的沙滩、诡异的巨树森林、还有那勒石刻字时涌动的热血与悲怆,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御花园清冷的草木香气,与博安洲那浓烈原始的气息截然不同。
“回叔父,”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沉稳,“广袤无垠,远超想象,沃土连绵,物产之丰,中原罕见,不过...亦险恶非常,风暴酷烈,水土迥异,更有未曾开化之土蛮,行踪诡秘,性情莫测,非意志坚韧、抱团协作,难以立足。”
他顿了顿,补充道,“初至之艰辛,十不存三。”
顾怀轻轻“嗯”了一声,脚步未停,仿佛赵吉描述的并非九死一生,而只是一段寻常的旅途见闻。
“知道我为何将博安洲交予你,而非杨哲么?” 顾怀忽然问道,声音依旧平淡。
赵吉心中微凛,杨哲...他负责西方那盘更庞大、更凶险的棋局,叔父此问,似乎意有所指。
“吉儿...愚钝。”赵吉谨慎回答。
顾怀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赵吉的身影,里面没有帝王惯有的审视与威压,只有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厚重的期望,那目光,像看着亲手雕琢终于成器的璞玉,像看着雏鹰终于能独自搏击长空。
“杨哲是刀,一把锋利无比、却也极易伤主的毒刃,他眼中只有棋局,只有胜负,只有冰冷的‘利弊’,”顾怀的声音不高,“博安洲不同,它是一片白纸,一个起点,一个需要用心血、而非仅用刀锋去涂抹的未来,我要的不是一个被炮舰犁平的焦土,而是一个能真正承载我大魏子民、融汇四方血脉、成为帝国未来根基的新家园!”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仿佛穿透了万里波涛,看到了博安洲那莽莽苍苍的未来图景:“吉儿,你经历过从云端跌落尘埃,也经历过从深渊爬回人间,你懂得珍惜,懂得平凡生命的重量,也懂得开拓所需的勇气与坚韧,这片新土,需要一颗有温度、有担当、能容纳百川的心去引领,而非一颗只知算计的冰冷棋心。”
顾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吉的肩膀。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记住你刻下的那个‘魏’字。它不仅仅是宣示主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要你在那片土地上,立下的不仅是营寨田垄,更要立起我大魏的‘仁’与‘序’,让每一个踏上博安洲的大魏子民,无论来自江南还是辽东,无论魏人还是辽人,都能在那里,找到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挺直腰杆活下去的土地!这,才是真正的开疆拓土,泽被后世!”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盘旋着落在两人脚边,顾怀眼中的期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赵吉肩头,也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火焰,那一刻,他从一个“被放逐”的前帝,一个“侥幸生还”的探索者,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关乎帝国未来的重大意义。
“侄儿...定不负叔父所托!” 最后,只剩下深深一揖。
......
回到现在。
指尖离开冰冷的“魏”字石刻,赵吉眼中的深邃光芒一闪而逝,重新归于沉静,他转过身,面向栈桥旁黑压压一片、神情各异的新移民,海风鼓荡着他深青色的官袍下摆。
“诸位!” 赵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风,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此地,便是博安洲!是尔等历尽风涛、九死一生抵达的新家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在陈守业那茫然惊恐的脸上、在阿木尔那警惕沉静的脸上、在王石头那亢奋锐利的脸上,都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海外都督府博安洲转运使司业已设立,本官赵平,忝为同知,总理博安洲一应开拓事宜,”他指了指身后的营寨和简陋的木屋区,“此乃‘龙石堡’,博安洲第一处据点,亦是尔等暂时的栖身之所与律法依归。”
“朝廷《特许殖民律令》在此,即为铁律!”赵吉的声音陡然转冷,“持‘甲等’特许状者,可于使司登记,申领圈地勘界文书,自择方向,深入内陆,建寨拓荒!但需谨记:所圈之地,需能实际占据经营;严禁同族相残;所获矿产珍奇,朝廷有优先之权;遇土蛮袭扰,可自卫,但不得擅启战端,需速报使司!违令者,严惩不贷!”
