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后、宪州、堂县
作为宪州州治的堂县今日有了些微不同,秋阳本该暖得能晒透灵稻穗,今日却被一层淡灰色的云气罩着,连田埂上的灵草都蔫头耷脑,没了往日泛着的莹润光彩。
城门口向来无用的蜃气屏上不停流转着重明宗征募义从的告示,上头列的条件极好,勾得大片散修驻足在蜃气屏前。
眼见一双双眼睛里头尽都溢满意动之色,可县中几处应募点却照旧是门可罗雀。
固然重明宗入驻宪州已有数年,世面确实也比在鬼剑门治下清平不少,但要想就这么令得宪州境内一众修士尽都钦服,却是件艰难事情。
毕竟这件事情便连统领宪州数百年的鬼剑门都未做成过,若是重明宗那位康大掌门若在短短数年之间便就经营到那般局面,却就真成了神仙人物了。
在县城城郊经营食珍楼的蓝革清算得这些散修中的头面人物,他将那告示认真地扫了又扫,转过身即就踱步回了自家酒肆大堂。
蓝革清刚迈过食珍楼的门槛,一股混着灵酒醇香与闷声议论的气息便裹了过来。
往日里这时候,堂中该是满座的。
因了蓝革清愿意让些利出来,这挑灵材的货郎、跑山的修士、县吏家的仆役.三教九流的人物,都爱凑在这儿听些新鲜事。
今日却只剩七八张桌子有人,且都没了往日的喧哗,只凑在一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窗外的风儿窃了去。
他今日无有心情来做寒暄,只与几位熟客微微拱手便算打了招呼,自顾自地往角落那张红木桌坐了。
跑堂的伙计眼力过人,连忙端上温好的灵酒,几样小菜,却没像往常那样搭话,只飞快地瞥了眼门外,又缩了回去。
蓝革清捏着酒碗,目光扫过堂中:靠门那张桌,三个眼生的散修显是外乡来的,此时正围着一张抄录的告示。
他们把脑袋凑得极近、声音亦是极浅,倒是算得小心。但因了修为稍浅的缘故,远处的蓝革清却还是听得期间有:
“应募得灵石二十枚、白灵谷十石练气后期以上修为者,可按需申领法器一柄.一应斩获皆属个人、无需交公叙功九等、仙山美姬应得尽得.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最里头那张桌,满头白发的王老栓正捻着胡须叹气,此时眉头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修为一般,不过在堂县散修里头资历却算颇老,这老儿早年跟着鬼剑门出过一次任务,断了条胳膊,往后便只在县里帮人看灵田,素来少掺和这些事。
“王前辈,您说这重明宗是真大方,还是另有所图?”
无灵石买菜、只得靠门饮酒的年轻散修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点没藏住的心动。
这年轻人没个体面名姓,也没得哥哥,外人皆叫他李二郎,才练气七八年,练气一二层徘徊许久。
其手里只有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冒充灵器,日日在镇口帮人护院换灵谷以求饥一顿饱一段挣扎度日,是以这告示上的条件,对他来说着实勾人。
王老栓抬眼,浑浊的眼珠扫过那年轻人,重明宗入主宪州已有数年,这老修胆子却要比那三个外乡人大了许多。
他用干瘪的指头在桌上敲响一阵:“图?还能图什么?除了你这烂命,人家金丹大派还能图你个什么?!”
这老儿声量不高,话音一落却让堂中瞬间静了些。
“当年鬼剑门也征过义从,条件比这还俏。说好了守灵脉,去了却让咱们冲阵,前头的人死了还发具棺椁、后头的连尸首都收不回!
丢命的比比皆是,领赏的却未见过活人。到后头便连骗都懒得骗了,他家筑基真修们一个个身负黑剑好似鬼差,提着灵锁市面上见了修士就抓,哪有我们辩驳说理的地方?!
实话说了,便连当年太祖征募各方修士,亦也没舍得开出今日这等条件,他康大.掌门便算再怎么仁义无双,能比得太祖么?
霍州以外那些黄陂道诸州又是什么地方?鬼剑门的弟子放过去都能算得良善出身,九死一生,或都是往好了讲。”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李二郎脸都白了,手头的抄纸即就又松了松。
王老栓旁边一个散修张老木却接了话,他从前在一筑基宗门做过几年杂役,虽然累得一身病来、灵石也没赚得几个,却自诩对这些大派门道略知一二。
他见得堂中众修尽都被王老栓所言勾了过来,登时即就落了酒碗、自信言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重明宗入驻宪州这几年,倒是没苛待过咱们散修。去年马羊县闹了灵蝗,人家那劳什子灵植堂长老还带弟子去救过,比鬼剑门那会儿强多了。只是.”
