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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二章 航向

    靖平二年,春,清明。

    卡利卡特海岬堡垒的黑色玄武岩墙垛上,寒风如刀,割过人脸,带着印度洋深处特有的、混合了香料与硝烟的咸腥,一面巨大的玄黑“魏”字龙旗,在凛冽的季风中猎猎狂舞,旗角拍打着冰冷的石壁,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响。

    杨哲一身青衫,独立于堡垒最高处的瞭望台。他双手扶着冰冷的垛口,目光越过脚下繁忙喧闹、樯帆林立的卡利卡特港,投向西方那片被正午炽烈阳光灼烤得泛起扭曲光晕的浩瀚海面。

    港口内,大魏的旗帜已非孤例,悬挂着阿拉伯三角帆的商船、本地土邦王公装饰华丽的楼船、甚至几艘船身线条刚硬、悬挂着陌生十字旗的佛郎机卡拉维尔帆船,在这座扼守印度西海岸咽喉的新兴堡垒周围游弋、试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贸易的喧嚣之下,是无声的角力与冰冷的敌意。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海风磨砺出的粗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一身笔挺的玄黑镶银钉水师将官服,肩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二次船队主力已尽数抵港!定海号、七艘新造‘镇海’级战船、十二艘‘伏波’级、还有那八艘挂着‘海龙’、‘金锚’甲等特许状的武装商船,全数锚泊外港!粮秣、淡水、火药、备用帆索,正日夜装卸!只待您一声令下!”

    杨哲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颌,仿佛陈沧汇报的庞大力量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西方海平线上几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黑点--那是佛郎机人的巡逻快船,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监视着卡利卡特的一举一动。

    “佛郎机人的反应?”杨哲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狗急跳墙!”陈沧咧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带着幸灾乐祸的狠厉,“自打咱们在这卡利卡特海岬立下钉子,断了他们独霸马拉巴尔海岸的美梦,这帮红毛鬼就没消停过!半月前,他们驻果阿的总督阿尔布克尔克,派了个叫什么‘德·索萨’的少校,带着两艘克拉克战舰,堵在港口外水道,口出狂言,说什么‘卡利卡特乃葡萄牙王国保护之港’,勒令我们拆除堡垒,交出炮台控制权,否则将‘用炮火维护基督世界的尊严’!”

    “哦?”杨哲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倒像棋手发现对手走出一步意料之中的昏招,“然后?”

    “然后?”陈沧嗤笑一声,满是刀疤的脸上肌肉抽动,“末将按您的吩咐,让堡垒炮台所有重炮装填实心弹,炮口全开,对准他那两艘破船!‘定海’号带着四艘‘镇海’级,就停在他侧翼,黑洞洞的炮口离他船舷不到两百步!末将亲自站在‘定海’号船艏,用那佛郎机通译喊话:‘大魏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大人有令:此水道乃大魏皇帝陛下亲许之通衢,非尔等化外之邦可妄言封锁!三息之内,不退者,视同宣战!炮火无眼,沉船喂鱼!’”

    他学着当时凶狠的语气:“那德·索萨的脸,当场就白了!红毛变白毛!他船上的水手更是吓得乱窜!僵持了不到半刻钟,那两艘船,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屁都没敢再放一个!哈哈哈哈哈!”

    陈沧的笑声在风中回荡,带着扬眉吐气的快意。

    杨哲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佛郎机快船上,深渊般的眼底毫无波澜,仿佛陈沧讲述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虚张声势,试探底线罢了,阿尔布克尔克在果阿经营多年,岂会只有这点伎俩?封锁水道,恐吓商旅,才是他的目的,他要用饥饿和恐惧,勒断卡利卡特的脖子,逼萨摩林就范,孤立我们。”

    “那…参议大人,我们何时启航西进?总不能被他们堵在这港口里当缩头乌龟!”陈沧收敛笑容,语气急切。庞大的二次船队集结于此,每日消耗的粮秣银钱如同流水,将士们求战心切,更渴望着西方未知的财富与荣耀。

    “缩头乌龟?”杨哲终于缓缓转过身,青衫下摆被风卷起,猎猎作响。他那双枯寂的眸子扫过陈沧亢奋的脸,又投向港口内那如同海上森林般密集的桅杆,“急什么?棋盘之上,有时静待,比盲动更有力,佛郎机人想封锁?那便让他们封,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一、自即日起,堡垒炮台昼夜警戒,瞭望哨加倍。凡悬挂佛郎机旗帜之船只,胆敢进入港口外三里警戒水域,无需警告,炮火覆盖,击沉为止!”

    “二、命所有持甲等特许状之武装商船主,即刻来堡垒议事。告诉他们,佛郎机人欲断我等西进之路,亦断其财路。想发财,想在西边那片流淌着黄金与香料的海域分一杯羹,就得出力。”

    “三、放出消息:大魏船队,高价收购一切关于阿拉伯海、波斯湾、乃至更西海域之精确海图、水文记录、港口情报、以及...佛郎机人据点兵力部署之消息。无论来源,无论手段,只要有用,金银、瓷器、丝绸,绝不吝啬!”

    “四、严密封锁船队最终目的地及启航时间,除各舰主官及特许状商船主外,泄密者,斩!”

    一连串命令,冷酷而高效,陈沧心头一凛,抱拳沉声:“末将领命!”

