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半月飞逝。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悄然而至,给整个华北大地,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万籁俱寂。
就在这银装素裹的冬日景象中,一列挂着军政部特别通行证的专列,正缓缓驶入第一战区的防区。
军政部部长,陈辞修,正端坐在温暖的车箱内,手捧一杯热茶。
目光,却投向了窗外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广袤的河北平原。
“辞修兄。”
随行的军政部次长钱大钧,看着窗外那连绵不绝的、新建的野战防御工事、前进基地、物资集散地,不由得感慨道,“这华北的国军,打仗是真有一套。这才多久的功夫,就把小鬼子打得连头都不敢抬了。”
陈辞修微微颔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喜色。
“是啊。”
他吹了吹杯中的热茶,语气平淡,“日本人被打怕了,龟缩在平津和铁路沿线,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势。这对我们而言,自然是好事。”
他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有时候,好事,也可能会变成坏事。”
钱大钧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陈辞修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我们国人在这政治方面有个无法忽略的弊病、一旦外敌的压力变小了,内部,就总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番话,说得钱大钧是心头一凛。
难怪常瑞元亲命陈辞修前来华北点检。
这哪里是单纯的点检?
这分明,是来“敲山震虎”。
是来给那个在华北声势日隆的联合指挥部,和那些已经隐隐有抱团之势的地方实力派,提个醒,敲个警钟!
……
军政部的专列,在新编第十六师的驻地,缓缓停下。
新编第十六师的师长郭彦政,早已带着全师的校级以上军官,在站台上冒雪等候。
陈辞修走下车厢,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将官呢大衣。
“陈长官~!”
简单的寒暄过后,点检,正式开始。
陈辞修并没有按照预定的流程,先去听取郭彦政的汇报。
而是直接提出,要去营房,看一看最基层的士兵。
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让郭彦政微微一愣,但随即,他便坦然地,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营房内,温暖如春,烧得正旺的煤炉,将寒气牢牢地挡在了门外。
士兵们的床铺上,军被都迭得像豆腐块一样,有棱有角。
墙壁上,悬挂着擦拭得锃亮的武器,整齐划一。
甚至营房内部还书写着相关的红字标语。
保家卫国、无上光荣!
民族武力、人民先锋!
陈辞修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他注意到,这里的每一个士兵,脸上都泛着健康的红光,眼神明亮,精神饱满。
那是一种只有每日都能吃饱喝足,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才会拥有的状态。
这与他在第五战区点检时,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桂系士兵,简直是天壤之别!
至于那些更杂牌一些的作战部队,更是没法用言语来具体形容,更像是拿着枪的农民。
他走到一名正在擦拭步枪的年轻士兵面前,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猛地站起身,挺直了胸膛,大声回答:“报告长官!二等兵,张铁牛!”
“把你的枪,给我看看。”
“是!”
张铁牛将手中的中正式步枪,双手呈上。
陈辞修接过步枪,娴熟地拉开枪栓,凑到眼前,对着光亮处,仔细地察看枪膛。
光滑如镜!
没有一丝一毫的锈迹和火药残渣!
他又检查了枪机的活动部件,机油充足,润滑到位。
这哪里是一支刚刚经历过血战的步枪?
这简直,就像是一支刚刚从兵工厂里,领出来的新枪!
陈辞修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放眼望去,随即又抽查了几个士兵的武器。
无一例外!
每一支枪械的保养状况,都不仅仅是“良好”,甚至,可以称之为“优秀”!
“好兵!”
随行的一名军政部高官,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另一名来自侍从室的参谋,更是低声对同伴说道:“我随委座巡视过全国各战区,平心而论,如此军容,如此士气,当属我数百万国军之冠!”
“郭彦政将军,不愧是出自中央军校的高材生,会带兵,能打仗!”
“有此强兵,何愁日寇不灭!”
“依我看,这新编第十六师,作为第八十八集团军下辖的主力,其实力,怕是已经不逊于我们中央军最精锐的美械师了!”
“称之为当世第一强军,亦不为过!”