王石头那只独眼猛地亮起,如同饿狼嗅到了血腥。建寨!拓荒!自卫!这正是他想要的!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身后的豁嘴等人也露出兴奋的神色。
“持‘乙等’、‘丙等’特许状者,”赵吉的目光转向陈守业、阿木尔等绝大多数人,“使司将在‘龙石堡’外围,划出‘垦殖区’,尔等可向使司租借农具、粮种,按户或联户申领地块,开荒耕种,十年之内,免一切田赋,所产归己!使司亦会组织人手,伐木筑屋,采集渔猎,以工代赈,助尔等立足。”
陈守业听到“租借农具粮种”、“开荒耕种”、“所产归己”时,死灰般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种地...江南小县,大部分人都是既耕且织,在被新的丝织行业风波击垮之前,种地也曾是他最熟悉的事情之一,他太了解,无限的、能耕种的、产出全归自己的土地,意味着什么!
他紧紧抓住了水生的手。
阿木尔则更关注“采集渔猎”、“以工代赈”,草原人的生存技能,在这里或许能找到用武之地,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额尔德木图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地非中原!”赵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水土迥异,瘴疠潜藏,毒虫猛兽横行,更有未曾开化之土蛮,藏于林莽深处!尔等初来,务必谨守使司号令,不得擅自深入险地!凡取水、伐木、采集,需结伴而行,携带器械!夜间严禁外出!”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因疲惫和恐惧而显得麻木的脸孔:“博安洲,是机会,更是挑战!是沃土,亦是险境!是生是死,是富足是饿殍,皆在尔等自身!朝廷给了你们特许状,给了你们立足之地,剩下的路,需用你们的血汗、勇气和智慧去开拓!望尔等谨记‘魏’字在此,同心戮力,为我大魏,亦为尔等子孙,打下一片真正的基业!”
“转运使司下设‘户曹’、‘工曹’、‘巡防营’,即刻起于营寨前办理登记、分配居所、发放初至口粮!甲等特许者,登记后即可至‘户曹’申领勘界文书!”
话音落下,赵吉不再多言,转身在亲随的簇拥下返回营寨,留下的是依旧茫然、却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方向和力量的移民人群,以及这片等待着被血汗涂抹的、亘古蛮荒的大陆。
接下来的日子,“龙石堡”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混乱与秩序的撕扯中高速运转起来。
陈守业和水生被分配到了“丙字区”最边缘的一个窝棚,所谓的窝棚,不过是四根歪斜的树枝支撑起几片巨大的、散发着奇异气味的树皮,勉强遮蔽风雨,地上铺着潮湿的草垫,便是床铺,同住的还有另外两户同样来自江南的流民,脸上都带着和陈守业一样的惶恐与菜色。
使司的“工曹”组织了大规模的伐木和烧荒。陈守业第一次拿起沉重的斧头,面对那些灰白色、坚硬如铁的巨树时,几乎无从下手,一斧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白痕,震得他虎口发麻,水生年轻力壮,学得快些,但也累得气喘吁吁,烧荒的景象更是骇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焰如同巨兽,吞噬着千年古木,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如同巨兽垂死的哀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清理出的焦黑土地上,散落着烧焦的树干和未曾烧尽的巨大树根。
使司按户分发了小块土地和一小袋据说是“耐旱高产”的陌生种子--据说是刚刚从南洋寻得的,还有一把粗陋的锄头,陈守业看着眼前这片混杂着草木灰、焦炭和未曾清理干净树根的“沃土”,再看着手中那几粒陌生的种子,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江南的水田精耕细作,这里...这能种出东西吗?
他笨拙地挥舞着锄头,试图翻动板结的、掺杂着大量未腐殖树根的土地,没几下就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血泡,更要命的是水土不服开始显现,他上吐下泻,浑身乏力,发起低烧,窝棚里潮湿阴冷,缺医少药,只有水生从使司领回的一点草药熬成苦汁灌下去,陈守业躺在草垫上,听着棚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森林里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闻着窝棚里弥漫的汗臭、药味和泥土腥气,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陌生的、冰冷的土地上,连一块像样的坟地都不会有,他摸索着怀里的“丙等”木牌,那曾经象征希望的冰冷木头,此刻只觉得讽刺。
......