    堡垒内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而忙碌,命令层层传递,号角声低沉响起,很快,几艘悬挂着狰狞海兽或金色船锚徽记的快船,载着那些背景深厚、眼神精明的武装商船主们,驶向堡垒码头,堡垒阴暗的密室中,来自阿拉伯、印度甚至佛郎机控制区的形形色色“线人”,在沉甸甸的银锭和精美的瓷器诱惑下,开始低声讲述、描绘、甚至出卖他们所知的西方秘密。

    杨哲如同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冰冷蜘蛛,耐心地收集着每一缕信息,在脑中那张名为“瀚海”的巨大棋盘上,推演着对手可能的落子。

    ......

    十日后,黄昏。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阿拉伯海上空,将最后一丝残阳彻底吞噬,海风带着更深的寒意和咸腥,卷起浑浊的浪涌,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呜咽,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船队,正以严整的楔形战阵,破开墨绿色的波涛,坚定不移地向西行驶。

    居中的,依旧是那艘如同海上堡垒的九桅旗舰“定海”号,其巍峨的船身投下的阴影,在暮色中如同垂天之云,拱卫其左右的,是七艘体型略小但火力同样凶猛的“镇海”级战船,新铸的青铜重炮炮口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再外围,是十二艘机动性更强的“伏波”级战船,如同警惕的獠牙,而更外围,则是八艘悬挂着各色狰狞徽记的武装商船,它们虽非正规战舰,但装备的火炮和凶悍的水手,使其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庞大的船队保持着紧密的阵型,破浪前行,犁出的航迹在昏暗的海面上拖出长长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尾流。

    “定海”号高耸的艉楼之上,杨哲凭栏而立,青衫在强劲的海风中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癯的轮廓,他手中举着一架缴获自佛郎机侦察船、经过大魏工匠改良的黄铜单筒千里镜,镜筒缓缓移动,扫视着前方被暮色笼罩的、危机四伏的海域。

    “参议大人,”陈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一丝凝重,“瞭望哨确认!前方五十里,就是佛郎机人扼守东西海道的咽喉--霍尔木兹海峡!海峡入口两侧,皆有佛郎机人的石堡炮台!海峡内,至少有四艘佛郎机克拉克战舰巡逻!***阿尔布克尔克,果然把看家本钱都押在这了!想卡死我们!”

    杨哲放下千里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深渊般的眸子在暮色中更显幽暗。“卡死?那便碾过去。”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海浪声:“传令:全军进入战备!所有炮位装填链弹、葡萄弹!‘镇海’级前出,左三右四,抢占横头!‘伏波’级紧随其后,炮口锁定海峡入口炮台!武装商船,分列两翼,听号令自由射击,专打敌舰帆索、甲板!‘定海’号居中策应,目标--海峡中央,佛郎机旗舰!”

    “末将得令!”陈沧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猛地转身,嘶声咆哮,命令通过旗语、号角、传令兵,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船队!

    “呜--呜--呜--!”低沉雄浑的战号撕裂了海风的呜咽,盖过了一切声响!

    “升战旗!落半帆!炮手就位!!”

    “装填链弹!快!!”

    “火绳预备!检查燧发机!!”

    命令的吼声在各个舰船上炸开,甲板上瞬间沸腾,无数赤裸着古铜色上身或穿着号衣的精壮炮手、水手疯狂奔跑起来,沉重的炮门被轰然拉开,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苏醒的獠牙,森然指向西方!链弹--两颗铁球以铁链相连,专毁船帆桅杆,和葡萄弹--大量小铁丸,杀伤人员,被迅速填入炮膛,炮手们紧张地调整着炮口仰角,火绳滋滋燃烧,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空气瞬间被浓烈的战意和硝烟气息填满!

    船队的速度并未减缓,反而在落半帆后,依靠强劲的西风和水手们奋力划动的长桨,更加坚定地扑向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海峡入口,暮色中,霍尔木兹海峡两侧嶙峋山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崖顶之上,几座用巨石垒砌的、十字旗飘扬的佛郎机堡垒,黑洞洞的炮口早已指向海面!

    几乎在魏军船队进入射程的瞬间!

    “轰!轰!轰!轰!”

    海峡两侧的佛郎机炮台率先开火!橘红色的火焰在暮色中猛然喷吐,沉重的实心铁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陨石般砸向冲锋的魏军船队,激起冲天的水柱,一艘冲在最前的“镇海”级战船左舷被一枚炮弹狠狠击中,厚实的柚木船舷瞬间炸开一个巨大豁口,木屑混合着血肉横飞,惨叫声顿时响起!

    “不要停!冲过去!炮台交给‘伏波’!”陈沧在“定海”号上嘶声怒吼!

    “目标左岸炮台!齐射!给老子轰平它!”负责左翼的“伏波”级指挥官声如洪钟!

    “轰隆隆--!!!”

    早已蓄势待发的六艘“伏波”级战船右舷炮火同时怒吼!超过六十门重炮喷吐出代表死亡的烈焰,密集的链弹和葡萄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覆盖了左岸那座最突出的佛郎机炮台,链弹旋转呼啸,狠狠抽打在石垒的垛口和炮位上,碎石、炮架、甚至人体残肢被巨大的动能撕扯得粉碎飞溅,葡萄弹则如同暴雨般泼洒在炮台内部,将试图反击的佛郎机炮兵扫倒一片!左岸炮台的火力瞬间为之一窒!