他顿了顿,故作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咱们是散修,无门无派的,真去了行营,功劳是人家宗门弟子的,苦活累活却是咱们的。
万一折在里头,真却如王老哥所言,莫说什么道途了,便连个尸首都是难留。”
这话言得有理有据,众修听得尽都赞同不止,却也让李二郎这火热的心又凉了一截。
蓝革清听着,端着酒碗抿了口,酒气顺着喉咙下去,见得堂内此幕倒是不甚意外。
他在堂县开了四五年的食珍楼,大小宗门弟子亦也得幸见过几位。以他所见,重明宗弟子却与平常大宗弟子稍有不同。
但也仅仅是有些罢了,他与堂中两个经年散修意见一般无二,却不信那位康大掌门当真是弥勒转世、修得一副菩萨心肠。
蓝革清有家有业,自也不会图应募散修那点儿卖命功劳,只是怕才安生下来的宪州再发动乱、殃及他这花了全部身家才置下的家当罢了。
要晓得,当年要不是鬼剑门被重明宗一战而下,令得依附鬼剑门的爪牙尽都被收缴了性命身家,不然似城门口这等通衢要道,他蓝革清一介散修怎么配赁得下来?
有了两个老修开启头炮,这堂中一时热闹起来了。
蓝革清正觉自己酒楼的隔音禁制或是都要遮拦不住,隐隐着急时候,却听得又有外客迈步进来。
抬眼一看,却是伙眼生的外乡修士。
那伙外乡修士刚迈进门,食珍楼里的议论声便顿了半拍。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这几人的模样,却是与寻常散修格格不入。
领头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墨色灵纹法衣,料子是宪州少见的“云纹棉”,领口袖口绣着淡金色的流云纹,走动时纹路里隐有灵光流转,显是浸过灵力、请的正经灵裁制成的。
他腰间系着个鼓胀的法袋,袋口露着半截青钢戟身,剑鞘上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虽只是件中品飞剑,却锃亮如新,一看就常用入阶兽油保养。
会使法器的修士尽都晓得这般精心蕴养的益处,然依着堂内一众散修看来,起码也得是筑基宗门出身的弟子,才会有如此豪奢。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伴,衣着虽不如领头的讲究,却也都是有些浆洗得厉害的二手法衣。
几人进门时脚步沉稳,没有散修常见的局促,反而像回了自家地盘似的。领头那汉子目光扫过堂中,最后落在了蓝革清旁边那张空桌。
“店家,上四坛‘青雾酿’,若是有灵鹿肉,那便再切二斤、要卤得透的。”领头的汉子扫过堂中壁上挂着的食账开口、声音洪亮,没像堂县散修那样压着嗓子,完了又发言道:“再添几碟爽口的灵蔬,快着些。”
跑堂伙计愣了愣,连忙应着去了。
这青雾酿是食珍楼的招牌,一坛要两枚灵石,寻常散修半年都舍不得喝一坛。可这几人张口就要四坛,一顿饭吃下来足当得一般人一岁所得,出手真是阔绰得很。
在尽是穷酸散修落脚的食珍楼,倒是能算笔大生意。
王老栓眯着眼打量那汉子,手指在断袖上捻了捻,忍不住开口:“几位是外乡来的?”
领头的汉子转过头,见是个断了胳膊的老修,倒也客气,拱了拱手:“在下赵武,从云角州过来。这几位是我同乡,都是上宗义从出身。”
“云角州?义从?”这话一出,堂中顿时起了骚动。
李二郎猛地抬起头,攥着抄纸的手又紧了紧;张老木亦也凑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好奇。
赵武见众人感兴趣,倒也不藏着,端起伙计刚送上来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液入碗时泛着似几可忽略不计的暗弱灵光。
“侯爷当年还未结丹时候,我们几个就应过重明宗的募、当了义从。”他喝了口酒,咂了咂嘴,不觉滋味儿多好,可见得堂中众修模样,却是在面上生出一分矜色。
那王老栓颇觉讶异、但在迟疑一阵过后却还是不禁小心问道:“赵道友既是应募过了,怎么还.”