这些发自肺腑的赞叹,一字不落地,传到了陈辞修的耳朵里。
他的脸上,不动声色。
但他的内心,却早已是五味杂陈。
震惊,欣慰,以及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警惕与不安。
他放下手中的步枪,心中对郭彦政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平心而论,在人才济济、将星璀璨的“飞虎系”将领群体中,郭彦政,并不能算是最顶尖的翘楚。
他虽然资历够老,早在37年,便是楚云飞麾下的主力连长,一路从枪林弹雨中拼杀至今,堪称罗卫国麾下的一员悍将。
但比起那些后来居上、天赋异禀的后起之秀,尤其是像陈泽军那样,仿佛天生就为战争而生的指挥奇才而言,郭彦政的指挥艺术,确实稍显平庸了一些,少了几分灵动与奇诡。
可换句话来讲,能从37年那场血肉磨坊开始,一路血战至今,从一个小小的连长,干到如今主力师的师长,手底下,又能有几个真正的庸手呢?
战争,是最好的筛选器。活下来的,并且不断高升的,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陈辞修的目光,落在了士兵们腰间的装备上。
他注意到,这支新编第十六师,并非他想象中的“全美械”部队。
士兵们手中紧握的,依旧是国产的中正式步枪,班组里的轻机枪,也是熟悉的捷克式。
只有在直属部队之中,他才看到了崭新的美制榴弹炮以及美制重迫击炮。
这说明一个简单的道理。
楚云飞在分配美援物资时,即便是自己的嫡系部队,也并未一味地堆砌火力。
而是有着清晰的、梯度式的规划。
即便如此,仅靠着这些支援火力的加强,这支部队所展现出的精气神,便已远超他见过的任何一支部队。
陈辞修心中暗自盘算:若是给这支部队,全部换装上加兰德半自动步枪,再配上性能优异的勃朗宁M1917水冷重机枪,那它的战斗力,又将攀升到一个何等恐怖的境地?
一个美械师的战斗力恐怕能够顶的上日军一个乙种师团。
若是两个美械师,甚至一个集团军的话,确实能够对日军的甲种师团做到战而胜之。
这样集团军,在目前的华北具备如此战斗力的部队就有两个,分别是钱伯均的第六,以及方立功的第八十八。
更别说还有第七集团军傅宜生所部这样的好手。
除此之外,剩下完成整理整编的乙种作战部队战斗力也同样不容小觑。
虽然进度远低于预期水平,但也完成了至少四个师,两个军整理。
这种作战部队在防御态势之时,足以挡住日军主力部队的进攻。
这样强横的作战部队。
莫说由“战帅”楚云飞来指挥,就是栓条狗,冈村宁次也难赢。
想到这里,他收回思绪。
转身对郭彦政说道:“郭师长,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军需处和财务账目。”
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越界的要求。
点检部队,看军容,查训练,本是分内之事。
但直接查阅一支非嫡系部队的财务账目,这背后,便带上了一层审查与不信任的意味。
但他是陈辞修,小委员长,明面上的国民政府军政第二人。
郭彦政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随行的军官们,都为郭彦政捏了一把汗。
查账这种事情谁都难免出现问题。
然而,郭彦政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只是坦然地,再次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陈长官随我来。”
郭彦政所部的账目,一目了然。
人员编制,粮饷发放,弹药消耗,抚恤记录,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
陈辞修心血来潮,再次进行了一次“突然袭击”。
“把你们师部警卫营的花名册,和各团上报的每日人员动态表,都拿来给我看看。”
命令下达,郭彦政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让参谋取来文件。
陈辞修的副官,带着一队参谋,开始紧张地核对起来。
他们随机抽查了几个团的数据,又与师部直属部队的花名册进行了比对。
结果,让所有随行官员,都再次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
账面,与实际情况,几乎完全吻合!
根据报表推算,新编第十六师的实有兵员,竟然达到了编制的九成五以上!
这在“吃空饷”早已成为国军潜规则的当下,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更让陈辞修感到震撼的,还在后面。
当他查阅师部的账面余额时,发现除了军政部下拨的军费外,账面上,竟然还有着一大笔盈余!
