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宗、老学堂
这日野瑶玲正在经堂值守晚课,对于已担了育麟堂执事差遣的她,近来倒是少有做这些冗杂事情的时候。
当年的二八少女都已成了耄耋老妇,自从筑基失败过后,她甚至连养颜丹药都不再服,纯粹一副鸡皮鹤发的模样,较之年龄相仿、有人心疼的墨儿与周昕然二女,看上去确要老上许多。
不过她现下却也不甚在意这些,当年她与明喆不是不能成一番姻缘,不过阴差阳错过后,却还是一场糊涂,于野瑶玲而言,还是需得抓紧在这九十岁这筑基桎梏之前,再冒险一试。
说来也怪,苦寻筑基机缘久久难得、向来烦躁的她,反是立在了康大掌门亲自手书的“老学”二字过后,才在心里头难得地生出来些静宁之感。
雨停过后,经课才算结束,野瑶玲受过堂内一众弟子拜礼,才迈出去,便见得自己唯一的弟子江瑭佩快步过来,面上有些急切之色。
这女娃出自江家,颇受外事长老叶正文关照,是以才能拜得本来前途大好的野瑶玲门下。
只是十数年时间过去,便连魏古这出身最低、年纪最大的师弟,都已结成道基,反倒是野瑶玲这颇受看好的落在了后头。
足见得一个人的仙路前途,便连当世真君都难说得清楚,也是唏嘘。
江瑭佩资质不差,三灵根资质在如今的重明宗内照旧能称得中上,修为也到了练气九层,不比野瑶玲稍差。唯一可虑的,便只有颜色稍稍耐看了些,是以哪怕与长老那里有层关系,却也难得一门好的姻缘。
好在修行人从不拘泥一个活法,待得江瑭佩结成道基过后,她这颜色之事便就不怎么需得野瑶玲操心了。
野瑶玲晓得自家弟子是个稳重性子,见得后者表情如此急切,不禁疑声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瑭佩紧忙回道:“袁师叔祖要弟子过来通传师父尽快赴祖师堂内,拜见师门长辈,不得拖沓。”
“长辈?”
野瑶玲顿时便就想到了前番费南応登门时候,二位师叔所言的那位连师叔祖。即就也不与江瑭佩多言,自驾起一只灰雁赶赴重明宗祖师堂内。
认真说来,康大掌门几个师兄弟也不是全无良心。
至少自从重明宗稍稍发迹过后,康大宝不单再未有在祖师堂内大摆宴席、好省顿祭礼,且自张元道祖师以降的六位重明宗祖师,亦都重新修葺了金身。
且每岁的三节两寿,亦专由弟子负责主持。育麟堂弟子结业、内门弟子晋升、职司弟子升迁,亦都要来这处大殿焚香祷告,算得上重明宗有数的热闹之地。
不过野瑶玲今日驾着灰雁落地时候,却见得这处大殿较之平日不晓得要冷清多少。殿外两排皂黄色角旗无风自动,却也给此时此地增了几分肃穆之感。
此时中门大开,几位刑堂精锐弟子正把守大门,饶是他们也都认得野瑶玲这位亲近长辈,却还是在验明过后者信符过后,方才以腰间符牌开启门上灵禁,再任野瑶玲迈步进去。
待得野瑶玲进门过后,便就见得一身着漆纱笼冠的英锐修士正立于张祖师金身之下、持香作拜。
几位师叔悉数皆在,袁晋坐在大磬下头,手拿铜色法槌、面带肃容。那英锐修士每拜一下,那个不晓得是哪个重明弟子从哪家门户搬来的上等大磬,便就鸣出来一阵脆响。
磬声清越、沁人心脾,身在殿内的野瑶玲顿时又觉自己心头烦闷似是淡了几分。
她在一众同门之中勉强能称得聪慧,是以只看得眼前这番景象,便就能晓得自己所猜当是不差。眼前这个俊俏得,能与当年那位风姓姑丈相提并论的英锐修士,该就是重明宗而今硕果仅存的那位六代弟子连雪浦了。
野瑶玲见得这肃穆气氛未敢出声,大略一看,便就看清了宗内除了明喆之外的主事之人皆都到齐,遂就自选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她方才落座不久,便就见得连雪浦查过信香过后转身过来,将堂内众修一一看过,面上愧疚、欣慰、欢喜、感伤诸般情绪搅做一团,怎能是一个“复杂”词汇可以形容。
“呼,”只见得连雪浦长出口气,朝着与坐众修躬身作揖,朗声言道:“重明罪人连雪浦,见过众位同门。”
场内众修除了袁晋与这位连师叔颇为相熟、蒋青依稀有些印象之外,便连叶正文这位名义上的弟子,亦都是头回见得连雪浦模样。
不过他们甫一见得师门宗长行此大礼,俱都是换了副惊色,参差不齐的慌乱回礼:“拜见连师叔/师叔祖。”
连雪浦见得此幕,面上的复杂表情未做变化。
只是一时之间,他竟也不晓得是该要说些什么,话哽在喉咙许久都未出口,最后却是又转过头,将眼神落在了已经早早被康大掌门变换位置,挪到了张元道祖师身侧的六代掌门何长青身上。
“我掌门师兄真乃神人也,当年我从关东道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就是亲来小环山探访宗门存续。
只是倒未曾想,我才行得一半,便就从闲人口中闻听得了尔等将宗门经营地十分红火,都已跳脱出了平戎一县,成了一州显宗。既如此,我这不堪之人、便觉也无脸面回来,”
连雪浦言到这里时候,以袁晋为首的几个晚辈正待要出声宽慰几句,却又被前者拂手止住,但听得他复又开腔:
“掌门师兄薨时,我正在外游历。本是要回来奔丧,却又听得相熟人讲,何师兄是因了私心传位于宝哥儿,令得李师兄愤然出走。
这才有些兴复气象的宗门即就四分五裂,还险些上演了兄弟阋墙的丑事。便就只觉得好没意思,自往外道行去。
现在想来,我当时怕是遭猪油蒙了心思,怎就未曾想过,我家掌门师兄做事,又何曾有过差错?”