阿木尔一家和额尔德木图、苏合、巴根几家辽人,凭借强壮的身体和草原人吃苦耐劳的本性,很快在“丙字区”站稳了脚跟,他们没有急着去领那小块贫瘠的垦殖地,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使司组织的“以工代赈”--伐木和采集。
阿木尔那双辨识百草的眼睛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他很快发现了几种可以食用的、块茎硕大的植物,还有一种叶片肥厚、汁液甘甜的灌木,他带着***和额尔德木图等人,避开那些颜色艳丽、气味刺鼻的明显毒物,深入森林边缘,采集了大量可食用的根茎、果实和菌类,不仅解决了自家的食物短缺,还上交一部分给使司“工曹”,换取了额外的口粮和一些急需的工具--几把更锋利的柴刀和一口小铁锅,这让他们在普遍饥饿的“丙字区”显得颇为“富裕”。
使司“巡防营”组织人手狩猎时,阿木尔更是如鱼得水,他的硬弓和精准的箭术,让那些使用火铳却准头欠佳的大魏士兵刮目相看,他熟悉追踪野兽的踪迹,懂得利用风向和环境,在一次围猎中,他射杀了一头像小山般巨大、后肢强健、腹部有袋的灰色巨兽(袋鼠),这从未见过的猎物让所有人震惊,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阿木尔熟练地剥皮、分割,将最好的肉上交,自己留下了兽皮和一部分肉,那张布满奇特褐色圆斑的柔软兽皮,成了乌云其其格缝制御寒皮袄的材料。
他利用换来的工具,改进了窝棚的结构,使其更坚固防风,他还带着***,在窝棚附近设置了几个简单的陷阱,捕捉到了一些形似大老鼠、肉质尚可的小动物(袋狸),阿木尔心中盘算着:垦殖地要种,但绝不能只靠那点地,这片森林和草原--他观察到了远处似乎有开阔的草场,才是他们这些草原之民真正的猎场和牧场,他在等待机会,等待熟悉了环境,等待攒够了资本,便要去寻找适合放牧的地方,实践他心中那个“辽人牧场”的梦想,***跟在父亲身边,学习着一切生存技能,眼神中的野性和自信日益增长。
......
王石头和他的老兵兄弟们,在登记后第一时间就拿到了“户曹”开具的勘界文书--一张简陋的、盖着转运使司大印的兽皮地图,上面粗略标注了“龙石堡”周边已被探索过的区域和几条主要河流的走向,一大片用朱砂圈出的、位于“龙石堡”西南方向约五十里、靠近一条河流上游的区域,被划定为他们的“甲等”拓殖地。
“黑石寨!”王石头用他那柄厚背砍刀的刀尖,在兽皮文书上重重一点,独眼中闪烁着光芒,“以后,那地界就叫‘黑石寨’!老子就是寨主!”
他们没有片刻耽搁,拒绝了使司提供的简陋窝棚,带着自己本就微薄的行囊和磨得锃亮的刀剑,在“巡防营”一小队士兵象征性的护送下,一头扎进了茫茫林海。
路途艰险远超想象--根本没有路,只有前人用刀斧勉强劈砍出的狭窄缝隙,参天巨树遮蔽天日,藤蔓荆棘密布,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湿滑难行,毒虫防不胜防,一种细小的、近乎透明的飞虫叮咬后奇痒无比,皮肤很快红肿溃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腐败气息和危险感,王石头拄着拐杖,仅凭一条腿,在兄弟们的搀扶下,走得异常艰难,汗水浸透了衣衫,但他一声不吭,眼神中的火焰反而越烧越旺。
经过数日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那片标注的河畔谷地,地势相对开阔,有水源,背靠一片石质山丘,易守难攻。
然而眼前依旧是原始的蛮荒。
“兄弟们!抄家伙!”王石头一声令下,老兵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砍刀、斧头、甚至临时削尖的木棍,都成了开路的武器,巨大的蕨类植物被砍倒,纠缠的藤蔓被斩断,碗口粗的小树被放倒,他们不需要精致的木工,只求速度和安全,巨大的圆木被粗糙地削尖,深深打入泥土,围成一个简陋但足够大的寨墙轮廓,圆木之间的缝隙用泥土、石块和砍下的树枝胡乱填塞,一座更加粗犷、带着浓浓军事堡垒气息的瞭望木楼在寨子中央迅速立起,上面挂起一面用破布染黑、上面用石灰歪歪扭扭画着一个狰狞狼头的旗帜--黑石寨的旗!