这老儿欲言又止的模样却是有些令人生厌,使得赵武卖弄心思亦都少了许多。
于是他便侧身过去不再与这老修好生讲话,只是认真吃起桌上灵肴,应付一声:
“这富贵、这道途,谁又嫌多?!尔等可不晓得在云角州应募是有多难。不讲了,我等食过这餐饭后就要去帐前听用,不好多言、还请诸位莫怪。”
赵武寥寥几字,却就令得众修若有所思,这时堂中一角却有句笑声传来:“我当为何尔等这般阔绰,原是断头饭呐!是该多吃些。”
众修听得此言,面上表情即也就丰富起来。
正在吃酒的赵武眉头一拧,他初来乍到、亦也不想生事,不过这时候其手下的年轻人却是沉不住气、亮了法器:“狗才你再吠一声?!”
那角落里头的修士亦是不做退缩,眼见得这堂内就要兵戎相见,最后却还是蓝革清这掌柜的出来,与双方都拜过一拜,方才轻声劝道:
“上宗是言城邑周遭十里,除生死擂上不得擅动刀兵,不然就要遭有司纠去处置,还请二位道友三思。”
这话冷言冷语那厮听过之后,只是冷哼一声,即就瞪过赵武一行过后这才迈出酒楼。
反是那亮了法器的年轻修士现出一副后怕神色,忙朝着蓝革清大礼拜过:“多谢道友提醒,真被衙门纠去,在下这义从定是做不成了。”
随后赵武也跟着在一旁道谢,蓝革清到底未有掩住心头好奇,便就问道:“听着诸位道友意思,这与上宗做义从却是件好差事?!”
“自是好差事,兹要是舍得用命、立得功勋,灵丹法器、功法美姬.上宗都从不吝啬。我等散修一无师承出身、二无资粮功法,为求道途、便是能得用命自也划算。”
赵武也自觉欠了蓝革清人情,此时倒也大方、不消人问即就多言几句:
“在下原先跟过的一位义从佰将,现下都因功去宣威城那等大邑做了城防厢军副将。较之从前、真成了天上的人物嘞。”
赵武这话直令得堂中气氛再度热络起来,王老栓等人又纷纷问道:
“敢问道友,告示所言尽都为真否?”
“道友请言,战后叙功时候真就不做克扣?!”
“那死.死在阵前真有抚恤不成?!”
最后便连只能倚在门上吃酒的李二郎都不禁坏了规矩,忙大步迈过台阶、竖起耳朵围拢到赵武身侧。
后者与身后数人见得此景,面上倒是生起些怪异之色。
赵武先不应众修之话,反出声问道:“便连武宁侯诸位都是不信,那左近还有哪位大人物可以信得?!”
他言起这话时候自信十分,旁人只看他脸色即就都信了几分。
又是在众修迟疑之际,突然,堂中扑腾跃出一道身影往应募点疾奔而去。
“是李二郎!”
“这小崽子动作倒是利索!”
“走走,我会布阵,差点便入阶了,说不得还真能去求个前程,咱们也看看去”
堂内人肉眼可见的去了大半,仅有王老栓张老木等寥寥数人沉得住气。毕竟这上当上的多了,自然要比后辈们谨慎许多。
不过赵武亦不管他们信与不信,只是又坐回座上吃酒、不咸不淡地答起邻座诸修的好奇问话。
过不多久,便连王老栓这些持重之人,亦也按捺不住,只留着蓝革清与凡人伙计在赵武等人身前伺候。
这掌柜送过赵武一行过后,灵目运起再探往应募点,却见得已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随着一伙伙自云角州赶来的资深义从出现在县中各处,这些人高矮胖瘦尽都不同,不过出手倒真都阔绰。
只是潜移默化之间,即就勾得人心思变。
而就在这不知不觉之间,便连蓝革清都渐渐生出些信心出来,觉得重明宗当能保得下来自己脚下这处安生之所。
————堂县衙中
一领了县尊差遣的重明宗真传弟子让了主位与门中一众长辈,自己则是恭敬立在下手、好做伺候。
坐在案前高座上的康荣泉收过神念,面上即就生出些满意之色,继而出声赞道:
“靳师弟这法子当真不差,明着是将要赴阵前的小半义从派驻宪州各县给新募义从做骨,实则是以其做宗门喉舌。
这效果却是立竿见影,想来再过旬日,这义从数量便就能得征够。不错,靳师弟这一手,却有些掌门他老人家善用堂皇大势的意思。”
一旁的朱云生听得此言似有些不服气,出声言道:“还不是师兄在灵植堂用命做事,这才凑足各县义从抚恤赏额,才有了今日之事。”
“呵,莫要总生这些小气念头,”康荣泉摇了摇头,不咸不淡地点过一句身旁师弟过后,即就发声问道:“我前头说了要见的堂县十九户宗门家主主事,这会儿齐是没齐?”
