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因了卫帝法力强盛之故,这仙影石也难令得他留驻许久。
卫帝临走前只与魏大监和匡琉亭二人又传音交待一阵,过后似是只单朝着摘星楼主白参弘微微一笑,虚影便就消散于此方天空。
当然,敕封国公、卫帝亲临的影响不可能旋即便就散去。
便算因了现下宗室式微的缘故,名爵早已不似国朝初年时候那般显贵,可“秦国公”这爵位可是不能轻许的。
便连康大掌门这一没见识的,都晓得大卫宗法里头虽未名列此条,但秦国公至皇储、皇储登尊位,即是大卫仙朝约定俗成的事情。
而便是贵如费南応也才明悟了,今日着实滋事甚大。也到了这时候,才能想得通为何直到今晨,太渊都宗正府方才能议定好此事。
这消息用不得多少时候,便就能传遍大卫仙朝二十七道四百余州府,到了那时候,局势当就能明朗许多了。
费南応顾不得多想,观礼事毕,还要延请在场真人与各家派出使者。
这么多上修、真人汇做一处,便是只呼吸吞吐,整个宣威城的灵气都起码淡了三成,若想要招待好了,自是需得十分上心才是。
费南応带着几个得力部下行到匡琉亭身侧,与后者一道应对各家贵宾。康大掌门则是还未从方才境况中抽离出来,后背上甚至还渗出了几分细汗。
康昌晞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沉浸在见得卫帝真颜的震撼之中,不觉后怕,反是在心头生出来了一丝钦慕之意。
“大丈夫当如”
这小子这声低喃还未言完,便就被一侧的费疏荷狠狠拍了一记后脑,好悬才将最后一字咽了回去。
杨无畏见状笑了出声,康大宝亦跟着生出苦笑,前者渐渐敛了笑容,怅然一叹:“今上都如此说了,可见大争之世却已开启。康道兄,在下有些意动,怕是要试一试了。”
“道兄备了何等灵物?”
“无相白泽丹,”杨无畏感慨言道:“家中大人为求此灵物,不晓得付了多少辛苦。”
康大宝自是晓得叶州杨家这些年确与云角州廷走得极近,费天勤没少驱使他家那两位上修用命。
不过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杨家庶脉无有摘星楼辖下“三管”相帮,那位金丹中期的上修也被杨宝山、杨勇成相邀储嫣然与乌风上修合力败之。
与定州地方只是奔逃在外、时不时还要回来骚扰的解意上修确是不同,杨家庶脉那名金丹确是被伤得不轻,都已有好些时候未有露面。
依着好事之人猜测,或是都已重伤不愈,死在了某处犄角旮旯。不过勿论那位上修生死与否,叶州地方也已全数返回了杨家嫡脉手中。
杨家二位上修虽然操劳了些,但往后无消忧心兄弟阋墙之事、又将一众灵地尽数夺回手中。是以为杨无畏这类族中最为出众的子弟备份金丹资粮固然困难,但咬牙挤一挤,却还是能挤得出来的。
康大掌门闻声过后,眉眼里头现出来几分不加做作的喜意,过后便又诚声贺道:“往后见了道兄,怕是要尊称一声前辈。”
杨无畏倒也洒脱,大笑谢过之后,继而言道:“康道兄这声‘前辈’在下可不想多听,最多不过先行一步,想来依着道友之资,当也不会令杨某等太久的。”
若说过往时候,康大掌门说不得又要言一通谦辞出来,面上亦要加上几分诚惶诚恐之色。不过今日听得杨无畏如此言讲,他却只是淡然一笑,算是坦然受过。
后者面上稍有异样,正待要言其他,二人身侧却就已挤过来了一位礼官,恭声相请:“杨参军、康县尊,该入席了。”
二人还礼过后,带着家小行到了早已备好的宴席上头。
足有数十上修、数位真人参与的宴席,天晓得这一回州廷要付出多少罕见灵材,才能置办得不失体面?
不过很快,康大掌门就无暇替州廷心疼了,周云寻得二人走了过来,面带苦相:“二位道兄可是让得小弟好找。”
杨无畏长笑一声,热络道:“尝听闻周道兄这些时日随着乌风上修在寒鸦山脉除妖,风头无两,今日这是怎么了?”
周云连连摆手,故作惶恐道:“我们师徒才有多少家当,此番所获哪比得上你们杨家,便连康道兄这一门之主,定也胜过了我们不少。”
康大宝便是明晓得重明宗这一回明里暗里都比乌风上修赚得多些,也绝不能开口承认,忙不迭否决道:
“周道兄惯会说笑,在下这一门之主做得可凄苦得很,门中连位丹主都求不得,哪能与尊师徒相比?”