王石头拄着拐杖,站在尚未完工的寨门前,望着眼前被强行撕开一小片光明的丛林,望着寨墙内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老兄弟们,一股巨大的、掌控一切的豪情充斥胸膛,什么梦魇,什么幻痛,在这亲手开拓的基业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这里,他就是王!这里的秩序,由他手中的刀说了算!
......
龙石堡,转运使司衙署。
但与其说是衙署,不如说只是一座稍大些的木屋。
赵吉站在一张巨大的、由数张兽皮拼接而成的简陋地图前,地图上,“龙石堡”的位置被重点标注,几条主要的探索路线--或者说河流向四周延伸,其中一条指向西南方向的线路上,用朱砂点了一个点,旁边写着“黑石寨”,地图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标注着“未探明”、“疑有土蛮”、“巨兽出没”等字样。
一个身着低级武官服饰的巡防营队正躬身禀报:“...王石头部已抵达‘黑石’地域,正大肆砍伐,修筑寨墙,动作甚快,其人手虽少,但皆悍勇老卒,纪律尚可,暂无骚扰其他移民之举。只是...其寨旗颇为凶戾,恐非善与之辈。”
赵吉面无表情,指尖在地图上“黑石寨”的位置轻轻敲了敲,王石头这类人,是双刃剑,用得好,是开疆拓土的锋利爪牙,能镇压土蛮,能拓展疆域;用得不好,便是无法无天的割据匪徒,破坏他试图建立的“仁序”,他需要他们去啃最硬的骨头,但也必须将他们牢牢框在《特许律令》的栅栏之内。
“严密监视,但有越界之举--尤其是对持有乙、丙等特许状移民的侵扰--即刻回报,严惩不贷,”赵吉的声音有些冷,“其寨成后,着‘户曹’派员按律勘界,明确其‘甲等’范围,立碑为记,告诉王石头,他的‘黑石寨’,是我大魏博安洲的第一个甲等拓殖点,亦是未来西向开拓的前哨!朝廷的规矩,就是他的护身符,亦是悬顶之剑!”
“是!”队正领命退下。
另一名文吏打扮的户曹书办呈上文书:“大人,这是今日各垦殖区汇总,水土不服者甚众,病倒近三成,陈守业等几户病情较重,恐难支撑,所发‘玉黍’(玉米)、‘土芋’(土豆)种子,下种后出苗稀疏,长势不佳,移民多不解其性,怨声渐起,采集所得虽能勉强糊口,但难以持久,恐...恐今冬难熬。”
赵吉眉头紧锁--粮食!这是悬在龙石堡头顶最锋利的剑,海上运输艰难,补给遥遥无期,移民水土不服,开荒效率低下,新作物种植失败...这些问题,比土蛮的威胁更致命,他走到窗前,望着窝棚区升起的缕缕炊烟和那些在贫瘠土地上艰难劳作的身影,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叔父“仁序”的期望与残酷的现实,在此刻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传令!”赵吉的声音带着决断,“一,集中所有通晓医理之人,无论军民,成立‘医寮’,全力救治病患,所需草药,命巡防营加大采集力度,尤其注意寻找金鸡纳霜树以治疗疟疾!二,工曹组织精干匠户,仿制江南‘曲辕犁’,改良现有农具,务必提高翻地效率!三,选熟悉农事之老农,成立‘劝农所’,专司教导移民辨识土性、种植新种之法!四,命巡防营组织更大规模狩猎,肉食优先供给病患及老弱!五,加派精干小队,沿河向上游、下游探索,寻找更大、更肥沃的冲积平原,并留意土蛮聚居地...必要时,可‘请’其劳力助我开荒!”