    与此同时,四艘体型庞大、船楼高耸的佛郎机克拉克战舰,排成纵队,气势汹汹地从狭窄的海峡内冲了出来!试图用它们坚固的船身和侧舷密集的火炮,将突前的魏军“镇海”级撞碎、轰沉!他们的船帆上,猩红的十字旗在炮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横头!抢到了!”陈沧兴奋地一拳砸在船舷上!只见左三右四共七艘“镇海”级战船,凭借更优的顺风位和操船水手的精湛技艺,硬生生抢在佛郎机纵队完成转向之前,将舰身横了过来!七艘巨舰的右舷,超过一百四十门重炮,黑洞洞的炮口,牢牢锁定了正以脆弱侧舷对着他们的佛郎克舰队!

    佛郎机旗舰“圣加布里埃尔”号上,舰长卡布拉尔少校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转向!快转向!规避!!!”他的嘶吼声被淹没在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中!

    “开炮--!!!”七名“镇海”级舰长几乎同时发出了毁灭的咆哮!

    “轰隆隆隆隆--!!!!”

    天地失色!一百四十门重炮齐射的恐怖声浪,瞬间压倒了海峡两岸所有的炮声、风声、海浪声,整个海面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颤抖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连成一片毁灭的光幕,无数链弹、葡萄弹、甚至沉重的实心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钢铁风暴,瞬间将冲在最前的两艘佛郎机克拉克战舰彻底吞噬!

    “咔嚓!”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密集响起!粗壮的主桅、副桅在链弹的绞杀下如同脆弱的芦苇般纷纷折断!巨大的帆布连同索具轰然坍塌,覆盖了大半甲板!葡萄弹则如同地狱刮起的金属飓风,横扫甲板上一切站立之物!血肉横飞!惨嚎震天!两艘战舰瞬间失去了动力和大部分战斗力,船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剧烈倾斜,甲板上燃起熊熊大火,如同两座漂浮在海上的炼狱!

    “右满舵!冲过去!接舷!接舷!”卡布拉尔少校睚眦欲裂,旗舰“圣加布里埃尔”号和仅剩的一艘克拉克战舰“信仰”号,凭借坚固的船体硬扛了几发炮弹,带着满身创伤和熊熊怒火,如同受伤的疯牛,不顾一切地撞向魏军战列!

    “哼!困兽之斗!”陈沧冷笑,“左边,缠住那艘!‘定海’号,左舷炮准备!目标旗舰!链弹、葡萄弹!三轮急速射!送这红毛鬼去见他的上帝!”

    “定海”号庞大的身躯在海浪中沉稳地调整着姿态,左舷上下三层炮门轰然洞开!超过五十门重炮森然指向扑来的“圣加布里埃尔”号!炮手们动作娴熟,装填速度惊人!

    “放!”

    “轰!轰!轰!轰!”

    第一轮齐射!密集的链弹精准地抽打在“圣加布里埃尔”号的主桅和帆索上,粗壮的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大的风帆被撕裂成无数破布,葡萄弹则泼洒在甲板和船楼上,将试图组织接舷战的佛郎机水手扫倒一片,血雾弥漫!

    “装填!快!”

    “轰!”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这一次,更多沉重的实心弹加入了合唱,碗口大的铁球狠狠砸在“圣加布里埃尔”号吃水线附近的船板上,坚韧的橡木被撕裂,冰冷刺骨的海水疯狂倒灌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

    “不!上帝啊!”卡布拉尔少校绝望地看着自己心爱的旗舰迅速下沉,甲板上幸存的士兵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的海水,他拔出佩剑,还想做最后的抵抗,一枚呼啸而来的链弹精准地削过他的上半身,这位佛郎机海军悍将瞬间化作一团爆开的血雾!

    “信仰”号见旗舰沉没,指挥官战死,彻底丧失了斗志,升起白旗,试图掉头逃窜,却被两艘“伏波”级和一艘凶悍的“海龙”商船死死咬住,密集的炮火将其轰得千疮百孔,最终也缓缓沉入浑浊的海水。

    海峡两岸残余的佛郎机炮台,在目睹了己方舰队如同纸船般被魏军恐怖的炮火撕碎后,彻底哑火,炮手们丢下火炮,惊恐万状地逃离了炮位。

    战斗,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结束,暮色彻底笼罩海面,只有燃烧的船只残骸和漂浮的碎片、尸体,证明着刚才的惨烈,海面上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糊的恶臭。

    “传令,打扫战场,救治落水者--无论敌我,修复损伤,船队保持阵型,穿越海峡!”杨哲的声音在“定海”号艉楼响起,平静得仿佛刚刚碾死的只是几只蚂蚁。

    “是!”陈沧领命,随即又有些迟疑,“参议大人,那些佛郎机俘虏...还有炮台抓到的...”

    杨哲的目光扫过海面上挣扎的落水者和被拖上甲板、满脸惊惶的佛郎机俘虏:“佛郎机人熟悉阿拉伯海,熟悉更西的航道,也熟悉他们自己人的据点,这些都是活地图。”他顿了顿,嘴角勾起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告诉那些挂着甲等特许状的商船主们,这批‘熟悉航路与敌情的特殊劳力’,价高者得,所得银钱,三成上缴都督府,七成归捕获船只。”

    陈沧瞬间明白了杨哲的用意--用俘虏本身,来支付武装商船参战的报酬,同时将这批烫手的“战利品”转化为对西进有用的“资源”!既省去了处置的麻烦,又刺激了那些商船主下次更卖命!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但更多的是对杨哲手段的叹服。

    “末将明白!”