连雪浦发问过后、声音一顿。他到底也是位时常聆听真人教诲的经年丹主,哪能被这伤感情绪左右太久。
当他将眼神从何掌门金身上头缓缓收回过后,再看向堂内弟子时候,便就已经换了一副振作表情:
“我本是背弃了宗门的无德之人,本不该也不敢再回来拜祭祖师,但此时涉及宗门存续,也不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值此时候,袁晋也终于才得了说话机会,但见他恳声言道:“师侄代宗门上下,多谢师叔援护之恩。”
连雪浦听得此言,眼神又显而易见地黯淡几分,他将袁晋看过一眼,语气里头露出来丝疲惫之意:“晋哥儿此时若是真心谢我,便不该说谢我。”
后者忙道不敢,不过连雪浦却也不再在乎。除了袁晋这位自小看到大的后辈之外,堂内众修他便无有一人相熟了。
不过连雪浦想要在其中认出蒋青却是不难。
固然他与这被外人戏称的重明剑仙相处时候算不得多,但只看得殿中黑衣青年身上那掩藏不住的锋锐之意,便就晓得了,这是当年那个长在了康大宝背上那个粉嫩可爱的总角稚童。
“外丹之法固然立竿见影,却算不得刃游腠理。终是不如自身手段实在,紧要时候未必能护持得力。
我这里有甲子年前裂天剑派洪文上修赴关东道讲法时候所授剑理,青哥儿现下或是在自创剑法,或能用得到。”
连雪浦声音温和,一面言讲出声,一面取出来一部玉简。蒋青初时面上竟还生出来一丝犹疑表情,却是在遭了身侧袁晋的颔首示意过后,方才深施一礼、恭敬接过。
自创道术、功法于修士而言并不是个新鲜事情,只看张祖师能凭着几无跟脚的筑基之身,便就明悟出来破妄金眸这门足能令得上修惊叹的上等瞳术,即就能晓得醉心此事的修士不在少数。
只是能如重明宗张祖师一般惊才绝艳的真修,属实是凤毛麟角罢了。
重明宗六代弟子的面上,登时生出来一分悦色。连雪浦来得要比费南応晚上旬日,在这中间,他显是也做足了功课。
除了颇有些鹤立鸡群风姿的蒋青之外得授重宝之外,余下的重明弟子,亦是一一得了十分契合自身修行的合用资粮。
野瑶玲被唤上去的时候颇早,拜见之时,待得袁晋正色为连雪浦介绍了其为裴奕弟子过后,野瑶玲便就在这位师叔祖目中见得了一丝悲色。
或是因了他顿时想到了那个于丹道上头确有天赋的俊朗少年,连雪浦一时讷然、讲不出话,只是将野瑶玲唤到身前,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一个英锐中年对着一个白发老妇,竟在面上生出来了些慈祥之色,这场景确是有些诡异。
不过殿中人却不在乎这些,只看得连雪浦将一个华贵玉瓶塞进了野瑶玲的手中,待得后者得了授意、落座回去时候,这位师叔祖都未言出来一个字眼。
直觉告诉野瑶玲,这玉瓶中定是了不得的物什。是以哪怕还是在大殿之中,她也还是与一众同门一般,冒险查看了起来。
“中品筑基丹?!”
殿中面生惊喜之色的非止她一人,天晓得眼前这位师叔祖出手怎的如此大方?