最后一条,赵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请土蛮协助开荒”,在这蛮荒的殖民前沿,往往意味着最血腥、最直接的奴役,为了活下去,为了站稳脚跟,叔父期望的“仁”,有时不得不向冷酷的“序”低头--博安洲的开拓,注定要浸透汗水、泪水,也必将沾染无法洗刷的血污。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龙石堡的机器在赵吉的意志下,更加疯狂地运转起来,巡防营的精锐小队开始深入更远的未知区域,他们的任务不仅是探索,更是寻找“资源”--肥沃的土地,以及...可供驱使的劳力,原始丛林深处,一场注定无法避免的冲突,正随着大魏殖民者的脚步,悄然逼近。
......
一个月后,黑石寨初具规模,粗犷的原木寨墙围起了一片不小的区域,十几座同样粗糙但足够遮风挡雨的木屋立了起来,中央的瞭望楼成了制高点,王石头用严苛的军法管理着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他们开始尝试在寨子附近烧荒开垦小块土地,同时依靠狩猎和采集补充食物,王石头的独眼和那把厚背砍刀,就是黑石寨最高的权威,他派人回龙石堡,要求“户曹”尽快完成勘界定界,并申请一批铁器农具和火铳火药--他需要更强的力量来巩固地盘,威慑可能存在的土蛮,也为了将来圈占更大的地盘。
阿木尔在一次跟随巡防营的深入狩猎中,意外发现了一处距离龙石堡约三十里、被群山环抱的宽阔谷地,谷地内水草丰美,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生长着一种低矮但极其茂盛、叶片肥厚的牧草,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建立牧场的绝佳地点!他悄悄记下了路线,回到龙石堡后,立刻联合额尔德木图等几家辽人,向使司“户曹”申请,希望能集体申领那块谷地作为他们“乙等”的联合牧场,为此,他们愿意上交之前狩猎采集所得的大部分盈余作为“保证金”。
陈守业在水生的悉心照料和“医寮”那点可怜草药的帮助下,奇迹般地熬了过来,虽然依旧虚弱,他看着水生用使司新发下的、稍好一些的锄头,在那片被反复翻整、施了草木灰的贫瘠土地上,勉强种活的一小片稀疏的“玉黍”苗,泪流满面,虽然苗情远不如江南的水稻,但这抹绿色,是他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第一根救命稻草,他开始拖着病体,向“劝农所”的老农学习如何伺候这些陌生的庄稼,笨拙地除草、松土,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属于农夫的希望。
夏末的一场暴雨过后,一条从西南方河流上游漂下来的独木舟,被巡防营的士兵在“龙石堡”下游河滩发现,独木舟上空无一人,但舟内散落着几支制作粗糙、但明显带有某种独特纹饰的木矛,以及一些吃剩的、形似牡蛎的贝壳,矛尖上,沾染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消息迅速报到了赵吉案头。
赵吉走到窗边,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下,那片依旧笼罩在原始气息中的广袤大陆,垦殖区稀疏的绿色,窝棚区升起的炊烟,远处黑石寨方向隐约传来的伐木声,以及眼前这份染血的报告...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宏大、混乱、充满生机也潜伏着无尽凶险的殖民初景。
帝国的意志,如同这南太平洋永不疲倦的潮汐,裹挟着无数像陈守业、阿木尔、王石头这样卑微而炽热的灵魂,以不可阻挡之势,重重地拍打在这片名为“博安洲”的亘古海岸线上,浪花碎去,留下的是汗水、泪水、血水浸润的痕迹,以及一个正在被强行涂抹上“魏”字烙印的、全新的世界。
铅灰色的海潮,依旧在遥远的天际线翻涌,预示着下一波承载着更多欲望与苦难的浪潮,正在汹涌而来。
而博安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