    命令传达下去,那些武装商船主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眼睛瞬间亮了!活生生的佛郎机俘虏,熟悉西方航路和据点,这可是无价的情报来源!更是可以向后方炫耀的“战利品”!竞价声在弥漫硝烟的甲板上此起彼伏,很快,数百名垂头丧气的佛郎机俘虏就被瓜分一空,如同货物般被押解上各艘商船。

    船队碾过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如同冲破一层无形的枷锁,缓缓驶入了狭窄的霍尔木兹海峡,两岸险峻的山崖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杨哲站在船艏,望着前方豁然开朗、被星月微光照亮的波斯湾海域,深渊般的眼底,那名为“棋局”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起来。

    霍尔木兹的炮声,是宣告,也是入场券--西方的棋盘,大魏,正式落子了。

    ......

    波斯湾的冬日阳光,带着一种奇特的、干燥而温暖的味道,洒在繁忙的阿巴斯港,这座依托天然深水良港兴起的城市,是波斯帝国(萨法维王朝)面向海洋的重要门户,也是阿拉伯海贸易网络上的璀璨明珠,椰枣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白色石灰岩砌筑的房屋和喧闹的市集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皮革、骆驼粪便和一种独特的、焚烧某种树脂的甜腻香气。

    然而,今日的阿巴斯港,气氛却与往日不同,港口最外侧的深水区,七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大魏巨舰森然锚泊,玄黑的“魏”字龙旗在湛蓝的天空下猎猎招展,黑洞洞的炮口无声地宣示着力量,码头上,一队队身着玄黑镶银钉皮甲、手持燧发火铳的大魏水师士兵肃立如林,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好奇、敬畏、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人群。他们与本地波斯总督卫兵那华丽的袍服和弯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港口总督府内,一场气氛微妙而紧张的会晤正在进行。

    装饰着华丽波斯地毯和鎏金壁灯的大厅里,阿巴斯港总督,一位留着浓密黑须、头戴镶嵌绿松石缠头、身着金线刺绣锦袍的波斯贵族米尔扎·侯赛因,正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热情笑容,但眼底深处却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身后,几位本地大商人和部落酋长同样神情复杂。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杨哲,陈沧按刀侍立在他身后,眼神如鹰。

    通译用流利的波斯语转述着杨哲的话:“...尊敬的总督阁下,我大魏皇帝陛下,胸怀四海,志在通商睦邻,共享太平,阿巴斯港扼守波斯湾门户,位置冲要,繁华富庶,我朝船队途径此地,无意冒犯,只为寻求一处友好之港,补充淡水食物,修葺船只,并与贵国互通有无,共襄海贸盛举。”

    米尔扎·侯赛因挤出一个笑容,抚胸行礼:“尊贵的大魏特使阁下,您的船队如同天神的座驾,令人敬畏!阿巴斯港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港口、市场、淡水和工匠,都将为贵船队敞开!愿**保佑我们的友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试探,“只是...贵国船队如此庞大威武,又装备着如此...众多的神威铳炮,不知...是否有其他使命?佛郎机人那边...”

    “佛郎机人?”杨哲端起面前镶嵌宝石的银杯,浅浅啜了一口当地特产的玫瑰露,语气平淡无波,“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阻隔海路、独霸贸易的强盗罢了,在霍尔木兹,他们试图用炮火迎接我们,如今,他们的炮台和战舰都已经沉没,大海之上,阻碍大魏通衢者,便是此等下场。”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米尔扎·侯赛因和他身后的众人脸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霍尔木兹的战况,他们早已通过商旅的只言片语有所耳闻,但此刻从这位大魏特使口中得到证实,其震撼力依旧无与伦比!强大的佛郎机舰队,竟然真的被这支东方船队摧枯拉朽般摧毁了!

    “至于其他使命...”杨哲放下银杯,深渊般的眸子直视着米尔扎,“确有一事,想与总督阁下商议。”他微微侧头示意,一名书记官立刻上前,将一份盖着海外都督府大印的文书,恭敬地呈给米尔扎。

    “此乃《大魏与阿巴斯港通商互惠条约》草案,”杨哲的声音依旧平稳,“核心只有三条:其一,大魏商船、舰队,享有在阿巴斯港自由停泊、补给、贸易之权,贵方需提供便利与安全保障。其二,我朝需租借港口西侧那片临海荒地,用以修筑货栈、商馆及小型维修船坞,租期九十九年,租金,象征性,白银两千两。其三...”

    杨哲的目光缓缓扫过米尔扎和他身后那些明显掌控着本地奴隶贸易的大商人,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变得意味深长:

    “...凡悬挂大魏旗帜之特许商船,享有在贵港购买‘契约仆役’之优先权。我朝开拓新土,需大量劳力开垦荒地、修筑道路、挖掘矿藏。此等‘仆役’,无论其出身何地,只要身强力壮,服从管束,我大魏商行,皆愿以公平价格购入。当然,一切交易,需在贵方监督下,遵循当地律法进行。”

    “契约仆役?”米尔扎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光芒!他身后的几个大奴隶贩子更是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大魏人...要买奴隶!而且是大规模地购买!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矿!

    波斯湾沿岸,乃至更南方的东非海岸,奴隶贸易本就是一项古老而利润惊人的生意。阿拉伯商人、波斯商人、甚至本地部落酋长,都将掳掠和贩卖人口视为重要的财源。以往,奴隶的主要买家是阿拉伯半岛的贵族、奥斯曼帝国的宫廷和种植园,以及少量被佛郎机人转运到更遥远的地方。如今,一个需求更庞大、出手可能更阔绰的新买家出现了!

    “这...特使大人,购买‘契约仆役’自然可以商议!阿巴斯港本就是自由之港!”米尔扎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只是不知,贵国所需数量几何?对‘仆役’有何具体要求?价格方面...”