“这笔钱”
他指着账本上那个名为“官兵互助基金”的款项,不解地问道。
郭彦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色。
“报告部长,这笔钱,并非公款。而是我们师的官兵们,自发捐赠、积攒而来的。”
“用于帮助那些家里突遭大难,或是伤残退伍后,生活有困难的弟兄。”
陈辞修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面容黝黑、神情坦荡的师长。
看着那本干净得找不出一丝问题的账册,看着窗外那支军容鼎盛、士气高昂的部队。
他知道,委员长派他这次来华北“敲山震虎”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
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将领,早已不是靠着小恩小惠、拉帮结派就能凝聚起来的。
他们,已经拥有了一种,更为强大、也更为可怕的东西——信仰。
陈辞修默默地,合上了账本。
他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本点检考核评级手册上,在“新编第十六师”这一栏,郑重地,写下了一个字。
“甲。”
至于,是甲中,还是甲上。
那就要看,接下来,楚云飞麾下的其他部队,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或者说“震撼”了。
“郭师长无愧我党国菁英,实乃干诚”
——
豫西,洛宁县城。
寒冬腊月,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萧条的街道,卷起地上的残雪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在行人冻得发紫的脸上。
县城东门的城墙下,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围着一张刚刚张贴出来的、墨迹未干的告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告示的纸张极大,上面的字,也写得又黑又粗,像是生怕人看不见。
“奉华北联合指挥部、豫西剿匪戡乱总司令部联合命令,为肃清匪患、安定地方、保障民生,自即日起,在豫西全境,颁行《豫西战时管理条例》”
城门口那个摆摊替人读信、写信的白胡子老秀才,正捏着嗓子,一字一句地,为周围那些不识字的乡亲们念着。
随着他的声音,人群中那原本还算轻松的议论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压抑的沉默。
“条例共计十条,布告全境,一体遵行!”
老秀才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诵那一条条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律令。
“第一条:宵禁。自每日酉时起至次日卯时止,全境实施宵禁。非有军方特别通行证,任何人等,不得在街上行走逗留,违者,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
“嘶——”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格杀勿论”,这四个字,像四柄冰冷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第二条:管制流动。即日起,各县、各乡、各村之间,人员流动,需持当地保甲长与驻军双重开具之路引。凡无路引擅自通行者,一经查获,立即收押审查!”
“第三条:清查户口。各保甲长,须于三日内,将本保甲所有户籍人口,详细造册,上报驻军。凡有来历不明、言行可疑之留宿人员,必须立即上报!知情不报者,与匪同罪!”
老秀才每念一条,周围百姓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第四条:清点物资。所有商铺、粮行、大户人家,须于三日内,将库存之粮食、布匹、盐铁、药材等所有战略物资,登记造册,上报军管会。不得隐匿、转移、囤积居奇!”
“第五条:余粮征集。除保留基本口粮与明年春耕之种子外,各家各户所有余粮,统一由军方以战争公债形式进行征购,待战后统一偿还!”
“第六条:配给制度。自征粮完成后,全境所有民众之基本生活物资,包括粮食、食盐、布料、煤炭,统一由军管会,按人头进行定量配给!”
……
“第九条:严禁私藏武器。民间所有刀枪、弓弩、火器等一切武器,须于三日内,全部上缴。凡私藏武器者,一经查实,以私通匪类、意图谋逆论处!”
“第十条:连坐。凡一户通匪,全甲受罚!凡一甲通匪,全村连坐!凡包庇、窝藏匪类者,与匪同罪,罪及家人!”
当老秀才用颤抖的声音,念完这最后一条,也是最严苛的一条时,整个告示墙下,早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巨大的震惊与恐惧!
这哪里是什么《战时管理条例》?
这分明,就是一张天罗地网!
它要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粒米,每一寸布,都牢牢地,控制在军队的手中!
老秀才的脸色,早已变得惨白如纸。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看透了世事的惊恐。
他顾不上再收摊位上的笔墨纸砚,手忙脚乱地将几枚铜板揣进怀里,佝偻着身子,便要挤出人群,往家里跑。
周围的百姓,还没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但人群中,几个穿着绸缎棉袍、看起来像是地主老财管家模样的人,却早已是面如土色!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与绝望!
别人或许还看不明白,但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十条律令,环环相扣,招招致命!
宵禁、管制流动、清查户口,这是要断绝他们与山上那些“黑手套”的联系!
清点物资、征集余粮、实行配给,这是要釜底抽薪,断绝他们赖以生存和操控地方的经济基础!
而那最后两条。
“严禁私藏武器”和“连坐法”,更是两把悬在他们头顶的、最锋利的屠刀!
没有了武器,他们还如何保护自身财产?
莫说是军队了,就是老百姓,都能把他们抢个一干二净。
要变天了!
要出大事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们!
就在此时!
一阵整齐而沉重的、如同雷鸣般的脚步声,从城门外,滚滚而来!
“咚!咚!咚!”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百姓们惊恐地回过头去。
只见在县城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铺装路面之上。
一支望不到头的军队,正以一种肃杀的、无可抵挡的气势,开进城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冬季军服,肩扛着的步枪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一队!
又一队!
仿佛无穷无尽!