“哈哈,道兄”
三人热络地言过一阵,又讲了些修炼心得、换了些合用珍物,开席之前,又有曹显鹿过来敬酒。
已经结丹失败过一次的他看上去无有什么颓唐之色,毕竟年才百岁的他前途仍算光明,勿论是蛮鬼宗这一出身宗门、还是颍州费家这一未来岳家,都不会就这么放弃他。
只是便算对于这两家金丹门户而言,结丹资粮亦是足算珍贵,已经浪费过一次机会的曹显鹿,若要想挣得下一份资粮,自是要付出更多辛苦罢了。
曹显鹿固然高傲,但对于在座这些曾经并肩而战的同阶还算和煦,场中气氛颇好,不待人问,他便就主动言起了前番结丹的过程。
“咕噜噜”将一个高颈瓶中的灵酒一口喝干过后,曹显鹿扯起衣摆一抹颌下残酒,方才密声传音言道:“不瞒诸位道友讲,曹某前番结丹,灵液化汞一步都是十分顺遂,偏倒在了运行丹论、点化道莲一步。本以为打磨十数年,丹论早已圆满,岂料多年来辛苦皆是白费。
直到结丹时候,我才发现我那丹论根本禁不得推敲、皆是错漏,道心失衡之下,便就毫无成算。幸好师父所赠灵物与我道法十分契合,不然这一回伤势怕就要严重了,说不得十数年才能养好,这便要耽误许多事情。”
曹显鹿此番所言里头干货不多,“灵液化汞”顾名思义,与练气小修进阶筑基时候灵力化液原理无二,这一步康大掌门却也不消担心。
盖因他丹田道莲之中那缕丹火,无时无刻不在淬炼其体内灵力,早已凝实无比。若是他都倒在了这一步,那么整个山南道怕也出不来几个结丹的。
至于“点化道莲”便就是要以所结丹论呼应道莲成丹。道莲响应动作过后,才又有心魔入侵,一般修士挺过了这一步过后,基本便算结丹成功。
曹显鹿倒在“点化道莲”一步倒也不算太可惜,毕竟无有伤势、他现在年岁尚青,起码还有二三回机会能得尝试。
不过他与众修言讲得却不多,他是何丹论、何谓禁不得推敲、以什么方式守住灵台清明,未遭心魔侵扰一众关键要害都未言讲清楚。
这倒也正常,众人又非生死之交,曹显鹿若是舍得毫无保留、托盘而出,才是件稀奇事情。真若那般,康大掌门便算听过了这次讲法,也需得回过家后仔细推敲,生怕有什么鬼蜮伎俩蕴在其中。
曹显鹿这时候拿出来讲自有深意,杨无畏面上颇有意动,当是过后不久便就会与曹显鹿花些资粮换得一份结丹心得。
出身巨室之家的杨无畏倒不缺这物什,叶州杨家藏经阁中历代上修所撰于其皆无保留,早已被其一字一字记得十分清楚。
只是千人炼万法、万法由千人,若能得到一本未见过的心得,以作参考自也是大好事,杨无畏值此关头自要动心。
宴席进行到这时候便算到了尾声,匡琉亭非但未有出来谢礼、便连面都未露,州廷一方只有费南応出来应付各家使者。后者虽才是个新晋上修,但毕竟与这些经年金丹的身份有些不对等。不过因了家世与中品金丹两方加成,是以倒也勉强能与各家使者说得上话。
不过既然他都这般忙了,那么至于他人,便只有道声招待不周了。
如此境况之下,众人又都非闲人,大把事情攥在手里、自不愿等。
只是康大宝却走不得,他在宴中便就又见到了礼官过来传信,是要他带着家人留下,费天勤过后有事要讲。
告别前,众修除了留下了一道道或艳羡、或嫉妒、或同情的眼神之外,还给康昌晞留了不少合用物什,倒是令得康大掌门颇为高兴。
只是他却也未有想到,那群使者之中,竟然还有一人朝他走来。
若说前来的元婴门户多是亲近仙朝的那部分的话,那么使者中除了才遭覆灭的血剑门之外,其余元婴势力悉数到齐。
其中一身披僧衣的狭目老僧拜过费南応后,手诀一掐,便就又选了个方向,寻到了康大宝这里。
“雪山道本应寺的人?”康大掌门想也不想,不待老僧走近,便就起身将妻儿挡在身后,继而躬身作揖、高声拜道:“晚辈康大宝,拜见本应寺前辈。”
一声过后,老僧面上和煦笑容便倏然一滞,左右也有其余上修看来,令得此处成了最招人眼球的地方。
费南応一脸歉色拜过身前同阶过后,方才闻声过来,淡声问道:“嘉达首座是有何事?”