    “数量?”杨哲轻轻敲了敲桌面,“多多益善。强壮、健康、年轻者为佳。价格,随行就市。我大魏商行,不缺金银,只缺劳力。总督阁下可放心,凡促成此等‘劳务输运’者,我海外都督府,自有厚报。”

    “劳务输运”...杨哲用了一个冰冷而精准的词,将血腥的奴隶贸易包裹上了一层“契约”和“开拓所需”的外衣。米尔扎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好!好!特使大人快人快语!此事包在本督身上!条约之事,亦好商量!好商量!”

    他仿佛已经看到滚滚的金银和来自大魏的珍贵丝绸、瓷器流入自己的库房。

    会谈的气氛瞬间变得“融洽”起来。细节的讨价还价在觥筹交错间进行。当杨哲最终在条约文书上签下自己冷硬的名字,并盖上海外都督府大印时,阿巴斯港西侧那片荒凉的海滩,连同波斯湾规模庞大的奴隶贸易网络,已然被纳入了大魏西进的棋盘。

    堡垒的基石,又多了一块,而冰冷的链条,即将跨越重洋。

    ......

    离开阿巴斯港,船队沿着阿拉伯半岛崎岖的海岸线继续南下,天气愈发炎热,海水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宝石蓝。绕过被称为“世界之角”的哈丰角(瓜达富伊角),强劲的西南季风推动着船队,驶入了更加浩瀚而陌生的海域--印度洋的西部扇面。

    这一日,领航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在“定海”号甲板上响起:“正前方!‘僧祇人之地’(东非)海岸!基尔瓦港!”

    桅斗上的瞭望哨也紧跟着嘶喊:“看到城镇了!还有...佛郎机人的旗帜!”

    船上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只见海天相接处,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海岸线蜿蜒展开,不同于印度或波斯海岸的干旱,这里植被茂盛,充满热带生机。一座规模不小的滨海城镇傍依着天然港湾而建,白色的阿拉伯风格建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然而,在城镇边缘一处突兀的海角上,赫然矗立着一座用珊瑚岩和红土垒砌的、悬挂着猩红十字旗的佛郎机堡垒!黑洞洞的炮口,正警惕地指向海面!

    基尔瓦·基西瓦尼,这座曾经盛极一时的东非斯瓦希里城邦,如今已沦为葡萄牙人在东非海岸最重要的据点之一,控制着黄金、象牙和奴隶贸易的命脉。

    “传令!落半帆!水师战船前出!武装商船跟进!保持警戒队形!炮门开启!”陈沧的声音吼得嘶哑,船队的气氛瞬间绷紧,刚刚经历过霍尔木兹海战的将士们,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冰冷的战意和对财富的渴望。

    “定海”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靠近基尔瓦港,港口内,除了几艘阿拉伯三角帆船和本地独木舟,还停泊着两艘佛郎机卡拉维尔战舰,岸上,佛郎机堡垒的炮口随着魏军舰队的移动而缓缓调整着方向,一些皮肤黝黑、只围裹着简单布片的本地居民和穿着长袍的阿拉伯商人,聚集在码头或远处的棕榈树下,用复杂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支突如其来的庞大舰队。

    就在船队即将进入港口外锚地时,一艘悬挂着葡萄牙旗帜的小艇从堡垒方向驶来,艇上一名军官挥舞着白旗,用生硬的阿拉伯语夹杂着葡萄牙语高声喊话:“停船!表明身份!基尔瓦乃葡萄牙王国保护地!未经许可,任何武装船只不得入港!”

    陈沧看向杨哲。杨哲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理会。船队依旧保持着压迫性的阵型,缓缓驶入港口,在距离佛郎机堡垒炮台最大射程边缘下锚,沉重的铁锚带着巨大的轰鸣沉入清澈的海水。

    “参议大人,是打还是谈?”陈沧低声问道,手按在刀柄上。

    “打?为何要打?”杨哲的目光扫过岸上那座佛郎机堡垒,又扫过城镇中心那些明显属于阿拉伯商人的华丽宅邸和清真寺的尖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算计,“佛郎机人是狼,盘踞在此,强征重税,垄断贸易,视此地酋长与商人为羔羊;阿拉伯商人则是毒蛇,暗中操控,囤积居奇,同样视本地土民为草芥,而我们...”

    他顿了顿:“是更强大的掠食者,也是他们摆脱枷锁的‘希望’,堡垒的炮口对着我们,堡垒里的眼睛盯着我们,城镇里的耳朵竖着听我们的动静,这,就是机会。”

    他转头对通译吩咐:“派人上岸,以海外都督府参赞杨哲的名义,正式拜会基尔瓦的苏丹(酋长)和本城最有威望的阿拉伯商会长老,告诉他们,大魏特使携和平与贸易而来,愿与基尔瓦真正的朋友,共商互利之道。至于佛郎机人...不必理会。”

    通译领命而去,很快,一艘小艇载着使者靠上了码头。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个时辰,岸上便有了动静。一队身着鲜艳服饰、手持长矛的本地武士护卫着一顶装饰着彩色羽毛的肩舆,沿着通往码头的道路行来,肩舆旁,还有几位身着考究阿拉伯长袍、头戴白巾、神情严肃的长者步行跟随,而佛郎机堡垒的方向,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垛口后,用千里镜死死盯着这边,脸色阴沉。

    使者返回“定海”号,低声回报:“参议大人,基尔瓦苏丹阿里·本·哈桑和商会长老哈吉·奥马尔,同意在苏丹王宫会晤。”

    “很好,”杨哲微微颔首,对陈沧道:“准备舷梯。带一队亲卫,随我下船。”

    “末将领命!”