下手单永迈步出来,应声答道:“师兄,皆是齐了,正待你唤。”
康荣泉似是稍稍瞪得单永一眼,令得后者面生慌色过后,这才发言:“好生去请过来。”
单永敛了脾气下去,未过多久,两家假丹宗门、一十七户寒素人家主事便就尽都来到堂前。
待得双方次第见礼过后,上首的康荣泉这才温声言道:“此番便要辛苦诸位道友了,”
他虽才是真修,但对面连同两位丹主在内,却未有因康荣泉这和煦语气而慢待半分,皆是俛首拜过:“长老折煞我等。”
宪州境内哪个不晓得,这康荣泉名为灵植长老,可其麾下一众稼师弟子在宪州清剿匪修、邪修,可是真就不落人后。
数年之间,仅是被这位灵植长老联合从陈江康氏借来的两位丹主所共同伐灭的良姓门户,即就有三家之多、当真骇人。
听得其宗门长辈还曾要其安心做好本业、莫要抢其他堂口风头。
可康荣泉凭着那些人家灵田和邪修尸身沤成的上等骨肥,却就在数年之间令得重明宗灵植经营步上正轨,也是令得宗内师长们没得话说。
是以被调拨在灵植堂下听用的堂县各家,却就难免生些不安出来。
康荣泉似是很快即就察觉到了这份异样,指尖虚点一阵,身前几案上的一沓银纸即就井然有序地落在堂中一众主事手中。
“这是.”打头的银发丹主出声问道。
康荣泉旋就应道:
“我家掌门亦晓得诸君顾虑,此前诸君上报宗门的一应家当,包含灵脉仙山、矿林河海,现都已拓印在宗门簿册上头。
掌门已在上头落印,承诺兹要诸君此役未得虚应故事,那此后二百年勿论各家凋敝如何,这些家业,我重明宗便不容外人染指分毫。”
此言一出、不到片刻,众修面色即就转好许多。
要晓得,便算他们不比被重明宗清剿那些人家十恶不赦,然他们这些主事照旧是曾在鬼剑门这等门户治下过活的,真要细究,又能有几个是干净的。
平日里头即就朝不保夕,害怕被重明宗寻得错处、绝了道统,这般虽然仍然需得卖命,但至少有了张定心符贴身,感觉自要好上许多。
至于信与不信?哪敢不信?!!
好在重明宗那位康大掌门的重信之名,倒是与他善欺妇人的癖好一般深入人心,足够在场众人赌上一赌。
“此外,”康荣泉伸手拂过案上獬豸把件,这神兽眼中射出一道现于堂中、出声讲道:
“掌门他老人家已将重明府库放开,各家若立功劳,可积善功兑换其中珍物、亦可减免往后税赋。”
这便令得堂内众修俱都欢颜,毕竟兹要有些盼头,于自身修行有所好处,自家的弟子子弟,也不是不可以折上一些.
现下看来,这重明宗倒是与传闻中大差不差,虽然平日里头苛待他们这些殷实人家,但兹要愿意老实卖命,却还是舍得从指缝漏些好处出来。
在这家人手下做事,却要比在鬼剑门那时候划算许多!!
堂县衙内众修的欢颜还未散去,檐外忽有一道青芒破空而至,直落在康荣泉案前。
灵光裹着信符而来,康荣泉指尖轻点,信符化作一道流光入了掌心,只扫了两眼,原本沉稳的眼底便掠过一丝亮色。
他抬眼时,堂中各家主事已停下私语,目光都聚在他身上,连方才还带着几分谨慎的银发丹主,都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银纸。
“诸位且宽心。”康荣泉声音比先前更亮了几分,将信符内容缓缓道来:“方才得阵前传讯,费家老祖率云角州行营出征黄陂道,首战告捷,我宗蒋长老,阵遇红粉观金丹空尘子,十息即斩。”
这话一出,堂内先是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惊叹。银发丹主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敢信。
空尘子都算得红粉观仅剩的金丹了,成丹已逾二百年,当年在鬼剑门无剑上修都难匹敌、重明宗这蒋青才成金丹没多久,竟能将其阵斩?
这一仗的捷讯,比再多的安抚话都管用,堂内紧张尽去。堂县的各家主事不再是强颜欢笑,眼底信心真了几分。
康荣泉眼神避过众人望向窗外。
只觉先前罩着堂县的淡灰云气,不知何时散了些。
秋阳正透过云层,洒在县衙外的灵田上,田埂间的灵草重新泛起莹润的光,连风里都少了几分压抑,多了些轻快。
他想起来了叔祖爷爷言过的话:“这烂仗打不得多久的、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