“故城侯不消紧张,贫僧无有恶意,不过是见识下山南英才罢了。”嘉达首座长眉一抖,话里头语气难明,不待费南応再次发问,他便先开口求请:“不晓得故城侯可准允我与这位小友单独叙些闲话?”
康大宝心头一紧,费疏荷神色慌张,便连康昌晞都察觉出来异样,从母亲身侧迈步到康大掌门身后。
费南応却也对这位经年金丹忌惮十分,正待出言回绝,却听得身后有个嚣张声音传来:“有何不可?大方允你便是,老祖我看你这小和尚敢做个什么不成?!”
“费天勤?!”
“丰城侯?!!”
能与元婴势力做使者的,在上修之中怎么也能算得佼佼,可甫一见得费天勤缩小真身入场,却还是将目光皆投了过去。
大部人目中有钦慕之色,便是实在与仙朝关系势同水火的那几家人眼中,亦皆满是郑重。
“老祖,”费疏荷忧色不减,轻念一声。
费南応看过一眼,正待出声,却听得费天勤密声传音,几息过后,便也就变得放心不少、未再发言。
与费天勤说话相处,嘉达首座面上难见从容。又在脸上生出来几分恭色,嘉达首座才朝着前者拜谢一阵。
正待要与面无表情的康大掌门寻处静室说话,却听得那老鸟又补了一句:“小和尚莫拖久了,老祖我与这小子还有正事要讲。”
嘉达首座驻足下来,恭声回道:“小僧晓得了,定误不得前辈事情。”
康大宝揣着满肚子防备之心与嘉达首座入了静室,以尊卑落座,他不急发言,只静待嘉达首座率先开腔。
后者却也记得费天勤方才交待,事前所备那些玄而又玄的禅机、佛偈都未用出来,直接了当言道:
“小友神识之盛远胜同阶、法体强健不输大宗嫡传,听闻还有瞳术、戟法冠绝同辈.确是难得,如此说来,那福能小儿败在小友手中,也是应有之义,不算奇怪。”
这老僧话中“福能小儿”四字甫一出口,康大宝心头旋即就松了口气,只是还未表露出来,前者便又发一言,肯定了康大掌门心中所想。
“小友不消担忧,老衲嘉达,忝任本应寺妙化堂首座,乃当世佛子尕达座师。”
康大宝眉眼一抬,见得老僧面上笑意着实亲切,心中明悟许多,但却尤未开腔,仍静待着后者发问。
“方丈上回不惜耗费真灵、冒犯摘星楼主,亦要带福能归山,不想路中却还是遭了禅宗宵小算计,使得福能伤势加重不少,迄今为止还未结成金丹、更莫说晋为金刚慧海相了。”
自家后辈遭难,嘉达话中固然不至于有窃喜之意,但却亦无有什么伤感,这态度便就十分明朗了。
见得康大掌门尤不开腔,嘉达首座便就言语得有些直白:“亦就是说,福能于云角州一败,先失了佛子之位、又失了结丹机缘、更失了方丈信重。那么他对于小友,岂止是‘恨’字可以形容呐,”
嘉达首座言到此处,都已看得出来康大宝眼神倏然认真许多,便就又继而言道:“依着其座师马尨钦所言,是要劝他将小友视作佛敌了。”
康大宝怎么按捺不住,开腔询问:“晚辈蒙昧,斗胆发问,所谓‘佛敌’,即是‘你死我活’?”
嘉达首座面上神情未变,照旧和煦言道:“是极,所谓‘佛敌’,便是‘不死不休’。”
“这倒是件麻烦事情,”康大宝愁得眉头一拧,继而又在心头腹诽:“怨不得这世间的修行人皆不喜释修,所谓‘因果’、‘业障’、‘善恶’、‘佛敌’.皆是殊为厌人、麻烦非常。”
晓得厌烦也是无用,康大宝便就轻叹一声,继而问道:“那么敢问前辈今番专来为晚辈言及此事,是为”
嘉达首座照旧笑道:“是犯了慈悲心,是看得出小友当为佛门护法,哪能遭视为外道真魔?”
康大宝咂摸出了些味道,试探言道:“那前辈是要晚辈阻击福能修行,好为贵寺尕达佛子.”