    沉重的舷梯放下,杨哲率先迈步,踏上基尔瓦灼热而坚实的土地,陈沧带着二十名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亲卫紧随其后。

    苏丹的王宫位于城镇中心,是一座融合了阿拉伯与非洲本土风格的庞大建筑群,由珊瑚岩砌筑,雕刻着繁复的几何花纹,会晤在王宫一处通风良好的巨大厅堂进行,基尔瓦苏丹阿里·本·哈桑是一位年约五旬、肤色黝黑、头戴金冠、身着华丽丝绸长袍的长者,眼神中带着长期受制于人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商会长老哈吉·奥马尔则是一位精瘦的阿拉伯老人,眼神锐利如鹰,透着商人的精明与老辣,几位本地部落酋长和阿拉伯大商人分坐两侧。

    佛郎机驻基尔瓦指挥官,佩德罗·阿尔瓦雷斯上尉,竟然也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不请自来,坐在了苏丹下首的位置,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与敌意。

    “尊贵的大魏特使,”苏丹阿里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谨慎,通译将他的斯瓦希里语转成汉语,“基尔瓦欢迎远方的客人,不知特使驾临,有何见教?”

    杨哲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尤其在佩德罗上尉那充满挑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对方只是空气:“奉大魏皇帝陛下旨意,通好诸邦,宣示德化,共襄海贸盛举。基尔瓦扼守东非黄金海岸,盛产象牙、黄金、香料,更是通往更西、更南大陆的重要门户。我朝船队欲在此建立友好商站,补充给养,并与诸位进行公平贸易。”

    “公平贸易?”佩德罗上尉嗤笑一声,用生硬的阿拉伯语插话,目光挑衅地看向杨哲,“苏丹阁下,哈吉长老,不要被这些东方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他们和那些贪婪的阿拉伯商人没什么不同!看看他们的战舰!看看他们的火炮!他们想要的,只会比我们更多!基尔瓦已经在葡萄牙王国的庇护之下,不需要第二个主人!我奉劝你们,立刻驱逐这些不速之客!否则...”

    “否则如何?”杨哲的声音陡然转冷,打断了佩德罗的叫嚣,他甚至没有看这位佛郎机上尉一眼,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苏丹阿里和哈吉长老,“庇护?是指用炮台对准苏丹的王宫?是指强征高达货物价值五成的‘保护税’?是指垄断象牙、黄金贸易,只给你们留下一点可怜的残羹冷炙?还是指随意抓捕你们的子民,贩卖到遥远的异乡为奴?”

    杨哲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戳在苏丹阿里和在场本地酋长的心窝上!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眼中压抑的怒火被点燃。哈吉长老等阿拉伯商人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佛郎机人的垄断,同样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佩德罗上尉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你胡说!污蔑!这是对葡萄牙王国的挑衅!”

    “挑衅?”杨哲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渊般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佩德罗,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冰冷与漠视,如同在看一件死物,“霍尔木兹的炮台已经沉默,阿尔布克尔克的舰队已经葬身鱼腹,你,和这座小小的堡垒,又算什么东西?”

    “轰!”如同平地惊雷!整个大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霍尔木兹失守?阿尔布克尔克舰队覆灭?这...这可能吗?但看着这位大魏特使那毫无波澜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如同钢铁雕塑般肃立的士兵,再联想到这支庞大舰队恐怖的规模...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佩德罗上尉!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后面威胁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杨哲不再理会这个面如死灰的佛郎机人,目光重新投向苏丹阿里和哈吉长老,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大魏所求,不过一隅之地,以利商旅。我朝陛下胸怀四海,无意于贵邦疆土。设此商站,非为掣肘,实为互利。佛郎机人能给的‘庇护’,是枷锁;而大魏能给的友谊,是公平的贸易,是你们应得的份额,是...”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阿拉伯商人,“...通往东方那个比阿拉伯世界更庞大、更富庶市场的钥匙!丝绸、瓷器、茶叶...你们想要多少,大魏的商船就能运来多少。”

    巨大的诱惑!致命的离间!苏丹阿里眼中挣扎的光芒剧烈闪烁。哈吉长老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通往东方巨大市场的诱惑,对任何一个商人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佛郎机人的霸道他们早已受够,如今一个更强大、似乎也愿意分享利益的东方帝国出现了...

    “至于佛郎机人这座碍眼的堡垒...”杨哲的目光再次瞥向面无人色的佩德罗上尉,嘴角勾起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只要苏丹阁下和长老们点头,我大魏船队的炮火,很乐意替诸位清除这个毒瘤--免费的。”

    最后三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你们不能!”佩德罗上尉惊恐地尖叫起来,他猛地拔出佩剑,试图做最后的疯狂,但陈沧的动作更快!一道寒光闪过!佩德罗的佩剑被陈沧的腰刀精准地格飞!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两名佛郎机卫兵刚想动作,就被数支燧发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脑袋!

    “拿下!”陈沧厉喝。如狼似虎的亲卫瞬间将佩德罗和他的卫兵缴械按倒。

    苏丹阿里看着这一幕,看着哈吉长老眼中闪烁的精光,看着本地酋长们脸上压抑不住的快意和期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尊贵的大魏特使!基尔瓦...愿意接受大魏皇帝陛下的友谊!那座堡垒...就拜托贵军了!”

    哈吉长老也抚胸躬身:“阿拉伯商会,愿与大魏通商,永结盟好!”