到此时候,袁晋心头怨气自也散了大半。固然当其时这连师叔是有过错不假,但观其对宗门眷顾之意,却也属实真切。
连雪浦将袁晋放在压轴位置上,后者不晓得这位师叔修行的是何功何法,却晓得他眼力着实不差。
“心猿易养,后患无穷。《白猿经》本是错法,你将错就错、查缺补漏修到了如此境界便算难得,若想要再得突破属实太难。
我曾见得过几位与晋哥儿你一般所想的筑基、假丹,晓得若是早些收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但若是转得太慢,那便只有后悔与他人言:‘养猿之术,似熔金于冰釜;暂耀精芒,终溃裂于须臾’聊以自慰。
你当明了,《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经》确是一部释修妙法不假,却未必能助得你达成心愿。”
袁晋闻得此言,面色登时大变。
他这些年修为停滞不前,便就起了饲养心中猿魔,以期待得魔身壮大过后再图炼化的念头。这最终目的,自是为了以魔身养真身、好做突破。
这固然是门算得常见的外道手段,却也当不起“邪诡”二字,是以修行起来,也不怎么违背本心。
不过到底其中凶险不低,便连康大掌门与蒋青,袁晋都未言过此事。毕竟若依着袁晋盘算,说不得再过半甲子,他这心猿便能养成。
届时他便有四成把握,可以直接突破为后期真修。再花费个十余年好生稳固境界、扎实根基,或就能尝试结丹。
固然难比得师兄、师弟来得天才,却也未有被拉下来太多。
好在连雪浦此时是在密声传音,袁晋暂不消担心他人晓得,不然怕是要有好大手尾要来收拾。
见得袁晋面色变化,连雪浦或是因了才得回来、却也未有多言,只是又简单讲过几句叮嘱之言,便就做个手势,令其退了下去。
袁晋过后,最后一面色复杂、上来拜见的,却是叶正文这么一本该亲切、实则陌生的弟子了。
叶正文此时心头尽是忐忑,要耗费好大力气,才能不在独目中显露出来。
不过其面前的连雪浦将他好生端详一阵过后,却是未见什么不满之色,反是发出来了一声浅笑:“哈,我这掌门师侄想得确是妥当,我修行多年、孑然一身,却是在回宗过后,白捡了一脉弟子。”
重明宗的执事长老也算得个有玲珑心思的,甫一听得连雪浦如此言讲,登时便就五体投地、大礼参拜:“徒弟叶正文,拜见师父。”
连雪浦连连颔首,悦声言过几个好字,二人师徒名分便算定下,总不消计较康大掌门当年越俎代庖之事。
从合欢宗抽身出来自有要事,连雪浦也无暇与这初次见面、入门已久的唯一徒弟多做寒暄,待得最后一份见礼派发过后,便就越步堂前,朗声言道:
“三仙洞残虐无道、无端相欺我家黎庶,这事情却需得有些说法。”
连雪浦此言刚才落地,便就令得殿中诸修精神一振。他眼神再从众修面上一一扫过,发觉确是表情各异不假,但却无有惊惧仓惶之色,亦也就定下心来,继而言道:
“树德务滋、除恶务本。既是与这等门户别了苗头,那便就不能轻易放过了。我这番自合欢宗出来,便就是要与你们一道破了三仙洞、湮灭他家道统,永绝后患。”
连雪浦言辞恳切,不似作假。
可袁晋与叶正文或是承袭了康大掌门那谨小慎微的性子、未有,后者反还出声言道:“回禀师父,这等大事,或要从长计议。”
“楚涵那里,我已谈了妥当,他不会出手。”
连雪浦做得是什么差遣,只是稍稍瞥过一眼,便就明晰了二人的心思,却也不怒反喜。若是只因了今日这点儿糖衣炮弹,便就对自己言听计从,这重明宗一众主事却才是真没救了。
不过哪怕是连雪浦做了解释,可袁晋却还是犹有顾虑。后者按下了有些意动的蒋青,朝着连雪浦恭声言道:
“回禀师叔,此事或还需得掌门师兄来做主意。我等适才也未枯坐,一应准备业已做好,兹要是真到了那时候,各支人马、旦夕既出。”
袁晋这回答有理有据,连雪浦却也颇为赞赏,不过想了一阵过后,却又蹙起眉头:“晋哥儿所言,皆是应有之理。不过宝哥儿尚在颍州结丹,如若只是这等事情,我们也不该去做惊扰。”
袁晋却也晓得这道理,固然心意未变,却也寻不到旁的借口。
只听得二人正议到这里,值守重明宗牌楼的弟子却也正好放了一张材质华贵的信符进来。
“费家来的?”
蒋青接过之后,甫一展开,便就是面生狂喜。袁晋好些年未见得自家师弟如此模样,甫一从前者手中抢过信符大略一看,亦就与其做了一般表情。
这般反应,自是召来了连雪浦的好奇,不过他此时心头大致也已猜到,结果信符一观过后,却也就印证了他之所想。
“呼,丹成中品.”连雪浦脸上笑意也要溢出,本待要将这信符收好,可在旁光扫到后方金身时候,却又停了动作。
他将信符展开,放在了何掌门的手上,语气里头满是宽慰:“既如此,这事情便就更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