“哈哈,小友莫要误会了。尕达佛子百岁结丹,丹成中品。寺中一十六门大法习得九门,密宗三百六十五道精义明悟大半,佛子之位要比雪山上的万载坚冰还要牢固,不需得忌惮门中任一同门。”
嘉达首座话虽说得十分漂亮,但是不待康大掌门继续发问,他便就又低声言语一阵:“不过若是将来小友再有把握、若能成事,便能得到佛子尕达的友谊,
老僧言道此处,着重加了语气,一双浊目里头也放出了锐光:“将来密宗之宗的友谊!”
这话干系太大了,康大掌门不敢应承,只是淡声言道:“福能大寺嫡传、本事出众,晚辈不敢等闲视之。只是晚辈能败得其一回,当就能败得下一回。”
“好志气,”嘉达首座不吝赞美,不过他也不是个只晓得空话的,转手便就递出一物,轻声解释道:“这枚古墨戒算不得法宝,不过却有别样妙用,小友若是过后得暇了,或可好生端详。”
“多谢前辈厚赐。”确如教导蒋青的一般,有好东西康大掌门自要收下。他倒也不怎么怕这老僧上什么手段,盖因只看后者对费天勤的忌惮表现,当也难有什么手段能把那费家老祖也瞒过去。
嘉达首座做事并不拖沓,言明来意、赠予宝物过后,便就率先离了静室。
康大宝手捏着那枚墨色玉戒行到费天勤身侧,后者也不寻什么静室,径直提着他登上云端。待得康大掌门将方才之事一一交待清楚了,费天勤一双锐目里头亦是生出了些许诧异之色。
“佛敌?戒指?”
这老鸟将康大宝手中墨色玉戒召来一观,几息过后,便就嗤笑一声:“这嘉达哪似个大寺出身的首座,恁般小气,一件克制释修的残次法宝罢了,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羞也不羞?!”
“古魔戒,克制释修么?”康大掌门低语一阵,他现下倒也不在乎这玉戒品阶,只是觉得颇为合用。
“嗯,此界当年有一波古魔,年头可有些远了,或是苦灵山刚立派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可是让这些面上慈悲心肠、内里男盗女娼的秃子们吃尽了苦头。你手头这戒指品阶不高,最多能对付对付金丹境的贼秃罢了,遇上元婴,怕是都无半点用处了。”
费天勤言到这里便就不再多讲,只是又道:
“你小子到底是怎么修行的?当真是个怪胎。明明是稀烂的资质,修为却扎实得很,最晚半甲子内,便可尝试结丹。那瞳术在同辈之中,老夫几寻不得人与你相匹;
戟法亦有了些意思,南応在你这年纪都远不如你;现下便连神识也猛涨一截、炼体亦突飞猛进。你自己说说,你三十岁之前,到底在修个什么?”
“全赖老祖栽培。”
“放屁!老祖要是有这本事,我费家早就老祖我也不是没有仔细验看过你,却当真寻不得一样异样之处,也是奇了怪了。”
好在费天勤倒也不纠结此事,只继而言道:“罢了罢了,若是就这么继续刨根问底,岂不失了老祖我的体面。”
“多谢老祖体恤。”
“谢来谢去的,也不嫌厌烦。”这老鸟语气里头有些不满,继而又道:“听好了,晚些时候,秦国公是要见你。”
“见我?”康大宝疑声发问,“老祖,国公爷可有交待要问小子什么?”
“那我却不晓得,老祖我适才听魏大监讲,似是他与秦国公都想见一见你?”这老鸟语气里头也有些疑惑,不过康大宝却是若有所思,“魏大监,便是今日宣诏那位真人呐?!等等,会不会是今上.”
康大掌门却倏然有些紧张,这倒是怨不得他,毕竟他身上的秘密对比同阶可是不少,天晓得承袭了真君遗产的卫帝哪怕不是真身亲临,能不能看出些来?
费天勤也察觉出来了康大宝的些许异样,不过他倒也无有放在心上,心想着其到底是要觐见元婴真人,对于一个筑基真修而言,有些紧张再正常不过。
便连向来狂妄不羁的费天勤,心头想起来这位大卫内廷之首、天下净军之魁都不禁有些战栗。
毕竟这位的手段手腕,可都是天下一流的。
“娘的,适才宣诏时候无有露面,过后会不会遭这厮算后账的?”费天勤倏地开始后怕起来,只是又转念一想:“这也怪不得我,若是老祖我在,那魏大监定是要老祖我来驮他的。啧,这等事情太伤颜面,着实做不得,不然此后老祖我还怎么在山南行事立威?”
这老鸟压下烦闷念头,快步将康大掌门带到了众真人与匡琉亭议事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