    杨哲微微颔首,脸上依旧古井无波:“很好,合作愉快。”

    他站起身,对陈沧道:“传令各舰:炮口校准,目标--佛郎机堡垒,三轮齐射,夷为平地。”

    “末将遵命!”

    半个时辰后,当杨哲在苏丹和长老们的簇拥下走出王宫时,远处的海角方向,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密集的炮弹如同死神的铁拳,狠狠砸在那座悬挂十字旗的堡垒上,坚固的珊瑚岩在恐怖的爆炸中如同纸糊般碎裂、坍塌,浓烟烈火冲天而起!象征着葡萄牙在东非霸权的据点,在魏军舰队绝对的火力碾压下,轰然倒塌!

    硝烟弥漫,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血腥的开始,基尔瓦港,连同其背后广袤而神秘的东非内陆,以及那条流淌着黄金、象牙和黑奴的贸易链条,正式向大魏敞开了大门。

    ......

    基尔瓦港的硝烟尚未散尽,船队补充了淡水和新鲜蔬果,并留下了部分人员筹建商站、转运司,庞大的舰队再次拔锚起航,目标直指更南方传说中盛产黄金与象牙的索法拉地区(莫桑比克),以及环绕好望角通往大西洋的航线。

    这一日,船队航行至一片被当地人称为“桑给巴尔之海”的辽阔水域,天空碧蓝如洗,海风温和,深蓝色的海水下,隐约可见色彩斑斓的珊瑚礁,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下,一股令人作呕的、混杂着排泄物、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却随着海风若有若无地飘来。

    “参议大人!左前方发现船只!形迹可疑!”桅斗上的瞭望哨突然发出警报。

    杨哲举起千里镜望去,只见左前方数里外的海面上,一艘体型不小、悬挂着佛郎机旗帜、但船型明显是改造过的旧式克拉克帆船,正以一种奇怪而笨拙的姿态航行着,它的吃水线深得吓人,船速缓慢,甲板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水手,船舷两侧的炮门紧闭,显得异常安静。

    “武装商船?”陈沧也看到了,眉头微皱,“不像...吃水太深了,装了什么?”

    “靠过去看看。”杨哲放下千里镜,下令。

    “定海”号带着两艘“伏波”级,调整航向,迅速逼近那艘可疑船只,随着距离拉近,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越来越浓烈!甚至盖过了海风的味道!同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无数细针刺入耳膜的、压抑的**和呜咽声,也隐隐传来。

    当距离缩短到不足一里时,那艘船的甲板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人影,几个穿着肮脏皮外套、肤色驳杂的水手,惊恐地看着迅速逼近的庞然大物和那森然的炮口,慌乱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大声喊叫着什么,还有人试图升起更多的帆,但动作笨拙而绝望。

    “传令,发炮示警!勒令停船!”杨哲的声音冰冷。

    “砰!”一艘“伏波”级舰艏炮喷出火焰,一枚实心弹呼啸着砸在可疑船只前方数十丈的海面上,激起冲天的水柱!

    示警的炮声如同丧钟。那艘船上的水手彻底慌了神!有人试图转舵逃离,有人则绝望地跪倒在甲板上祈祷,船速更加缓慢。

    两艘“伏波”级如同离弦之箭,迅速包抄过去,用舰体拦住了它的去路,“定海”号庞大的身躯缓缓靠拢,投下的巨大阴影几乎将那艘船完全笼罩,跳板放下,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大魏水兵在陈沧的亲自带领下,如同猛虎般跃上对方甲板!

    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抵抗后,甲板上的水手便被迅速制服,按倒在地,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正是从船舱深处汹涌而出。

    “打开舱门!”陈沧捂着鼻子,厉声喝道。

    沉重的舱门被士兵们用撬棍和刀柄猛地砸开!

    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实质般的恶臭洪流,混合着热浪,猛地从幽暗的舱口喷涌而出,熏得最前面的士兵差点当场呕吐!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身经百战、见惯尸山血海的陈沧,也瞬间瞳孔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幽暗、闷热、如同地狱蒸笼般的底舱内,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挤满了人!全是黑色的人!男人、女人,甚至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他们几乎赤身裸体,身上布满鞭痕、污垢和溃烂的疮疤!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铁链锁在一起,固定在舱壁的木桩上!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地面上流淌着排泄物和呕吐物的秽物!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看向舱口透入的光亮,那眼神里没有希望,只有极致的麻木、恐惧和一种濒死的绝望!压抑的**、哭泣和因疾病痛苦的呜咽,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低鸣!

    这是一艘运奴船!一艘正在将数百名活生生的人,如同牲畜般运往未知地狱的“浮动棺材”!

    “参议大人!”陈沧强忍着翻腾的胃部,脸色铁青地回到“定海”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佛郎机人的运奴船!船名‘圣玛利亚号’!底舱...底舱塞满了黑奴!至少三百人!状况...惨不忍睹!”

    杨哲站在船舷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运奴船,对于舱内传来的恶臭和隐约的哀嚎,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船普通的、有些发臭的货物,他听完陈沧的汇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参议大人,”陈沧看着杨哲那古井无波的脸,心中那股因惨状而激起的愤怒与不适,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他忍不住道,“这些...这些奴隶...如何处置?是否...是否放他们自由?”

    “自由?”杨哲终于转过头,深渊般的眸子看向陈沧,那目光平静得可怕,“放他们自由?然后呢?让他们游回海岸?还是在这茫茫大海上自生自灭?”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博安洲沃野万里,缺的是什么?是开垦荒地、挖掘矿藏、修筑道路的劳力!是能在那片蛮荒扎根繁衍的丁口!朝廷的拓殖特许状,允许购买‘契约仆役’,这些奴隶,身强力壮者,正是最合适的‘劳力’。”

    “传令:将船上所有佛郎机水手,押解过来,分开审讯,我要知道他们的航线、目的地、奴隶来源地,以及佛郎机人在东非和西非的所有奴隶贸易据点信息!审完,按老规矩,价高者得,卖给那些特许商船。”

    “至于这些奴隶...”杨哲的目光再次投向“圣玛利亚”号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舱门,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全部押解出来,用海水冲洗干净,检查身体,身强力壮、无恶疾者,分开男女,打上我海外都督府的烙印,集中看管,告诉那些持甲等、乙等特许状的商船主,这批‘契约仆役’,都督府专营,以市价七成售予他们,所得钱粮,充作军资,告诉他们,这是第一批,运抵博安洲,自有转运使司接应安置,想要更多?拿真金白银,或者佛郎机人的情报和脑袋来换!”

    陈沧听着这冰冷到骨髓里的命令,看着杨哲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将刚刚从地狱获救的人,立刻打上烙印,像货物一样卖给商船主,运往另一片遥远的蛮荒继续为奴?这...这与佛郎机人有何区别?

    “大人!这...这未免...”陈沧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试图为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争取一丝渺茫的希望。

    “未免什么?”杨哲打断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陈沧,“陈将军,收起你那点无谓的怜悯,大海之上,帝国向西的棋局之中,只有活棋子和死棋子之分,这些奴隶,在佛郎机人手里,是消耗品,是埋骨异乡的肥料,在我们手里,是开垦新土的劳力,是繁衍后代的丁口,是削弱佛郎机人奴隶贸易根基的武器!让他们活着,在博安洲的土地上为大魏的疆土流血汗,总好过死在肮脏的船舱里,或者被佛郎机人榨干最后一滴血!这就是他们的价值!也是他们唯一能选择的‘活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漂浮在碧蓝海面上、却散发着地狱气息的“圣玛利亚”号,声音决绝:“执行命令--记住,我们是棋手,不是圣人,怜悯,只会让棋子变成废子。”

    陈沧脸色变幻,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军人对命令的服从,他猛地抱拳,嘶声道:“末将...遵命!”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很快,“圣玛利亚”号上残余的佛郎机水手被如狼似虎的魏军士兵押解上“定海”号甲板,在刀枪威逼下开始了恐惧的审讯,而底舱那些奄奄一息的黑奴,则被粗暴地驱赶出来,如同牲口般被赶到甲板上,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巨大的木桶中泼洒而下,冲刷着他们身上的污秽,也引来一阵阵麻木的颤抖和微弱的惊叫,士兵们粗暴地检查着他们的身体,强壮的男人被分到一边,女人和孩子被分到另一边,通红的烙铁在火盆中烧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一个个丑陋的“魏”字烙印,被粗暴地烙在他们的肩头或胸前,宣告着他们新的、同样暗无天日的归属。

    几艘悬挂着“海龙”、“金锚”徽记的武装商船靠拢过来,商船主们站在船舷边,目光灼热地打量着这批“新鲜”的“契约仆役”,如同在评估一群牲口的成色,讨价还价声在充满血腥和焦糊味的海风中隐约可闻。

    杨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转身走回“定海”号宽敞却冰冷的舰长室,巨大的海图铺在桌案上,从钱塘江口到卡利卡特,到霍尔木兹,再到阿巴斯港、基尔瓦,一条清晰的航线被朱笔勾勒出来,如今,这条航线的末端,又添上了“桑给巴尔之海”的标记,并在旁边,用极其冷硬的小字标注:“破佛郎机运奴船‘圣玛利亚号’一,俘获‘契约仆役’三百七十二口,售予特许商船,充军资,获其贸易航线及西非据点三处。”

    他的指尖蘸了朱砂,在代表东非海岸线的区域,缓缓画下了一个醒目的红圈,深渊般的眼底,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海图上那不断向西延伸的红色轨迹,冰冷而专注。

    舰长室的舷窗外,奴隶的烙印已经完成,一群群带着新鲜伤疤、眼神麻木的黑人,在士兵的呵斥和鞭影下,如同沉默的羔羊,被驱赶着踏上那些武装商船的跳板,商船主们满意地清点着“货物”,指挥水手将一箱箱白银或等价货物抬上“定海”号,更远处,那艘被掏空了的“圣玛利亚”号,如同被遗弃的垃圾,孤零零地漂浮在碧蓝的海面上,等待着最终的命运--或是被拖走拆解,或是付之一炬。

    冰冷的海风灌入舰长室,吹动着海图,也吹动着杨哲鬓角的几丝白发,他仿佛没有感觉到寒意,只是拿起那架缴获的、异常精密的佛郎机六分仪,手指抚过冰凉的黄铜外壳和上面细密如蛛网的刻度,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对工具本身的兴趣,西方棋局的迷雾,正被一点点拨开,而大魏的巨轮,已然碾碎第一道封锁,深深涉入了这片由黄金、香料、鲜血和奴隶贸易构成的、黑暗而诱人的棋局深处。

    航程,还在继续,前方,是风暴角,是更广阔的西洋,是佛郎机人经营已久的西非据点,是流淌着黄金与罪恶的几内亚湾,是那片名为“大西洋”的、更庞大的未知棋盘。

    杨哲放下六分仪,目光投向西方那片深邃无垠的蔚蓝,嘴角,那抹冰冷的、属于棋手的弧度,无声地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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